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發現身旁的陸琰狀態有些不對,但陸琛卻隻將其當成了古代鄉野小孩對官家置辦役所產生的天然恐懼,完全沒有想到這是因為自己的便宜弟弟已經重活了一世。
繳納完陸琰為期三年的代役銀錢,他也算是體驗了一番景朝特有的納銀代役。
許是剛剛結束上元假期的緣故,此時的役所中除去陸家一行四人和當值的軍士們外再無其餘閒雜人等,看起來頗為冷清。
這是因為像陸琛這般年初就來役所繳納代役銀錢的人實在是難得一見——要知道,這麼多銀子,若是在放利子錢的私人銀行中滾上幾個月,那也能得一筆不小的利潤。
因此,這裡真正熱鬨起來還屬在征兵正式開始啟動的六月,屆時,這間小小的官府衙司內便會被壓著死線前來爭相繳納役銀的人和從各個鄉縣征回的役兵填滿。
在未來既定的命運中,這個月底就會離開吳州、獨身上京的原身自然不會給陸琰走這納銀代役的門路,於是,今年的六月,陸琰便會被強製征兵,就此遠上北疆、此生都再沒能返回江南。
而所謂的“納銀代役”,就是允許民眾們以交納現銀的方式代替原本其必須服的徭役和兵役,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算得上是對徭役的取消。
這些人繳納的部分役銀將會被分攤在田畝上、與田賦合並征收,剩下的那部分則會被規劃給地方官府、由官府出錢雇人應役;算得上是不想服役的個人、收到額外稅收的國家和地方官府的三贏。
隻不過,這個政策是有門檻的,也不是每個民眾都能付得起高額的役銀。
如若有人不想服役,就要每年向官府繳納一兩八錢外加一匹絹、一匹帛,折合成現銀足足三兩有餘;按景朝當前每隔三年便會輪換征召一次兵役來看,想要避免被征兵的人一次就要繳納整整十兩白銀,這絕非普通田舍人家能夠出得起的。
這般算來,如果三年輪換征召的兵役持續下去,一個景朝成年男子若想一生都不服役,那他便要做好向官府上交大概八十兩役銀的準備——
如此來看,這不服兵役還真是有錢人才能供得起的特權。
看著對麵的軍官熟練地用剪子從交付的銀錠上剪下適量碎銀、用戥子稱出十兩的分量,而後爽快地將陸琰的名字從征兵簿中劃去,陸琛在心中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也許這十兩銀錢對久居朱門之人來說也就隻是一頓便餐所需花費的價格,卻同樣也可以買斷黔首平民的三年人生。
不過,雖然心中對此有些觸動,但陸琛卻並沒有生出以一己之力將其更改的念頭。
——已經決定今生想要偏安一隅、不再陷入家國紛爭之中的他隻能護好自己的身邊之人,再多的他既管不了,也不想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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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被陸琛擋在身後的陸琰也在兄長與負責吳州府內征兵的軍官清冷的交談聲中徹底冷靜了下來。
沒想到自己竟會一時不察、被前世的回憶魘
住,
這位曾經手下收割胡人性命無數的大景百夫長心中湧起了些許羞慚,
無人注意到的雙耳耳尖登時變得通紅。
強自鎮定後,他兩世以來第一次得以好好地左右四顧這役所的內部,順便仔細地瞧了瞧前來接待他們這一行人的役所軍官——
麵對身為舉人老爺的陸琛,那位軍官自然是好言好語、滿臉堆笑。哪怕看到跟在陸琛身後走進役所、頭戴白紗帷帽的陸芸,他也隻是目光閃爍了片刻、立刻扭轉過頭去,權當做沒有看見;至於類似於“此處女子不得入內”之類的話更是一句都沒有提。
陸琰盯著軍官的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凝神端詳了許久,努力想從前世的記憶中翻找出他的身影,弄清楚那個負責押送他前往北疆、與他曾有十鞭之仇的人是不是此人。
——就因“看不慣陸琰這一副不似軍人的小白臉樣子”這等可笑的由頭,當年那個負責押送役兵的軍官一路上處處為難陸琰;有心算無心,終是有一次被他尋到了發作的借口、狠狠抽了少年十鞭。
那時,後背被長鞭抽得皮開肉綻的陸琰整整發了一周的高熱;若非同行的役兵為他尋來了藥草外敷止血,加之他畢竟是年輕人、身體恢複力強,他隻差一點就死在了押送北上的路途中。
這也算得上他從軍之路上所遇到的第一個劫難,卻沒想到始作俑者並非胡人,而是大景同胞。
可是,任陸琰如何努力回想,也無法想起記憶中的那個高舉長鞭、聲色俱厲的軍官的具體麵容。
時過經年,前世那個對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的陸琰來說無異於索命厲鬼、他曾發誓若有機會必要向其尋仇的軍官的臉已經變得一片模糊,怎麼都無法與今日遇到的這位對他和顏悅色、一團和氣地親手為陸家眾人倒茶的役所軍士對得上臉。
哪怕陸琰也在這個軍士的腰間發現了一卷長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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