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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相較之下,那瓷盆裡頭所栽種的薄荷草,便顯得有些寒酸了。

“這白瓷盆可真是漂亮,”太後微微眯了眯眼,“隻是哀家這眼睛是一年愈壞一年了——鬆源,那上頭栽的是什麼?”

“回太後,”楊鬆源答道,“種的是薄荷。”

“薄荷?這寒冬臘月裡,也難為能種得活,”太後說完,調子忽的一轉,“隻是這到底是賤草,哪裡配使得這樣貴重的花盆呢?”

“阿娘此言差矣,貓兒既喜歡聞此葉,又很喜歡吃,”裴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哪裡就是賤草了呢?”

他忽然這樣親切地喊她阿娘,太後心裡不免咯噔了一聲,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薄荷草、小貓兒……難道是……當初那件事,他都知道了?

她心裡雖然已經亂了,但太後到底是太後,麵上依然很沉得住氣,她笑了笑:“六郎說的不錯,是哀家草率了,此物既得禦貓的喜歡,那自然也不能算是俗物。”

“孤從前憎惡這小貓兒,不肯親近,以至於到如今才知道,這小狸奴原來最好這一口,”裴野笑了笑,語氣溫和的就像真的隻是在和她閒聊,“說起來也蹊蹺,這薄荷草連芙蓉園裡都不見人種,怎麼偏偏會生在孤那最怕貓的生母院裡?”

太後的臉色頓時就變了,眼裡連一絲一毫的笑意都不見了:“那麼久遠的事兒了,皇帝怎麼還記得呢?”

她頓了頓,又歎了口氣,像是很惋惜:“貴太妃周氏那日夜裡遭那小畜生驚嚇,不幸一屍兩命,也是她福淺命薄,那樟腦草許是宮人們種下驅蟲的,哪裡會想到竟招致了貓兒來害了她呢?到底是自個的命數……”

“陛下,過去了早就過去了,您如今已然是繼承大統成了新帝,綺月她呀,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還糾扯這些做什麼?”

見裴野一直不說話,襯得她像個心虛的嘮叨鬼,於是太後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桌,音量徒然升高:“難不成,你還要疑我這個含辛茹苦將你帶大的阿娘嗎?”

裴野淡聲道:“兒子不敢有這個意思,隻是想多與阿娘說說話、交交心,哪裡就是要疑阿娘了?若非是太後娘家人有心扶持,這把龍椅,孤一個小兒,怎會坐的如此穩當?”

他此言正合了太後心中所想,可他把話都自顧自地說乾淨了,太後哪裡還有話可講?

於是隻好風平浪靜地再與他推拉幾句,便將這來者不善的小皇帝送走了。

裴野走後,殿內頓時靜了下來。

似乎是覺得這屋子裡有些悶了,坐榻上的貴婦人忽然有些胸悶,她抬一抬手,而後道:“把香熄了,開開窗子,悶得慌。”

楊鬆源立即去照做了。

微風挾著雪腥味吹進屋內,頓時衝散了這屋子裡沉沉的熏香味。

太後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又吃了口熱茶,這才將方才那一口氣緩過來了。

“太後……”楊鬆源有些擔憂地問,“可要奴婢去請位太醫過來?”

“不必大驚小怪,”太後說,“要是傳到皇帝耳朵裡,指不定要以為哀家這是心虛到六神無主了。”

她頓了一頓,緊接著又道:“裴、野,倒是哀家輕看了他,竟讓他不聲不響地扳倒了一個榮登德,還追究起了當年的事兒,他這是想做什麼,廢了哀家這個太後,再追封他那個命賤的生母嗎?”

她全然沒了方才裴野還在時的那副好臉色,撕開了那高貴端莊的表象,下頭藏著的是不加掩飾的怒意。

楊鬆源縮了縮脖子,勸慰道:“太後息怒,聖人他才多大啊,哪裡敢有這樣大的主意?想是那崔閣老背後教他的……”

“崔閣老?你是真蠢還是假笨?”太後打斷他,“就算榮登德那事兒有他在背後教唆的‘功勞’,可他前朝的手能伸到後宮來嗎?”

