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共處一室。
聞亭麗是被一陣低細的說話聲驚醒的。
那是一個洋人的聲音,依稀有點耳熟,她循聲想要轉動腦袋,隻恨沒力氣,忽記起那是陸公館見過的那位路易斯大夫的聲音。
“右腿隻是一點擦傷,現在主要問題是低血糖和發燒……據我看,聞小姐這場病是太勞累所致,她嚴重缺乏睡眠和營養,精神上也太過緊張,這場風寒對她來說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幸虧她年輕體健,換成體弱的早釀成一場大病了,先讓她好好休息,等她醒來後讓她吃點清淡的粥點,我再給她開些維他命丸(注)。”
聞亭麗一動也不敢動,看樣子,她還在鄺誌林的家裡。
糟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成功阻止陸世澄赴約。
卻聽路易斯說:“陸先生,剛才來得太急不小心落了幾樣東西,我先回診所一趟,梅麗莎,你留下來照看病人。”
聞亭麗下意識屏住呼吸,所以另一人是陸世澄!
看樣子她的話起了作用,他終究因為好奇邱淩雲向她透露了什麼而未走,裝昏是萬不得已的一招,為求逼真,早上出門前她特地沒吃早飯,想必她的表演很成功……不,她是真的生病了,因為此刻的她身上沒有一處骨頭不酸疼。
若非如此,她未必能騙得過陸世澄。
她苦笑了一下,意圖睜開眼,太陽穴卻突突直跳,那種壓榨般的眩暈感委實不好受,勉強捱了一陣,總算撐開一條縫悄悄打量四周。
這是一間寬闊的套房,臥室外儼然另有起居室,屋子裡光線明亮,但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
想起早上那場大雨,她在被褥裡摸了摸自己,驚覺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被人換了一套乾淨衣裳。
她嚇出一身冷汗。
就聽外麵一個女人驚訝地說:“您是說聞小姐醒了?”
旋即有個護士探頭進來:“呀,她真醒了。”
眼看聞亭麗神色慌亂,護士笑吟吟進屋解釋說:“您彆擔心,是我幫您換的衣裳。陸先生耳力真好,我以為你還沒醒呢。”
聞亭麗看看外間,對梅麗莎說:“謝謝您,請問現在幾點鐘了?”
“十一點半。”護士過來幫她量體溫。
什麼,她才昏睡了三個鐘頭?!
這會兒陸世澄知道她醒了,必定馬上來詢問邱淩雲究竟說過哪些話,問完話他照樣可以去鄒校長家吃午飯,可明天就是逸菲林的初賽,若是朱紫荷能在今天之內跟陸世澄碰上麵,絕對會有所作為的。
她二話不說掀開被褥下床,卻突然一陣天旋地轉。
“快彆動。護士急忙放下-體溫計扶住她,“燒未退,先前又發過低血糖,現在絕對不宜下地。
聞亭麗懨懨地捂住自己的額頭:“我有一件非常緊急的事要同陸先生說,還有,早上雨這樣大,我出來這麼久沒回去,家裡人會擔心的,我得打個電話向她們報平安。
“起碼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這樣我們才能給您用第二輪退燒藥。
聞亭麗看看屋外,小聲問:“陸先生在外頭?
“本來在,剛才離開了。護士笑道,“您放心,陸先生從頭到尾沒進過屋,話說起來,陸先生待人真是周到,他令廚房備了好些吃的,預備您醒來後隨時取用。
聞亭麗滿臉慚愧:“陸先生待人一貫如此厚道……真過意不去,好好的又麻煩人家一回。
“病來如山倒,誰也扛不住。路易斯大夫說這叫積勞成疾,這次也算給聞小姐敲了一記警鐘,往後再忙也該適當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
那碗八寶粥熬得又香又濃,聞亭麗恨不能一口氣全吃光,但她硬是裝作沒胃口的樣子。
“我……我吃不下了。
“可您才喝兩口。
聞亭麗歉然搖頭:“胃有點不舒服。
護士若有所思把粥放到一邊:“看來消化道也有症狀,我問問路易斯大夫怎麼辦。
聞亭麗虛弱地說:“我想請您幫我給慈心醫院內科病房的劉護士長打個電話,麻煩她轉告我的家人:我在朋友家玩一會,稍後就回去。
她知道厲成英的人這會兒一定急得不行,她得給她們報個平安。
不一會,護士打完電話回來了,卻沒有立即進屋,隻在外頭說:“您有話要問聞小姐?她醒著呢,好,我進屋問問她。
聞亭麗一慌,陸世澄來了!
他多半是順著邱淩
雲那條線查到了什麼不然不會這麼急著問話原本沒想好怎麼做這下拿定了主意。
有人朝屋裡走來聞亭麗急忙閉上眼睛裝睡裝哭向來是她的拿手好戲她可以做到被人近距離端詳而不露餡但她仍怕陸世澄看出端倪於是故意把頭偏向裡側裝睡。
“聞小姐您不是有要緊事要跟陸先生說——咦?”
