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聞亭麗睡得極香。
翌晨起床,隻覺渾身輕鬆。
大考結束了,悠閒的暑期正式開始,即日起她既不必上學也不必溫書,隻需耐心等待分數公布即可,這天早上吃過飯,她高高興興帶小桃子去醫院附近的公園玩了一上午,接下來的幾天,也都過得很清閒。
但聞亭麗心裡依舊靜不下來,喬家這一耍賴,醫藥費便如一座大山壓到了她一個人的肩上,黃遠山的《南國佳人》劇組要到下月才籌備完畢,片酬更要等拍完後再支付給她,所謂遠水救不了近火,最近她每天醒來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賺錢。
選美比賽她原本不大想去的,這回也不猶豫了,某日在報紙上看到欣欣百貨和逸菲林百貨重新將比賽的事提上日程,便火速跑去欣欣百貨報名。
黃遠山卻強烈反對聞亭麗參加選美比賽,因為怕撞上新戲開拍。
“黃姐,這可不是尋常的比賽。”聞亭麗把近期的報紙一股腦堆到黃遠山麵前,“打擂台的這兩位一個是老牌百貨公司的女公子董沁芳,一個是新涉足百貨行業的高家大公子,現在坊間一半人都等著看這兩家的熱鬨,假如我能在這場萬眾矚目的比賽裡脫穎而出,將來準會吸引更多人來關注我主演的電影,這不比你日後花大筆錢賣力宣傳來得省事?”
黃遠山眨眨眼,這話倒也有點道理,再說她也知道聞亭麗眼下正忙著弄錢,她自己呢,因為同時籌拍兩部戲壓了大筆資金也幫不上什麼忙,琢磨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阻攔聞亭麗,隻好隨她去了。
忙亂了好幾日,周末這日,聞亭麗剛起來就到電話局給鄒校長和厲成英打電話。
她得把那張法郎還給鄒校長。另外,當初要不是厲成英在背地裡操作,黃遠山不會想到幫她和曙光律師事務所牽線搭橋,那晚黃遠山能那麼快找到劉亞喬律師,也少不了厲成英的暗中襄助,衝著這個她也得向厲成英當麵致謝,何況,她也深深牽掛著鄧院長的近況。
第一通電話打過去,鄒校長不在家中,校工在電話裡告訴聞亭麗:校長忙著招待一位從天津來的故舊,吃過晚飯以後才能回來。
聞亭麗忙又聯絡厲成英,接電話的卻是一個陌生女人,一聽到聞亭麗開腔,那邊冷冰冰地說:“我都說了我不訂牛乳,彆再打來了!”“
啪地掛斷了電話。
聞亭麗一驚,在電話局裡呆坐片刻,急匆匆跑回病房向劉護士長打聽情況。
怎知劉護士長一大早就請了病假,聞亭麗心裡七上八下,多半是遇到了什麼緊急狀況,否則不會兩個人都聯係不上。
她急忙給曙光律師事務所打電話。
“包律師去外地辦事了,要過幾日才能回來。劉亞喬在電話裡說,“亭麗,你有什麼急事嗎?
聞亭麗握著話筒怔鬆,終究因為無法確定劉亞喬是不是知道厲成英的存在,沒能如實相告,隻笑著說:“沒什麼,就是想找包律師打聽一點合同上的事,亞喬姐,你忙吧。
掛掉電話,聞亭麗心裡愈發亂糟糟的,從前還不覺得,這一刻因為聯絡不上厲成英,她頭一次覺得自己像隻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搖搖曳曳找不到方向。
走出電話局,她茫然地看著街頭,現在絕不能去找厲成英,假如那邊出了事,這樣做隻會暴露自己,眼下能做的,隻有等待那邊主動聯係她。
就這樣心事重重待了一上午,中午吃過飯,趙青蘿和燕珍珍跑來找她了。她們給聞家送來了一大堆吃的,又在病房裡陪小桃子玩了一會,眼看時辰還早,便提議出去逛街買書。
這是暑假以來夥伴們第一次約會,聞亭麗開心地應了,小桃子纏著姐姐要去,三人帶著小桃子搭車去滬江大學,那附近不但有間藏書頗富的大業書局,還有一家味道很好的咖啡館。
挑完書已是下午四點多,她們在咖啡店坐下,一邊吃點心一邊打量窗外。街對麵就是滬江大學。
“真希望明天分數就出來。趙青蘿緊張地長籲一口氣,“我也不挑了,滬江也好、聖約翰也罷,哪家願意錄取我我就去哪家。
“是是是,你可真夠不挑的,一開口就是滬江聖約翰。燕珍珍忙著幫小桃子擰汽水,“喂,聞亭麗你在看什麼呢。
聞亭麗心裡正擔心厲成英的事,翻了一晌報紙,慶幸沒有看到暗殺刺殺之類的新聞,聞言,心不在焉地說:“我瞧瞧有沒有小時工和家庭教師之類的招聘廣告。
“你要謀事做?選美比賽不是馬上要開始了嗎?