太後現下簡直是一口怒火堵在心頭,出不去,也下不來。

楊鬆源雖然才在太後身邊待了六七載,但到底是從她還是皇後時跟過來的,再加上先帝患病之後,踏足後宮的次數更是愈發少了。

寂寞夜裡,他與太後“推心置腹”的日子數都數不清,所以很知道關於裴野生母的這樁事兒。

也正是因為知道,他就更不明白太後為何會為這事這般上火了:“這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當初的人證物證也早已入了土,即便是聖人心有疑竇,那也是和尚的腦袋——沒法兒”。

太後默了默。

她倒也不是怕這事兒東窗事發,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了,對她也造不成什麼威脅。

她隻是生氣,氣這親手養大的兒子竟敢這樣對她說話,這樣不服管教、以下犯上。

楊鬆源是最了解這太後不過了,隻轉念一想,便懂得了她上火的緣由,正要出言再勸慰一番,卻聽她忽的又開口問道:“鬆源啊,那兩個孩子在大明宮待的怎麼樣了?”

“還沒機會調去禦前,”楊鬆源誠然道,“不過安頓得不錯了。”

“讓他們找個機會,把那白毛小畜生弄死。”

楊鬆源楞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她是在說那小貓兒。

“他既不服管教,叫哀家生了氣,”太後不緊不慢地說,“那哀家便摔碎他的小玩具,也叫他傷一傷心。”

楊鬆源頷首:“是。”

*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十八章 臭皇帝,又捉弄我!

天光乍破, 橘金色的日光從皇城半邊的天際徐徐抬起,又斜斜地撒向大明宮一角的假山造景上。

“公公找我何事?”曹四郎頭微低, 一副恭順模樣。

楊鬆源衝他笑了笑:“先給咱們鳴鶴道個喜——你報仇的機會終於到啦。”

曹四郎先是一愣,而後麵上流露出了幾分欣喜之色,隨即他抬頭道:“請公公指教。”

“這可是立功的大好機會,太後讓咋家在你與楓靈中選一人,知你報仇心切,咋家這才選了你, 你可千萬彆讓咋家失望啊。”說完他又輕輕拍了拍曹四郎的肩。

曹四郎心頭浮跳出了幾分激動情緒:“公公且說。”

“是這麼回事兒,那日那貓兒隨聖駕到咱們清寧宮請安,誰知它竟和咱們犬爺拌起了嘴,喧喧鬨鬨的, 吵得太後很是頭疼, ”說到這裡, 他麵上的笑意便冷了下來, “可哪有讓畜生這樣狂妄的道理呢?”

曹四郎緊了緊拳頭,眼中泄出了幾分憤怒來,但這卻不是為了他所效忠的太後, 而是為了自己那可憐的小弟、他最親近的霜兒。

進宮前阿娘明明叮囑他要保護好霜兒的。

可是他卻, 他卻。

“所以咱們太後的意思是……”楊鬆源忽然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 “乾脆就造一場意外,讓那小貓兒早日下去陪先帝算啦。”

“鳴鶴,”楊鬆源又開口道,“你一直是個聰明孩子,這麼簡單的事兒, 你是能做到的吧?”

曹四郎雖然心裡知道此事並不對勁, 但迫於壓力, 還是抿著嘴點了點頭。

楊鬆源揉了揉他的發頂,很溫柔地說:“那你也放心,把事兒做的乾淨些,太後和咋家總是會儘力保全你的,可倘若事情敗露,你也隻管把錯都應下,隻說是為了小弟報仇便是,若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你那一家六口人,就是太後,那也沒法子庇佑了。”

說完他又不動聲色地覷了眼曹四郎的神色:“太後那兒還需咋家伺候,咋家就不在這兒久待了。”

曹四郎此時已然冷靜了下來,熱著臉寒著心對楊鬆源道了一句:“公公慢走。”

楊鬆源臨行前又衝他一笑:“乖孩子。”

他走後,曹四郎便靠在那嶙峋的假山之上,那些堅硬的凸起刺得他後背生疼,可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他不是傻子,當然可以聽出楊鬆源臨走前那段話裡額外的含義。

雙兒現下可是正得聖寵的禦貓,先不論誘害它的難度,這事本就很難做的乾淨,所以若要讓楓靈動手,難免要連累太後。

可他不一樣,他和雙兒本就有殺弟之仇。

即便到時候事情敗露,太後那邊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至於他的家人……他到時人都死了,哪裡還能知道家人的下場?全憑太後有沒有良心罷了。

可他若是不肯乾,太後弄死他的父母兄姊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兒,所以他除了硬著頭皮應下以外,也著實是彆無他法。

曹鳴鶴離開後,藏在暗處的楓靈便緩緩地走了出來。

楊曹的對話他方才聽了大半,現在心跳得飛快,他實在很難控製地住心裡的惱怒和嫉妒,從方才曹鳴鶴被單獨叫走,他就覺得很不對勁了。

楓靈不明白,為何楊鬆源要提拔曹鳴鶴而不提拔他?他哪就比曹鳴鶴差了?這麼重要的任務,卻偏隻告訴他一個人!

