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毛巾落入銅盆中,血色暈染於水,激起層層水花。
“查到對方是什麼人了嗎?”趙高麵無表情地擰乾毛巾,擦拭不斷滲血的額頭。
在趙高身後的人惶恐鞠躬:“回大人……沒有。”
趙高輕掃一眼對方,對方一激靈,趕忙道:“屬下在宮裡四處詢問過,都沒有人見到過對方出入,就連籍戶冊也沒有相符的人。對方就像是……”
那人一頓,“……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趙高眼眸幽深。
陛下就算近些年再怎麼迷戀方士,也會有所存疑,現在聽之任之,完全一副篤定對方的模樣,還從未和自己提起過這件事情。
陛下……
是在試探他是否有二心?還是確有其事?
“找人盯住對方的動向,向我一一彙報。”
不管能不能真的觀察未來,三言兩語就能讓陛下和他心生間隙,這樣的人……
趙高眼寒冷意,將毛巾隨手一扔,血水湧動,潑落在地。
就不應該存在。
*
章台宮。
王琯,當朝丞相。
少時奉呂不韋的命令來到嬴政身邊試探嬴政。
嬴政在選儲比試中一舉成名,成為太子後,王綰便一直侍奉於嬴政左右。
王綰學識淵博,做事嚴謹,從青年才俊淌過歲月,變得白發蒼蒼,嬴政一直很敬重這位老臣。
看著下位請安的王綰,嬴政抬手虛扶,眼帶笑意,“丞相不必多禮,請坐。”
內侍自然地上前奉茶,王綰道謝後走到東麵的案幾落座,抬首看向坐在不怒自威的帝王,明知故問。
“不知陛下召臣下進宮,所謂何事?”
他知道陛下喚他進宮的目的:
在封禪大典之前,全朝舉行了一場小朝會,目的在於探討大秦以後的地方製度。
李斯頓弱一眾主張“郡縣製”,而王綰則帶領一眾民間名士主張“眾封建”。
王綰在位一生,能力有目共睹,但從沒有反對過秦始皇的決策,這次卻破天荒地提出自己的政見,還這樣聲勢浩大。
——在知道“郡縣製”是嬴政心中所屬的情況下。
嬴政從容反問:“愛卿不明?”
王綰揣著明白裝糊塗,拱手道:“請陛下明示。”
嬴政右手叩著案幾,做思考狀,半響,微微歎氣。
“愛卿何故如此?你我之間,今夜暫且不論君臣。”
王綰也是嬴政身邊的老臣了,自然明白嬴政的性子,略一思咐,王綰直言道。
“陛下,周王朝雖然已經滅亡,但它到底統治天下已有791年。
儘管“分封製”存在弊端,但我們隻要借鑒教訓,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采用《呂氏春秋》中的‘眾封建’,大力運用有才之人,各地封吏,靈活調度,仍有可取之處。”
嬴政垂眸,心情沉鬱。
儘管王綰效忠自己,但到底曾經作為呂不韋門客,思想見地依舊偏向呂不韋一係。
嬴政偏向新法創新,王綰則偏向舊製彌補,但王綰一向有自知之明,一直不參與他和李斯們的政見探討,隻默默完成他的所有命令。
所以君臣兩人從未有過政見衝突。
見嬴政不說話,王綰眼底閃過一絲決絕,毅然勸諫。
“我知陛下深謀遠見,但天下一統,大秦未定。
郡縣製雖好,但七國之間風俗理念都不相同,要想歸一困難重重。如若強行實行政策,說不定會激起民憤,更有六國餘孽,在其中搬弄是非,破壞一統,天下危矣!”
嬴政不為所動,眼皮子一掀,終是說話了。
“當年秦國羸弱,秦孝公不顧眾人反對變法圖強,商君力排眾議,艱難行法。
廢井田、重農桑、獎軍功、統度量、建縣製,這些新政策在當時,哪一個不是聞所未聞?”
“老秦人都不看好商君,可如今呢?又有哪一個老秦人不為商君歎服?”
不等王綰反駁,嬴政繼續說道:“戰國時期,各國變法圖強。魏國李悝,楚國吳起,韓國申不害,為何隻有我秦國日漸強盛?”
“唯持之以恒,審時度勢,以求長存也。”
王綰:“……”
嬴政看向王綰:“眾封無可厚非,能解燃眉之急。可愛卿可想過,十年後,百年後……人心叵測,若稍有變故,眾封建製度的實行不會重蹈覆轍,演變為眾國鼎立之勢?”
“愛卿可能保證?”
鷹眼如炬,燃得王綰心神不寧,緘默片刻:“臣……不能。”
嬴政嚴肅的神情一鬆,反而寬慰到:“朕知愛卿為國為民,你我都是為了大秦長存肝腦塗地。你我之見,不過是大秦曆史上寥寥幾字。”
“但,該將大秦以怎樣的麵貌麵對後世,交由後人,你我君臣,可功可罪。”
嬴政眉目微斂,似有些憂慮:“政字字肺腑,愛卿,你可知?”
這位帝王難得露出憂心的神色,王綰半響說不出話來,但眼中已含熱淚。
他知道自己在政治上沒有才能,所以傾慕帝王的果決與遠地,甘願作為帝王的一枚萬用棋子。
他深信,隻要自己追隨嬴政,總有一天能看到大秦盛世,後來也的確如此。
自己深受重用,無能卻被帝王拜為丞相,這樣的知遇之恩,讓王綰欣喜,也讓他坐立難安。
所以他才在新策製訂的時候,明知道陛下屬意“郡縣製”,還孤注一擲地提出反對。
王綰緊閉雙眼,一行清淚緩緩流下,帶著悲嗆與釋然。
罷了,既然無能,那便不要讓帝王徒增煩惱。
半響,王綰站起身來,朝著嬴政深深一拜。
“陛下深明大義,大秦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