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粗獷豪放,震得祖師祠堂的房梁簇簇落灰。
他笑了好久,甚至眼角都擠出了水光。
待得笑聲終於止歇,眼中的譏諷鄙夷,卻更重了三分。他又對道玄問話:
“既以誅仙為托詞,那你何不一惡到底,乾脆直接殺了他?”
“這,也有其三。”
道玄回憶起當時的畫麵,慢慢道來:
“其一我力不從心,一旦全力操控主劍將其滅殺,屆時我強弩之末,誅仙劍陣必將崩潰,那時就無法應付後續的魔教妖人了。”
“其二,他那徒弟業已舉劍自戕,彼時再殺,終究太不好看,我也不好做得太狠太絕。”
“其三麼,也是最要緊的地方……”
說到這,道玄卻停頓了下來,眼中光芒閃爍不定。
掃地老者心下好奇:
“事情都過去了,你還怕有什麼不能說的?”
道玄搖頭,接著講來:
“開了一脈天機鎖的誅仙劍陣,威力固然絕倫,但能不能殺得死他,老實說……我心裡沒底。”
“你說什麼?”
掃地老者陷入驚愕,他細細打量著道玄的表情,才知他並非開玩笑。
一人之力,硬抗誅仙。
聽起來就足夠驚世駭俗,
隻恨當初沒有親眼所見,此刻乾聽道玄描述,心裡如何不癢不燥?
不禁感歎:
“普天之下,竟真有這等人物,可惜……”
道玄覷了他一眼,竟這樣說來:
“依你萬劍一的脾氣和傲氣,莫不是想找個時間會一會他?若你有這個心,我可特許你下山一趟。”
掃地老者——也就是道玄口中的萬劍一,聞言先是一怔,接著搖頭哂笑:
“我是狂,可不是蠢。”
“在這後山三百年,雖然待得煩膩,好歹托你的福,還留我條命在……”
——————
亢龍峰上。
此刻,不論山腳的下院,還是山頂的宗門外,全都擠滿了人。
人頭聳動,摩肩擦踵,吵嚷議論聲沸反連天。
馮抱山虞濁等幾個弟子擋在宗門外,禁止外人踏足。
有人仗著身份高,便在人群中扯脖子大喊:
“許師怎樣了?何時才肯見我們?”
“大夥可都來了,隻要許師一聲令下,咱這就找青雲門算賬去!”
“對!三一門出了這等事,那就是我們所有人的事!”
“去他的青雲門,乾它!”
攏一攏山上山下的大小人頭,
究其成分,分為大小二十八宗,散修若乾,共計三千修士。
皆是修真聯盟的“掛牌”修士。
這些人一個個義憤難平,皆因得知了三一門大弟子命喪青雲山,遂來上門助拳的。
其中固然有真心幫忙的,但肯定也有來湊熱鬨的。
不管如何,這麼些人擺在這,任誰都不敢小覷。
他們修為大都不算太高,但至少三分之一都是能禦劍的。
如此規模,對於大戰過後疲倦不堪的青雲門來說,也實在當的上一句“龐然大物”了。
此時,青雲小竹峰首座水月真人,領著座下陸雪琪文敏兩大愛徒,也來到了三一山門。
師徒三人剛一落地,就承受了所有人敵視不善的目光,
水月麵上清冷如故,實則心下暗自吃驚。
本以為三一不過是個小門小派,全仗著許知秋一人支撐門麵。
卻想不到他竟有如此人脈,萬一想對青雲做出點什麼事……那後果真是不敢想象。
……
她來到大門前,朝著擋門的馮抱山溫聲道:
“這位師侄,我等奉青雲掌教之命,特來為貴派毋師侄行吊唁慰問之禮,還請你代為向許門長通報一聲。”
“哪個是你師侄!?”
馮抱山還沒答話,郭大壯就搶先答了:
“俺師父說了,這兩天誰也不見,你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
他臉上橫肉凶惡,絲毫不給水月麵子:
“再說人都煉完了,靈棚也沒搭,你吊哪門子的唁?吊唁?我看你是看笑話來了吧?”
水月蹙起眉頭,一時卻無語相對。
她堂堂的青雲首座,德高望重,此番屈尊降貴為一個晚輩吊唁,已經是破格禮數。
卻不想碰上一個愣不給麵子的小輩,隻剩啞然抓瞎。
陸雪琪則是直直望著門內,一臉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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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來,小娃娃巫不負哭得厲害。
渠娘儘管也是心裡悲痛,卻不得不強做出一副笑臉來哄孩子。
掌門小院內,
許知秋把一封書信捏的起皺。
那是封絕筆信,
是在毋重光死後,許知秋為他換衣服時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很顯然,在他上青雲之前,就已經心存死誌了。
信上除了一些道歉的話,還提了兩點請求。
一是為托孤之事,再做懇求。
二是將他遺體火化之後,與燕虹的骨灰一同並葬。
信中提到一處南疆巫族傳說中的神聖之地,若條件允許的話,懇求許知秋將他們夫妻葬在那裡。
“我養了他十多年,本來是打算把衣缽傳他的,可到頭來……反倒先我一步去了。”
“你也彆太過自責,此事說來,總歸是他自己的問題多些,都是命數使然,你……”
周一仙有心開解他。
可轉念一想,把問題推給一個死了的人身上,也實在不太落忍,便不好再往下說了。
“不,是我沒教好他……”
許知秋搖頭,臉上看不出有多難受。
“我自以為了解他,事實卻低估了他的脆弱。我曾教他拎清楚,教他彆陷進去,卻忽略了他的年齡正是追尋男歡女愛的歲數。”
“若不是他對那燕虹入戲太深,也不至於造下孽緣,落得虧心下場。偏偏他又是個陷於自責的性子,如此一步錯,步步跟著錯。”
許知秋苦笑,臉上終於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哀戚。
“現在想來,問題的根源還是出在我這兒。”
“明明看不起那些門麵規矩,偏偏又礙著利弊權衡,不願意越過那所謂的雷池半步。”
“不就是報個仇麼?我當時就不該放他去南疆,當時就該直接殺到焚香穀,直接出手替他把事兒辦了!可是……可是……”
許知秋說不下去了,深深吸了幾口氣。
現在孩子沒了,再說那些也無甚實用。
回想起這些年來,師徒朝夕相處,雖是師徒,其實與父子何異?
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心中苦楚,實在難與外人道。
當時,為了替自己這個師父解圍,他被迫放棄了近在咫尺的仇人。
想來,他那時心中的絕望、不甘和苦痛,一定比自己這個師父當下要多的多吧?
想到此處,許知秋心底更是一陣抽痛。
試問,若徒兒的仇人不是焚香穀,而是個魔教。
那自己這個當師父的還會袖手旁觀麼?
多半不會。
歸根究底,是這個當師父的太過愛惜自己的羽毛,反倒任由徒弟一個人去爭。
“原來,我不是他師父……”
手中的信箋,沁出了幾點濕痕,許知秋捩去眼角的砂子,忽的啼笑出來:
“……是個t算賬的。”
周一仙默默看著他,老人家的臉上滿是複雜。
他有心勸說,奈何實在找不到阻止他的理由。
於是長歎一聲,眼看著許知秋緩緩站起身,挺直背脊。
半生的雨雪風霜,儘數從那背脊上片片剝落。
“重光,你歇著。”
目光向東,是青雲的位置,
目光向南,是焚香的所在。
一雙眸子,前所未有的淡漠、空靈。
“你的債,師父背了。”
劇情不好分段,所以兩更並一起了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