這事兒要是讓他辦成了,指不定曹鳴鶴就得了太後青眼,升官加職,從此一帆風順。

可那憑什麼!明明他們是一塊來的——不行,他必須得搶在曹鳴鶴之前先成了這事!

年後天氣漸暖起來了,可三月初的時候,忽的又是一場倒春寒,皇都裡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場春雪,凍得方啼霜都不太愛出門,也不大願意動了。

可惜他每日還是要勤勤懇懇地去禦前侍奉,這可要了小貓兒的命了,纏著婉兒讓給縫了一身小鬥篷,要把自己裹緊了才肯去當值。

裴野看他這一副貓大爺的打扮,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明明這小貓兒身上的絨毛已經足夠長了,偏偏還要再著一件狐狸毛披風,把兩隻貓耳朵也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的。

近來方啼霜和裴野也算稍熟了一些,他知道這皇帝並不想要他這條貓命後,自然也就鬆懈多了,一進殿就先小步跑到爐邊取暖,而非到禦前報道。

“這貓兒,近來膽子是愈發大了。”裴野吃了一口熱牛乳,他語氣裡並無責備意味,方啼霜聽出來了,所以也並不打算理會他說的話。

座上的皇帝放下了瓷杯,看著那小貓兒頓了頓,而後偏頭對戚椿燁說:“將它搬開些,這都快要撲進爐子裡去了……”

他話音未落,堂下侍立著的宦官便忽的一聲驚呼:“雙兒主子!”

裴野的目光很快便朝那裡望了去,隻見那小貓兒想是方才靠得太近取暖,一張小貓臉竟不幸叫爐子裡的火給撩著了,若不是那宦者眼疾手快,搶救及時,指不定要被撩掉多少毛。

那闖了禍的小貓還呆呆愣著,貓臉上原本的二十來根胡須不幸被火撩去了一半,鼻頭周圍的毛發也蒙上了一層灰,看上去就像是剛從煤礦裡鑽出來的,很是滑稽。

當那小貓兒被抱到禦前的時候,他也還是那樣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再搭上他那副倒黴模樣,就顯得更憨傻了。

連一向冷淡的裴野見了,嘴角都不禁抽了抽。

“拿麵銅鏡過來,”裴野說,“也讓它自個瞧瞧這倒黴模樣。”

宮人們很快便呈了一麵銅鏡上來,小貓兒對鏡一望,差點要哭出聲來了。

他本來對自己的樣貌還是很有信心的,認為自己當貓的樣子在這宮裡,也很能稱得上是一隻漂亮的吉祥物,可現下這模樣……這是毀容了吧?

裴野見狀,忽然壞笑了一下,出言捉弄他道:“既成了隻醜貓兒了,孤看著也心煩,不如還是趕去南禦園裡,去和那隻獅子作伴吧。”

方啼霜頓時嚇了個半死,慌忙用前爪的肉墊搓了搓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手法不當,愣是把一張貓臉越挫越臟。

不對呀……那南禦園裡的獅子前不久就死掉了,他還怎麼去陪那獅子?

等他反應過來裴野這是在捉弄他的時候,一張貓臉已經見不到白的地方了。

“喵嗚!”臭皇帝,又捉弄我!

方啼霜很憤怒地瞪了那座上的皇帝一眼,實在是很不明白,這人看起來光風霽月的,怎麼一肚子都是壞水?

裴野捧著肚子樂了半天。

即便是在禦前伺候久了的宮人——有些宮人甚至自裴野還是皇儲時就跟著他了,他們見過皇帝冷笑,亦或是淺淺一動嘴角的笑容,可卻獨獨沒見過他笑得這樣暢快的時候。

戚椿燁一個眼神示下,宮人們便默默端了盆熱水上前,仔仔細細地替方啼霜擦了擦臉,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將那燒焦了的毛發剪去了。

不多時,整隻貓兒頓時又煥然一新,但看上去卻總像是少了些什麼。

等小貓兒回頭時,裴野早已經不再笑了,麵上又恢複了尋常的那種冷淡:“貓兒,過來。”

方啼霜雖然方才還在和他慪氣,但到底也不敢真給皇帝臉色看,於是他一出聲,小貓兒就屁顛屁顛地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外頭忽然進來一位宮婢,道是蘇靖蘇將軍求見,請皇帝的旨意。

裴野:“請他進來。”

一聲通傳出去,蘇靖很快便帶著兩位同僚,一道押了三名內宦進來。

“啟稟陛下,”蘇靖道,“宮裡一應是排查過了,隻這三位丟了新靴子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裴野的目光落了下去,隻見這三位生得都不太端莊,與那方啼霜實在沒有什麼相似之處,便也不再多瞧了。

而同他一道看下去的還有懷裡那隻小貓兒,在瞥見那其中的一人後,他的瞳孔驟然縮了縮——下頭正中間跪著的那人,正是澤歡!

