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成英倒沒再多打聽什麼,隻在電話裡叮囑聞亭麗當心。
禮拜天這日,聞亭麗約燕珍珍去趙青蘿家裡溫書。
趙青蘿自己有間單獨的小書房,在她那兒看書,比在鬨哄哄的慈心醫院病房清淨許多。
一上午過去,聞亭麗溫熟了不少功課,中午又在趙家用的膳。
飯畢,三個小夥伴坐在一起研究各學校的招生公告,趙太太忽過來敲門:“青蘿,筱文打電話找你。”
三人互望一眼,高筱文既是她們同班同學,也是趙青蘿的表親,但與趙青蘿不同的是,高筱文不大喜歡念書,她父親是糖果大王,將來不愁沒有出路,高筱文自己也承認當初來務實就是為了混一張中學文憑,彆的同學忙著備考,她卻日日忙著騎馬和參加舞會。
“多半是要叫我們去她家玩,我去推了她吧。”趙青蘿推開椅子。
不多時,趙青蘿咚咚咚上樓,然而並不進屋,隻立在門口氣呼呼叉著腰說:“這人真是的!”
“怎麼了?”
“高筱文說她大哥在霞飛路新開了一家百貨公司,比欣欣百貨蓋得還要摩登,在正式開業之前,高家大哥預備先舉辦一個大型招待會,邀請了本埠一眾明星前去賞光,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到陸家幫忙剪彩,高筱文說當晚一定很熱鬨,叫我務必去開開眼界。我回說考完之後再去,高筱文卻說她一個鐘頭前就差人送請帖過來了,還強調這是她家的大事,我若不去她就要跟我斷交。你們說這人霸道不霸道?她跟她大哥平日關係又不睦,非拉著我去湊熱鬨做什麼?”
燕珍珍漫不經心地翻著課本:“高筱文這個人從不記仇,不想去的話,直接推了她好了,她這人,頂多氣個兩三天就撂開手了。”
聞亭麗聽到“陸家”二字,耳朵倒是立即支棱了起來,然而一想到那晚請陸世澄吃飯的初衷,複又耷拉下去,橫豎厲成英已經開始調查陸家三爺了,她這邊緩一緩也沒關係,於是並不接茬,隻一個勁地催促趙青蘿:“彆浪費時間了,你快過來看看這道題,我和燕珍珍解出來的答案不一樣。”
過了一個鐘頭,高家果然送來幾張請帖,除了送給趙先生和趙太太各一張,又專程給了趙青蘿一張。
請帖的設計倒是符合高家人一貫的浮誇作風,暗紅色的底
子,洛可可浮雕花案,帖子四周還不甘寂寞地滾著金邊,日期是禮拜六。
趙青蘿問聞亭麗和燕珍珍怎麼辦,兩人都拒絕幫她出主意,趙青蘿賭氣把請帖鎖進了抽屜裡。
聞亭麗在趙公館學到下午五點鐘才走,臨走前,趙青蘿特地從車行叫了出租車送兩個小夥伴上車。
晚上聞亭麗在病房裡跟小桃子和周嫂吃晚飯,陪護拿著一份報紙進來:“剛才聽幾個大夫說,閘北好像又有人被槍殺了,聞小姐,你識字,看瞧瞧報上是怎麼說的。
聞亭麗忙要奪過報紙來看,黃遠山卻找了過來,一進來就將水果等物擱到病床邊,聞亭麗有一陣沒看見黃遠山了,不免驚喜交加:“黃姐。
黃遠山指指病床上的聞德生,溫聲說:“我來看看伯父。
她立在床邊關懷地問了幾句,又同小桃子玩了一下,末了用眼神示意聞亭麗跟她出去。
一到門外就發問:“聽說白龍幫有個姓邱的一直在找你麻煩?