聞亭麗心跳微微加快萬幸的是陸世澄並沒有貿然進屋護士匆匆進屋查看一番她的情況躡手躡腳走出去:“沒關係隻是睡著了。她胃口不好那碗粥隻喝了兩口……嗯我已經打電話把這一情況向路易斯大夫彙報過了。”
聞亭麗忐忑地注意著外屋的動靜勾子是放下了但她不確定這勾子夠不夠分量阻攔陸世澄。
僅僅過了十來分鐘她就感覺自己的身體僵成了一塊石頭裝睡本就比真睡難受許多何況她的心還懸在那裡忽聽有人上樓就聽早上那位管事在外麵說:“依照您的吩咐給鄒校長打過電話了我說您這邊臨時有急事去不了另外
聞亭麗又驚又喜陸世澄一旦懷疑白龍幫的事跟陸三爺有關立刻就采取了行動。
緊接著路易斯大夫也上樓了:“我聽梅麗莎說過了不不不沒胃口也不一定是傷寒的初兆我先進屋看看病人的情況再說假如真是傷寒禁食反而對她有好處。”
聞亭麗閉眼裝睡直到這一刻她才確定自己這一早上沒白忙繃緊的神經慢慢鬆開了裝著裝著一不小心真睡著了。
這一覺比先前睡得還死她夢見了自己的母親。
夢裡依稀是某個夏日傍晚她和母親分彆坐在一把杌子上她還很小兩隻小手捧著一大牙西瓜在吃母親溫柔地用蒲扇替她扇風。母親仍是生前的模樣身上穿件素淡的旗袍腦後盤著一個圓圓的髻暗淡的光線從衖堂上方照下來將母親臉上的傷疤照得若隱若現。
聞亭麗鼻根一酸一頭栽進媽媽的懷裡。
“姆媽我想您。”
母親緊緊地回抱她。
聞亭麗哭道:“您不知道這幾月家裡發生了多少事我好累姆媽您彆走我和小桃子都離不開您。”
她越說越委屈眼淚一串
串滾落下來然而母親卻突然鬆開了她她追上去母親的身影卻越來越淡越來越遠她哭喊著追趕腳下猛地一空。
***
陸世澄在樓下客廳聽電話那邊周威在向他作彙報。
“聞小姐除了在這附近送報紙還在埃克瑟倫洋行做接線員一份工是早上一份工在下午兩份工作都是高家大小姐幫忙介紹的洋行那邊已經調查過聞小姐每次上工都很積極我找來她的錄音聽了不像是臨時表演也聽不出敷衍的跡象她應該是真的缺錢。”
放下電話之後陸世澄靜立在那兒好一陣沒動這時樓上傳來一聲尖利的哭喊。
他麵色一滯二樓現在隻有一個聞亭麗哭聲那樣淒慘像是遇到了什麼驚駭的事。
剛走到樓梯間老劉也聞聲而出:“聞小姐這是身體不舒服?”
不像是魘住了她燒了一整天這會兒差不多也該醒了。
陸世澄站在樓梯口側頭聽了一會又回到茶幾前繼續翻閱文件。
但聞亭麗並未停止哭泣哭聲斷斷續續傳到樓下無端擾人心緒。那不是抽泣也不是說夢話而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慟哭仿佛平日裡積攢了太多的苦楚在夢中才得以發泄。
隻聽老劉說:“病中之人最容易夢魘了可惜梅麗莎跟著路易斯大夫回診所搶救病人去了。要不要我上去把聞小姐喚醒?魘久了會傷神傷身。”
陸世澄默許。
老劉剛要上樓陸世澄卻放下文件起了身聞亭麗跟老劉不熟噩夢裡貿然被陌生人喚醒隻會受到更大的驚嚇。
他上到二樓徑直穿過那間套房臥室門半掩著她的夢囈斷斷續續從房中傳出。
距離一近他終於聽清楚她喊的是“姆媽”哭聲痛苦而壓抑。
這光景莫名熟悉叫他怔在門口有些深埋在腦海中的記憶驟然被這一聲聲的“姆媽”撬動。
他知道在夢裡目睹摯親離去時的痛苦絲毫不亞於清醒時的感受她本來就病著這樣會加重病情。
他於是抬手重重敲門聞亭麗卻哭得越來越急了。
忽聽床架吱呀作響她似在夢中激烈地掙紮起來往裡一瞥隱約看到她滾到了床邊那是高架床——他趕忙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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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及把她的身體攔在床畔。
她魘得厲害,身軀仍一個勁向下墜,他隻好用膝蓋和右手固著她的左半身,左手圈住她的另一半身體,等她不再動了,便搡動她的肩膀試圖把她喚醒,不料,聞亭麗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霍然睜開了眼睛。
兩人目光相撞。
陸世澄想要抽身卻沒能成功,隻得耐著性子等她自己徹底清醒,光線雖然有點暗,待久了也就適應了,他看見了她臉上的淚痕,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渙散。
她眼神中殘留著遺憾、傷心、不舍和痛苦……
他靜靜看著她,眼前這個聞亭麗與平日的聞亭麗判若兩人,平時的她,仿佛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用不光的精力、揮灑不完的熱情,但麵前這個聞亭麗,卻是那樣脆弱而可憐。
***
聞亭麗夢見自己一腳踩空,整個人向懸崖下墜去,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在底下托了她一把。
她驚魂不定,喘著粗氣,就那樣茫然地望著上方,等到渙散的意誌重新聚攏,才認出被自己抓著的那個人是陸世澄,
她的思維瞬間凝固住了,半黑暗中,陸世澄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仿佛在失神。
眼前忽一亮,陸世澄抬手撳亮了床邊的台燈,借著光線認認真真打量她一晌,很輕地把她推回床上。
再然後,他並未在房內停留,而是迅速退了出去。
就聽管事在外頭小聲說:“叫醒了就好,這又哭又喊的最損耗神誌了……好好,我馬上把吃的端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