對了,他那天穿的靴子是婉兒從澤歡那買來的,他都忘記了!

三人無一例外都低著頭,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裴野不說話,蘇靖就替他開了口:“三位公公,如今已到了禦前了,還不肯說實話嗎?”

三人皆是不知,自己不過是沒了雙新靴子,哪就是犯了要麵見皇帝的大罪了?一個個都嚇得蔫頭聳腦的,不敢出聲來應。

殿內頓時安靜了下來,等到這三人稍稍放鬆警惕時,那上首站著的戚椿燁拂塵一擺,倏地便尖聲道:“說話!”

三人冷不丁被嚇了一大跳,也還好是跪著,不然現下指定是要腿一軟,癱倒在地上了。

“奴婢說、奴婢這就說,”有一個宦官先撐不住了,眼裡淚花晶瑩,“奴婢家貧,去歲年前家中老母患了重病,家裡能典當的都當光了,可那抓藥的錢就是個無底洞,奴婢這才起了把東西托人帶出宮,換錢買藥的心思,可奴婢這也是沒法子呀……”

說完他便對著上首狠狠地磕了幾個頭:“求聖人饒了奴婢這回吧。”

裴稍一抬眼,淡聲道:“彆磕了,吵鬨——若核實清楚了,與你所言並無出入,孤也不會責備你。”

“謝陛下,謝陛下!”

另一人見狀也忙道:“聖人,奴婢也與他一樣,東西都是一道托人帶出宮去的,奴婢家中十幾口人,去歲收成又不好,這年實在是太難過了……”

裴野不言語,隻遙遙盯著他看,直到把那人盯到頭皮發麻,四肢微顫,才終於開了尊口:“真的?”

“千真萬確啊……”

他話音未落,便聽皇帝身邊的戚椿燁道:“彆是私下裡賭錢把月例輸光了,要是查出來是如此,挨多少板子可不好說了。”

這人比起那第一人,眼裡明顯少了誠懇,戚椿燁在這宮裡待得久了,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年輕宦官嘴裡是真話還是假話。

“陛下饒命啊,”他忽然狠狠地給了自己幾耳光,而後硬著頭皮道,“那新靴子……確實是讓奴婢換了銀子賭錢去了,奴婢該死,但奴婢不是有意要誆騙陛下的,奴婢實在是一時害怕……”

裴野眼裡波瀾不驚,依然是冷淡道:“若所言屬實,便自去刑司領十板子。”

“謝陛下!”他垂下頭,暗暗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命。

最後裴野的目光同那小貓兒一道,落在了那第三人身上,澤歡不敢抬頭,他的心跳就快要竄出喉口了,而堂上那小貓兒的體驗,實在也和他差不了多少。

第二十九章 (倒v結束) 這回他可能真的要死了,他想。

隻見堂下的澤歡顫顫抖抖地吐出了一句話:“陛下……奴婢那新靴子, 是讓雙兒主子給叼去了……”

他話音剛落,裴野和蘇靖的目光就齊齊落在了那小貓兒的身上。

裴野皺了皺眉, 然後有些嫌棄地將方啼霜丟給了戚椿燁,接著又抽出一方綢帕擦了擦手。

做完這些後他才偏頭質問那小貓兒:“你還有這種癖好?”

不等方啼霜吭聲,那堂下跪著的澤歡便又道:“陛下若是不信,儘可叫人去問問那貓舍裡的宮人們,他們也都是親眼見過的,雙兒主子不但偷靴子, 就是連公公們的裡衣內衫也要叼去玩弄……”

方啼霜:……

可以了,彆說了。

他簡直想要當場打個地洞,把自己給埋起來。

連那等私密物件也要偷,想必是隻色貓兒無疑了, 而且偷的還是內宦公公們的……可見還是隻喜好男色的貓。

裴野看向方啼霜的眼神愈發複雜, 決心以後再也不要抱這隻色貓了。

皇帝自堂上望下去, 隻見那叫澤歡的小宦官也就勉強有個“男”字, “色”字他是一點也瞧不出來,還不如貼身侍候他的戚椿燁長得俊俏……這小貓兒到底什麼口味?

但這到底也不能隻聽這小宦官一麵之詞,裴野還是很人性地詢問了一下小貓兒的意思, 免得錯誤了它的清白:“雙兒, 他的靴子果真是你叼去的嗎?”