聞亭麗嗯了一聲。
黃遠山想了想說:“這樣吧,電影協會的林副會長跟曙光律師事務所的包大律師交情還不錯,包律師你聽說過吧?那可是連曹振元都忌憚三分的人物,今早我已經拜托林會長在中間幫忙引薦,過幾天大夥一起吃個飯,屆時包律師會對外說你父親跟他是早年的好朋友,我再找幾個記者在報紙上宣揚宣揚,這樣全上海都知道你背後有電影協會和著名律師撐腰,姓邱的自然不敢再找你麻煩。
聞亭麗心中暗喜,厲成英那邊這麼快就發力了。
由電影協會出麵引見她和包亞明,自是再合理不過了。
她高興地說:“黃姐,您真好。
黃遠山哼了一聲:“我隻是看不慣一幫流氓欺負一個小姑娘,再說我可不是白幫忙的,你的服裝已經裁得差不多了,足足花了我這個數!
她攤開手掌做了個手勢:“錢都花出去了,我可不希望中途被人給攪了局。聞亭麗,我得提醒你,說好了等你一畢業就開拍,到時候你彆又找什麼借口反悔。
聞亭麗一拍胸脯:“放心吧。我聞亭麗一言,駟馬難追!
黃遠山走後沒多久,劉護士長來找聞亭麗,依舊去的上回那間空置的庫房,一進去,就見厲成英候在裡頭。
“電影協會的人過來找過你了?厲成英笑吟吟地問。
聞亭麗感激頷首:“勞您費心了。還有上回那幫老奶奶,也麻煩您幫我轉達謝意。
厲成英卻露出愧色:“那日恰好我和老包都有急事在身,差一點就沒能幫你解圍。
聞亭麗忙說:“一點也不晚!我知道您一定會派人來幫忙,橫豎會想法子拖延時間的。
厲成英綻出笑容:“你就這麼信任我們?
聞亭麗笑了笑:“就衝著您跟鄧院長的交情,我也從未懷疑過您。
厲成英回身從皮包裡取出一樣東西交到聞亭麗手中。
那是一個小小的硬皮箱。
沉甸甸、冷冰冰。
聞亭麗好奇地打開箱蓋,一望之下,腦中閃過一道白光。
“這是——
厲成英摁住聞亭麗的肩膀示意她噤聲。
“經過這一次的事件,我想我們該重新考慮你的人身安全問題了,即便日夜派人保護你,也免不了遇到一些突發狀況,況且鄧院長剛醒……
聞亭麗一懵,登時激動得語無倫次:“她老人家醒了?能不能再去醫院探望她一次?
厲成英歎息:“上次帶你去見她老人家已經冒著很大的風險,這次再去,隻會讓你也跟著身陷險境。昨天晚上她老人家剛一醒,消息就不脛而走,中午有人試圖混進鄧院長的病房行刺,還好被我們的人及時攔阻,看樣子,他們不將鄧院長除去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和老包現在的任務除了保護院長,就是儘快內找出幕後主使。
聞亭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裡:“那人有沒有供出是誰主使?
“對方買通了法租界的巡捕,剛露餡就逃跑了,但逃走時背部中了一槍,不儘快治療的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我已經令人留意各藥店和私人診所,一有動靜就會采取行動。厲成英冷聲說,“另外,‘力最時’洋行那邊也有了新動靜,那位新上任的經理剛在香港置了一座宅子,而出資人極有可能是陸家,我們已經暗中聯絡香港錢莊那邊的人,如能查到這筆錢的具體來源,就能確定究竟是陸三爺還是陸世澄指使的了。
又道:“對了,陸世澄那邊,你可有什麼新線索?
聞亭麗如實以告:“
那次吃飯我什麼也沒打聽出來,那之後我也沒再見過陸世澄和鄺誌林。
厲成英目光如炬,問話卻很含蓄:“小聞,你是不是有什麼顧慮?