“獎金要等到比賽結束才發放,再說我也不敢打包票一定會獲得名次,家裡的積蓄支撐不了
多久,我總得留點錢用做大學學費吧。
趙青蘿怔了怔:“你看你,都難成這樣了,偏這麼有骨氣,我們倆要借你錢,你死活都不肯。
突然有人朗聲笑道:“聞小姐,你這又是何苦呢?
一抬頭,卻見兩位衣著光鮮的男女走了進來,男人是逸菲林百貨公司的高大公子高庭新,另一位卻是高筱文。
“上回在陸公館,高某力邀聞小姐參加我們逸菲林的選美比賽,聞小姐硬是不答應,高某隻當董沁芳那邊許了你大價錢,聽這意思竟是沒有。高庭新大剌剌在鄰座坐下,“高某一向比旁人爽快,隻要聞小姐肯來逸菲林參賽,我提前給你支付一大筆款子如何?
高筱文一嗤:“是我不讓聞亭麗報你那邊的。沁芳姐那邊的‘滬上之花’比賽不但主張提高婦女地位,還許諾賽後拿出一大筆錢來做慈善,哪像大哥你,就知道‘美人’‘美人’的。再說了,滬上的漂亮姑娘麼多,老乾嗎總盯著聞亭麗?
“衝她的‘務實女子中學校花’的名頭行不行?高庭新嫌棄地瞥著妹妹,“假如一場比賽如能搜羅到滬上各大名校的校花來參賽,準能吸引大票公子富紳前來捧場,男人的心思你不懂。
“我不懂。高筱文笑著對聞亭麗等人擠眼睛,“我們也不屑於懂。我隻知道,這兩場比賽,大部分女學生都跑去了欣欣,今早我看新聞,滬上那些雪花膏公司、牛乳廠、成衣行都預備到欣欣投廣告,大哥,還沒開戰你已經輸了。
高庭新倒也不惱,隻哼笑著彈了彈妹妹的額頭:“你氣不過父親不分你逸菲林的股份,一心想要大哥輸,可惜我這邊可早有了現成的參賽人選,光是新來的某位大美人,就足以壓過一大票校花了,比賽還沒開始呢,我們走著瞧。
大夥正好奇他說的這位“大美人是誰,高庭新陡然像是瞧見了什麼人,起身道:“諸位小姐,失陪了,這頓我請客。
從衣兜裡翻出一張票子扔到桌上,匆匆出去了。
隻見一行人從滬江大學的校門裡走出來,聞亭麗一眼就看到出了人群中的陸世澄。他像是來滬江辦什麼事,身旁還圍著好些長者。
燕珍珍訝道:“陸公子到滬江來做什麼?
“你們不知道?滬江本就是陸世澄的半個母校。
高筱文對上幾人驚訝的目光,“哎喲,就算你們兩耳不聞窗外事,好歹也該知道大校董的履曆吧,陸世澄最後一年大學可是在滬江的經濟係念的。
聞亭麗悶聲不響喝汽水,作為學生,她們哪敢隨便打聽校董的事。
“一個比一個膽小,想知道什麼問我不就成了,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當初他為何來滬江念書,跟你們說個故事就知道了,陸世澄四歲的時候——
那一年,陸家來了幾位客人,其中一位是南洋公立大學的經濟係教授,叫伍星雲,此人在當地學術界和金融界極富盛名,他聽說陸世澄聰明過人,隻當是當地人為了奉承陸家才如此說,誰知有一回在陸家,小陸世澄抱著一個小棋盤來找他下棋,開頭伍星雲敷衍了事,沒想到陸世澄下起棋來居然有模有樣,差一點他就沒能占著上風。
他認為陸世澄是可造之材,當場表示要收他當弟子,這在旁人眼裡可是難得的好機會,畢竟伍星雲那一肚子的學識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陸世澄卻搖著小腦袋說“不要不要不要。
陸太太問兒子緣由,陸世澄一開口,客人們全笑了,原來陸世澄還在氣伍星雲一開始瞧不上自己呢。
“這是陸家當年很出名的一樁軼聞。高筱文慢吞吞喝了口咖啡,“現在去南洋一帶打聽,估計還有不少人有印象,可惜陸老太爺跟長房不大親近,陸世澄拜師那天,陸老太爺也沒露麵,不然場麵會更熱鬨。
“為何不親近?就因為那位南洋姨太太的緣故?