“喵嗚~”方啼霜忍辱負重地應了一聲, 算是認下了。

裴野收回了目光,麵上依然是那副波瀾不動的模樣,不知他是信了還是沒信。

“煩將軍徹查了。”他道。

蘇靖頷首領命。

這丟貓臉的事兒,方啼霜倒也沒一直放在心上,畢竟丟臉的是雙兒, 和他方啼霜又有什麼關係?

而且今日是初一, 本該是他休假的時日, 可裴野沒給他歇假,說是要挪到明日再給放假。

所以隻要熬過今日,明日就要休假啦!終於可以懶洋洋地一覺睡到中午,還有閒暇功夫去找曹四郎了。

被他念叨著的曹四郎此時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將方才有人塞給他的那張字條打開看了一眼,隻見上頭隻有六個字——務必快些動手。

他隻看了一眼,就將那字條搓成了一團,丟進炭火裡燒燼了。

快些動手?那楊鬆源說得倒是輕巧,他如今除了來時那日,便再沒踏足過禦前半步,那小貓兒一天到晚又隻在禦前呆著,根本不去其他地方閒逛,他甚至連“偶遇”的機會都沒有。

他正這樣心煩著,外頭卻忽的傳來了來人的動靜,曹四郎忙跑出去迎。

隻見來的是皇帝身邊的一個姑姑,這宮婢生得端莊,很愛笑,待人也很和善。

“姑姑怎麼來了?”曹四郎問。

“當然是給你報喜來了,”她也不拐彎抹角,一來就開門見山道,“禦前有一小宦染了風疾,已病了好幾日了,又不能不找人來替,戚公公就在禦前隨口提了一嘴你和楓靈的名兒,陛下就點名要你來伺候了。”

曹四郎忙笑了笑:“真的?”

“姑姑我還能唬你不成?”那宮婢也笑。

曹四郎麵上驚喜更甚,還有幾分不可置信,樂了一會兒,他才感激涕零道:“奴婢謝陛下、謝戚公公!”

“這些話呀,你還是當麵去說吧——我先走了。”

“姑姑慢走。”

曹四郎麵上雖在笑,但心裡卻是冷的。

將他提拔到禦前,看似前程如錦,實際上卻是推著他走向末路。

手刃仇人固然是歡欣快意的一件事,可他還不想死,更放不下他那些或殘或幼的親人。

然而……然而他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

難得不用去禦前侍奉,方啼霜原本打算今日要狠狠給他睡到日上三杆再起,可沒想到這麼多日的早起已經養成了習慣。

到了該用早膳的點,小貓兒的肚子就開始咕咕亂叫,餓得他是想睡也睡不著了。

於是方啼霜隻好懶洋洋地翻了個身,不情不願地打算出去叫人,命令他們立刻給貓大爺端上早膳。

然而一隻後腿才剛落地,方啼霜就感覺到一股寒意直從他的後腳往腦袋頂上鑽,冷得他又往毯子裡縮了縮,隻露出個腦袋來,對著屋外頭就開始喵喵叫。

“喵嗚喵嗚!”快來人呐,要餓死貓啦!

婉兒耳朵尖,小貓兒才喚沒兩聲,便叫她聽見了,她朝屋裡頭應了一句:“來了來了。”

說罷便推開了門,走到了那貓大爺的小窩前:“怎麼啦?大清早的,今日您又不當值,起這樣早做什麼?”

方啼霜忙從毯子裡伸出一隻毛絨絨的爪子來,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喵~”我餓啦。

婉兒見他那副模樣,就知道是為了什麼了,她笑了笑:“就知道,你個小饞貓兒,小廚房那邊已經備下了,我這就命人去將早膳給您取來。”

因著小貓兒近來愈得聖寵,裴野某日興起,還賞了個小貓廚房給他,又從禦廚裡挑了一位,專指給他們貓舍,給小貓兒燒飯吃。

方啼霜於是便覺得,裴野這人雖然可惡,但此舉實乃明君之策,很討小貓兒的歡心,為此裴野在方啼霜心中也當了好幾日的好皇帝、好陛下。

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他居然真的因為他叼過人家靴子的事很嫌棄他!而且昨天一整日都再沒有抱過他,實在是很可恨!