聞亭麗遲疑數秒,誠實地點點頭:“這些日子我接近陸世澄的次數太多,我擔心再這樣下去會讓他起疑心,再說——
那日陸世澄本可以不管她的,可他還是趕了過來。
麵對這樣一個幫過她的人,她實在不好意思當麵一套背地一套。
厲成英了然地看著她:“小聞,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但一日不查到幕後主使,鄧院長就一日處在危險之中。況且,你查陸世澄,他也可能在背後查你,你有沒有想過,那日陸世澄這樣做也可能是為了試探你。
聞亭麗赧然片刻,堅定地抬起頭來:“您說的不錯,我的確有些意氣用事了,但如果我沒猜錯,陸家可能已經有點懷疑我了,倘若貿然行動,隻會讓他們更起疑心。
厲成英神色異常凝重,快步在屋裡踱了兩步:“你可能不知道,那日我和老包之所以未及時趕來,是因為有位夥伴在閘北被槍殺了,他剛從武漢拿到力最時洋行的資料,一到上海就聯絡我們,但不等我們兩方碰頭,這位朋友就慘遭毒手。
聞亭麗一駭,先前陪護說的那樁新聞當事人,竟是厲成英的同伴?!
厲成英微顫著閉了閉眼:“所以你明白了嗎,時間不等人,再不趕快查出幕後真凶,還會有更多的夥伴遇害。我們請你幫忙,除了考慮到你跟鄧院長有一份不為外人所知的交情,也因為你的背景經得起陸家調查,隻要他們無法拿出確鑿的證據證明你有問題,你就可以光明正大接近他們,你得知道,在此類行動中,對方的懷疑是不可避免的,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依靠自己的智慧見機行事。
聞亭麗帶著慚色聽著,正色道:“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厲成英鄭重其事從箱子裡取出那把“盒子炮(注)。
“拿著吧,從今天開始,劉護士長每晚會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教你射擊。
或許是房間裡太靜,聞亭麗幾乎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她小心翼翼撫摸槍身。
“裡麵沒裝子彈。厲成英提醒聞亭麗,“劉護士長教你射擊的同時,還會教你一些防身術,以便你今後能
夠靈活應對一些緊急狀況。
聞亭麗屏住呼吸發問:“等我完成了這次的任務,這把槍還是會屬於我嗎?
厲成英含笑說:“它從此就是你的了。
聞亭麗眼眶一熱,忙將槍緊緊握在手裡,那冰冷實沉的觸感,讓她獲得了從所未有的安全感,翻來覆去地看了許久,這才顫聲問:“鄧院長她老人家恢複得如何?能進食了嗎?
厲成英搖搖頭:“我聽老包說,儘管鄧院長神誌不十分清醒,但昨晚一看到他就指了指自己的公文包。公文包之前被我們檢視過了,裡頭隻有一些醫院的文件,老包不解其意,便依次將東西取出來給鄧院長看,拿出記事簿時,鄧院長突然點點頭,翻到最後一頁時老包才反應過來,鄧院長是在打聽你的情況,她隻怕你那日貿然進禮查飯店尋她,會誤中歹人的子彈,聽老包說你一切都好,這才放心地閉上眼。
聞亭麗默然垂淚半晌:“請您幫我轉告她老人家,一定好好調養身體,等她康複了,我還每晚給她老人家送宵夜。
厲成英拍拍聞亭麗的肩頭,一句話未再多說,提著公文包走了。
聞亭麗萬分珍重把槍藏在包裡,當晚,她給趙青蘿打電話。
“青蘿,你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這次高家的招待會都邀請了哪些人?
***
過幾日,聞亭麗在黃遠山等人的引薦下,正式與包亞明“見麵。
第二天這消息就見了報。那日起,聞亭麗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給曙光律師事務所打電話。
禮拜五這晚,包亞明接到聞亭麗的電話,他想也不想就說:“如果你是為了明天高家的招待會聯係我,我得奉勸你一句,請帖我可以幫你弄,但陸家跟高家素無來往,陸世澄通常也不會出席這種場合,這次突然肯幫高家剪彩,其中必有蹊蹺,而且據我所知,陸世澄的性子絕不像他表麵上那麼好說話,你當心誤中他的圈套。
聞亭麗卻說:“我不是要找您要請帖,我是要跟您商量另一件事。我已經打聽好高家當晚都邀請了哪些人,您的助手劉亞喬小姐是欣欣百貨董家的表親對不對,我得向您借她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