“這是其一。高筱文低聲說,“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陸老太爺不大喜歡陸世澄的母親,他覺得這個大兒媳太要強太不安分,明明已經嫁入了陸家,卻還心心念念回國辦藥廠。後來一家三口在荷屬葛羅吧埠被綁架,陸老先生也堅持認為,是陸太太非要去荷屬的外國藥廠參觀學習才會引起這場悲劇,他深恨自己這個大兒媳,恨到險些不肯讓她的棺槨埋在陸家陵園。還有,你們看陸世澄是不是生得比一般男子都漂亮?這是因為他長得極像自己母親的緣故,據說陸老先生一看到長孫就想起那位自己厭憎的兒媳,連帶著祖孫倆的關係就不冷不熱的。
不,不對,聞亭麗暗暗回想當日在陸公館那位劉媽所說的話,這其中一定少不了陸二爺和陸三爺的挑撥,畢竟陸家大爺一死
,長房唯一有資格他們搶奪龐大家產的就是陸世澄了,倘若陸世澄不變成“啞巴”,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難講。
“出事後,那位伍星雲教授經常以師父的身份來陸家探望陸世澄,幾年後,又開始手把手教陸世澄數學,他的門生個個都能提前考入大學,陸世澄也不例外,十五歲時就考進了南洋公立大學讀經濟係,聽說在係裡名列前茅,念了三年之後,陸世澄因為‘某些緣故’來了上海,伍星雲就幫他聯絡了自己的母校滬江大學,陸世澄便轉到這邊來念書了,一邊念書一邊主理這邊的業務,一年前正式畢業。”
末了高筱文慢條斯理說:“我大哥他們經常開玩笑,陸世澄光是用人的本事就令人稱道——南洋的伍星雲、上海的鄺誌林,這兩位可都是難得一見的經商奇才,鄺誌林也就罷了,他本就是陸大爺生前的心腹,伍星雲可是陸世澄自己籠絡的,他當時才多大,竟能驅使這樣的怪才為自己所用,那麼兩年前,他能不聲不響奪回陸家的主事權也就不足為奇了——欸?”
她驚奇地瞪著窗外:“你們瞧,陸世澄不會同意跟我大哥吃晚飯了吧?不行不行,我得出去聽聽他們在說什麼——你們還記得那晚在仙樂絲我說過要創辦一家香粉公司吧,文書我都做好了,就是還得拉些股東才行,你們在這等我的好消息。”
“等等,你大哥究竟要找陸先生做什麼?”
“還不是為了逸菲林名下要新開一家遊樂場的事,他已經說動孟麒光入股,又試圖說服陸世澄出資,可因為陸世澄不同意自己隻占兩股沒能說成,說來奇怪,白龍幫好像也對遊樂場這個計劃很感興趣,前一陣,曹幫主突然找我大哥說要入股,以往白龍幫插手彆人的買賣時從來隻簽空頭支票,這次曹幫主竟主動帶來了一大箱現金。我大哥不願意跟白龍幫攪在一起,自是不肯收這筆錢,可他又怕白龍幫惦記剩下的股份,於是急三火四去遊說陸世澄。”
聞亭麗心中一動,那日邱淩雲帶人來仙樂絲鬨事時,曾聲稱他們幫主要招待一位北平來的貴客。
這位北平貴客,會不會就是這次的出資人?這人究竟什麼來頭,能一下拿出這麼多錢,關鍵還如此神秘。
說話這工夫,高筱文已經風風火火朝外麵走了,因為走得太急,不小心跟一位進店的老太太撞了一下。
說來奇怪,西式咖啡館的顧客向來以年輕人居多,鮮少見到老人光顧,老太太躬身慢慢走著,似在找尋什麼人。
路過這桌時,聞亭麗隻覺腳踝邊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一低頭,就看見腳下落著一個不起眼的糖紙紙團,心知有異,趁人不主意把那張糖紙撿起。
【3895-893,平。】
聞亭麗胸膛一陣狂跳,“平
聞亭麗四下一顧,前台就有電話,讓燕珍珍和趙青蘿幫忙照看小桃子,起身去剛打電話。
撥過去,果然通了:“喂,我是——
“小聞,你彆說話,聽我說。那正是厲成英的聲音,“陸三爺來上海了,前兩天連同白龍幫的人派人刺傷了我們兩名同伴。
聞亭麗的心一瞬間跳到了嗓子眼裡。
“白龍幫一直想搭著陸家做南洋一地的生意,但陸家嚴禁自家子弟跟幫派攪在一起,陸克儉大約是想重新奪回陸家的大權,所以才會違背祖訓跟曹振元聯手,他二人一聯手,對我們形勢會極其不利,眼下隻有一個人能破這個局,就是陸世澄,而欣欣百貨和逸菲林的這場博弈,就是最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