小貓兒用過了早膳,胃裡暖洋洋的,身上也暖洋洋的,於是就勉強提步走到院裡,打算出去散散步,順道再去看看曹四郎——他已經有好一陣都沒再見過阿兄了。

不料他才剛從那小門裡鑽出去,就迎麵撞上了一個看起來有十二三歲的小宦官,那小宦官笑起來很有親和力,而且方啼霜一眼就認出了他是那日和曹四郎一道來的那位。

小貓兒頓時就放鬆了警惕。

“雙兒主子,”楓靈從布袋裡拈出一隻小魚乾,誘哄道,“到奴婢這兒來,這兒有好吃的。”

他這樣說話,還拿小魚乾來引誘,方啼霜反而就猶豫了,可這人應該是和曹四郎親近的……

他正猶豫不前,卻忽的從空氣中嗅到了阿兄身上的氣味……他絕不會聞錯,那就是阿兄!

阿兄既然也在附近,可他為何卻不出來?這人是阿兄讓他來找自己的嗎?

方啼霜心裡一遲疑,身下的四足便不自覺地就開始動了,他緩緩地靠近了那小宦官。

那小宦官見狀又笑了笑:“對對,乖,奴婢會帶您去一個好玩的地兒。”

方啼霜一邊跟著他走,一邊仔細聞嗅著,曹四郎的氣味一直都在,而且就在不遠處,這說明阿兄一直在跟著他們。

眼見地方越走越偏,小貓兒心裡頓時警鈴大作,他略作遲疑,然後掉頭朝阿兄所在的方向跑去了。

可是沒想到的是,那小宦官早有準備,見他要跑,就猛地追了上來,旋即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方啼霜的後脖子,小貓兒頓時就動彈不得了。

方啼霜張嘴正要叫,那小宦官就迅速將另一隻手捂了上來,小貓兒情急之下,對著那隻手便咬了下去。

尖牙狠狠地紮進了他的手背,楓靈麵上頓時一番扭曲,咬著牙才忍住了沒叫,隻低低罵道:“小畜生!”

旋即他又抽出了準備好的麻袋,將那小貓兒往裡頭一塞:“娘的,給我鬆口!”

方啼霜死命咬著他的手掌,半點也不肯放鬆,楓靈見狀,便提著那麻袋直往牆上撞,沒撞幾下,那貓兒就暈乎了,嘴裡力道緊接著也是一鬆。

楓靈趕忙把那隻已經被咬的血淋淋的手掌抽了出來,隨後他也顧不上疼,稍稍檢查了一番這小貓兒的身上和四肢,好在他方才用的力道並不算大,也沒在它身上留下什麼明顯的傷來。

隨後他將那麻袋一束,提著袋子就往不遠處那小池去了。

為著這事,楓靈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日,最終得出了個最可行的法子,也就是先把這小貓兒誘騙出來,然後再弄到池裡去,裝成是它自個貪玩失足落水的模樣。

隻可惜出師不利,叫這小畜生狠命咬了一口,要是皇帝非要追究到底,他這傷處恐怕很難藏住。

但如今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

楓靈在暗處觀探了一番,隻見這四下無人,於是便迅速靠近池邊,將袋中昏迷的小貓兒囫圇丟進了水中。

隻來得及瞧見一朵水花,他便卷起那袋子,匆忙地逃離了現場。

方啼霜是被冷水給嗆醒的,他猛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眼前隻有透過浮萍與池水水的斑駁光影,四肢空茫茫得沒有著落,水壓得他的胸口發悶、發疼。

他感覺自己似乎在往下沉,刺骨的冷水灌入他的鼻腔,琉璃一般的氣泡旋轉而上,又在水中破碎了。

這回他可能真的要死了,他想。

第三十章 “我是……我是霜兒啊。”

藏在岸邊的曹四郎此時心跳得飛快, 一是為了大仇將得報的激動,二是害怕讓彆人瞧見他在此處的慌張。

他今日見楓靈行動鬼祟, 便偷偷跟了出去,在發現他徑直來到那貓舍前,試圖引誘那小貓兒的時候,他便就猜到他要做什麼了。

可怎麼想,楊鬆源也不會把這個任務交托給他,所以便隻能是那日他與楊鬆源的對話被他偷聽見了。

但曹四郎並不打算阻止他, 這事兒本就讓他糾結萬分,要是陰差陽錯地讓楓靈辦成了,他便是既死了仇敵,又不至於讓自己為此喪命。

簡直是一舉兩得的幸事, 他都有些感謝這位“好友”了。

曹四郎又瞧了瞧那方平靜無波的池水, 心下一定, 正打算要轉身離開, 卻見那水麵浮萍一動,忽地便從水中浮上來一具赤|裸的人身。

模糊一眼瞧去,約莫著年紀並不大。

曹四郎心頭一緊, 總覺得那方輪廓異常熟悉, 而這略顯詭異的畫麵也令他忍不住踏步上前, 可在看清那水中人的麵容之後,曹四郎的瞳孔卻驟然一縮。

緊接著,他便迅速解了外袍,跳下水去將那人連推帶托地弄上岸。

這些動作他幾乎不加思索,隻是看清了那人的模樣, 人就已經下了水。

好在這池水很淺, 隻淹到他胸口位置, 雖然淹死隻小貓兒還是綽綽有餘的,但曹四郎略識水性,這麼淺的池子對他幾乎是沒什麼威脅。

等把人弄上了岸,曹四郎也立即翻身上去,然後將丟在一邊的外袍往那人身上一裹。

他跪在那人身邊,遲疑了半刻,然後就像是怕夢破碎一般,很輕地喚了他一聲:“霜兒……”

眼前那人蒼白著一張小臉,聽見他的聲音後微微皺了皺眉,卻並未應答。

曹四郎伸手抹了一把麵上積著的水珠,分不清那是池水還是淚珠,緊接著他使了個巧勁,隔著外袍將方啼霜從地上抱了起來。

再望了望四周,心下略作遲疑,便往小路裡鑽去了。

好在這兒離他的住處並不算遠,路上又沒碰見什麼人,把方啼霜抱回他住處屋裡的過程還算是順利。

但等到他把人放在床榻上的時候,曹四郎這才發現,他的雙手已經抖得幾乎停不下來了。

他咬牙堅持著把屋子裡的兩床棉被,以及所有的厚重衣物,層層疊疊地都披蓋到了方啼霜的身上。

直到這時,曹四郎才腳下一軟,半跪半跌坐在床邊地上了。

與此同時,緊閉的屋門忽地被人敲響了,接著他便聽見了楓靈刻意壓低的聲音:“鳴鶴,你方才去哪兒了?”

曹四郎沉著臉沒應聲。

楓靈和曹四郎住在同一院裡,他是聽見了他回來的動靜,才出屋往這裡來的。

把小貓兒丟進池中後他心慌意亂,又心虛十分,聽見什麼微小的動靜便要嚇一大跳。不過他推開門出來的時候,其實也隻見著了曹四郎關門的動靜。

也不知他這是搞的什麼鬼,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了屋內,還一聲不吭的。

“說句話呀,你怎麼了這是?”他又出聲詢問了一句。

曹四郎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朝外頭應了一聲:“沒什麼,隻是身子忽然有些不爽利,回屋歇歇就好了。”

“這樣啊,”楓靈說完又在屋門口立了會兒,“那你好好休息。”

曹四郎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又在地上坐了有一會兒,意識才慢慢清晰起來,稍稍恢複一點過來後,他便扶著床沿站起身,然後翻出了一條絨巾,替方啼霜仔細擦了擦麵頰和濕透的長發。

緊接著他又試探著伸出手去,顫著手指探了探方啼霜的鼻息。

他的氣息微弱,但呼吸也還算平穩,曹四郎隨即又用手掌貼了貼他的額頭與麵頰,觸感都是暖的。

眼前這人確乎是活的,他也並不是在做夢,他的霜兒是真的回來了。

然而現下情況不明,他也不知道這死而複生的小弟究竟是怎麼回事,更不敢貿然去尋太醫。

雖然方才回來的路上,他抱著方啼霜一路顛簸,懷裡的人被顛得吐出了幾口池水,但他也不曾有過救治溺水者的經驗,不知道是不是把水吐出來了就算好了,隻知道眼下他除了把人擦乾捂緊了,便再彆無他法了。

他心裡著急,又有諸多疑問,身上衣襟還是濕的,又冷又重地貼在他身上,再有千頭萬緒壓在心頭,悶得他有些喘不過來氣。

曹四郎正要起身去換一身衣裳,可人還沒站穩,卻忽的感覺自己鼻間一熱,有一股溫熱的液體自鼻間滴落了下來,他下意識伸手接了一把,發現手心裡都是血。

他忙仰起頭,然後用帕子抹了抹鼻下,好在出血量並不多,不過一會兒便止住了。

旋即他又忽然聽見,被那小山一樣高的被衾衣物擁裹著的人,像是在不斷呢喃著什麼話。

曹四郎忙將耳朵湊到了他嘴邊,想仔細聽聽他在說什麼。

那低語聲若蚊蚋,曹四郎楞了好半晌,才聽清他嘴裡是在叫“阿娘”,不等他多想,那榻上之人語調一轉,又說了一句話:“阿兄,我是霜兒啊,你為什麼……”

“為什麼不理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是……我是霜兒啊。”

曹四郎痛苦地抱緊了他:“你是霜兒,阿兄知道,阿兄知道的……”

他一邊說,一邊輕撫著他的麵頰和鬢角。

如果說前幾聲帶著鼻音的“阿娘”,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企盼得到大人關注的撒嬌,那第二聲“阿兄”,就是真委屈極了,還隱隱含著幾分不安,像是真傷透了心。

曹四郎這樣想著,頓時就更心疼了,於是手上便將他摟得更緊。

*

方啼霜做了一個夢,夢裡耳邊都是咕嚕嚕的水聲,他使勁掙著手,才將腦袋從河邊水裡拔了出來。

“看清這河裡有多少條魚了嗎?”眼前的幾個小孩個頭都比他高,麵上一應是模糊一片。

他能感覺得到他們是在嘲笑他、欺負他,可儘管如此,方啼霜還是很喜歡跟在他們屁股後頭玩。

也不記得是哪一日了,他好像忍不住詢問了其中的一個男孩,問他為什麼他們都要這樣對待自己?

那男孩立刻露出了一張缺了顆門牙的天真笑容來,很理所當然地說:“就是想弄你,誰讓你長得和姑娘家一樣,男的哪有像你這樣白的,你這是不男不女!和我們都不一樣,就是招人討厭。”

年幼的方啼霜竟然覺得他說的話有理有據,於是這年夏天硬是頂著大太陽在外頭瘋跑了一個夏季,把身上臉上都曬脫了一層皮。

好容易有些黑樣了,可一入冬就前功儘棄,又白了回來。

方啼霜很泄氣,於是在家裡唉聲歎氣道:“阿娘,我怎麼才能和他們長得一樣黑啊?我不想不男不女的,他們都不樂意和我玩……”

阿娘笑了笑:“咱們天生就長這樣,誰要和他們一樣黑了?是個郎君就非要黢黑著一張臉,是個娘子就非得生的白嫩嫩的,小孩兒這樣想是不懂事,大人要是也這樣想,那就是著了相了。”

方啼霜聽不大懂什麼著相不著相的,他隻知道小孩兒們都不太願意帶自己玩,因此還是很沮喪。

阿爺見狀便上前將他扛到了肩頭:“他們不和咱們玩兒,那咱們也不稀罕和他們玩,你是阿爺的兒,等長大了,自然也和你阿爺一般高大強壯。”

阿娘便嗔道:“又來了,凡話不過半句,你便要自誇自耀,自己這般便罷了,要是教壞了咱們家霜兒,我可不給你好果子吃。”

阿爺聞言爽朗一笑,坐在他肩頭的方啼霜便也跟著傻笑了起來。

可是忽地那笑聲一止,他下意識一低頭,便見一隻利箭自阿爺的心口處穿過,傷處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滲血。

方啼霜驚呼一聲,而後他的身體便開始不斷下墜。

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榻上,阿娘在他床邊哭,鄰居大嬸則在旁側勸她道:“戰場上刀劍無眼,我家那位要不是去歲補房頂摔下來壞了腳,隻怕也是要……唉。”

說完她沉沉地歎了口氣。

方啼霜忽然就想起來了,他唯一的阿爺死在了遼東戰場上,連屍骨也回不到故鄉了,阿娘托人寄出去的那封家書還在半路上,想是趕不及讓阿爺看最後一眼了。

那封家信才剛寄出去的時候,遼東大敗,全軍覆沒的消息還沒傳到他們這裡。

他阿娘昨日還在和他說,這戰眼看著就要打完了,你阿爺上回信裡說,該是趕得及回來過個年的,明日阿娘去集裡買些柿子,你阿爺最好這一口……

可柿子凍好了,他的阿爺屍骨卻早已寒透。

眼前場景如萬花筒一般變幻不停,下一刻他就發現自己回到了他的第二個小家,舅舅舅母、阿兄阿姊都在,一個人也沒缺。

他欣喜若狂地跑到他們麵前,笑著說:“我回來啦,我……”

可他發現大家都像是看不見他似的,依然在各做各的,方啼霜急了,衝上去想要拉扯他們的臂膀,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卻穿過了他們的身子。

方啼霜心裡一涼,他這是……死了嗎?

“我好像聽見了霜兒的聲音……”阿姊忽然說。

可院裡的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是我,我是霜兒,我就在這兒,”這樣的沉默讓方啼霜心裡很不好受,他衝到曹四郎麵前,迫切地喊,“是我啊,阿兄,你看看我,我就在這兒啊……”

舅母忽然發出了一聲抽泣,啞聲道:“那日我給他換衣裳擦身子的時候,還在他衣襟裡找到了一塊米糕,那是……他那日定是舍不得吃完,他才那麼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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