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此話一出,還真把謝見君給問住了,雲胡自離開白頭縣後,他這邊就沒了消息,一直到今日,才接了個回程的信兒。
雲胡篤定了他肯定猜不到,吊起好奇的胃口後,就繼續說道:“我在驛館落腳時,碰巧遇上了青哥兒和他家中宋管事兒。”
“青哥兒也出去跑商了?”謝見君有些意外,前幾日他還聽東雲山回來的府役提起沅禮家的長睿染了風寒,以為青哥兒在家中照顧著,脫不開身呢。
“說是五月初便走了,在東都轉了一圈,剛從那邊回來。”雲胡解釋道:“昨夜我同他聊起甘盈齋生意上的事兒,心裡麵忽而冒出個主意來……”、
“說來聽聽?”謝見君支著腦袋,側目笑眯眯地看著他。
“青哥兒說宋家也做些倒騰果子的營生,從嶺南到北辰他們都有涉獵,我想著甘盈齋本來也是要到處收著果子,不妨跟宋家合作,這左右算下來,其實同我們自己去收也相差不了多少銀錢,卻是能省下不少力氣。”
雲胡憋著一口氣說完,末了還偷偷摸摸地瞄了眼自家夫君的神色,這宋家畢竟不是旁的普通商戶,兩家其中厲害關係千絲萬縷,他生怕自己萬一說錯了話,辦錯了事兒,誤了謝見君的公務。
“瞧我作甚?我這臉上沾了灰?”察覺到小夫郎怯生生的視線,謝見君作勢蹭了蹭臉頰,笑問道。
“沒、沒有、”雲胡臉彆向他處,隻下意識磋磨衣角的小動作彰顯著他此刻的不自然,這碰著自己拿主意的事兒,他總是心裡沒譜。
“爹爹臉紅了!”一直老實窩在懷中的大福,驀然站起身來,小手貼上雲胡的臉頰,“還是燙的!”
謝見君抿抿嘴,壓下喉嚨間的一聲悶笑,假作沒瞧見小夫郎的窘迫,自顧自地說道:“這宋管事兒常年在外跑商,各地的情況大抵都摸索了個差不離,肯定是要比你們摸著石頭過河要容易些,那青哥兒也是個誠心誠意的實在人,若是同他們家做生意,的確能免下不少的掰扯麻煩,我覺得你這法子琢磨得不錯。”
“是嘛!”自己的想法一如既往地得到支持,雲胡心中歡喜,盛滿碎芒的眸底透著耀眼的光暈,少頃,他複又興衝衝地開口:“那我明日就去找宋管事兒再商議一下,早早把此事給定好,趕著杏子下市的時節,在甘盈齋推一波新品,一直賣蘋果罐頭,我瞧著大夥兒都吃膩了!”
“那、那爹爹不陪我了嗎?”大福著急問道,他話聽著一知半解的,不很明白,隻知道將將接上盼了許久的爹爹,就又要送出門了。
“放心,自是會陪你的。”雲胡捏了捏好大兒柔潤雙頰上的小奶膘,樂嗬嗬地哄道。
昨日青哥兒提起此事時,他沒敢給準話,心裡惦記著要回來探探謝見君的口風,便約了明日去茶樓裡會麵,想來都是熟人,即使帶著大福一同前去也無妨,若是能見著長睿,尚且可以讓兩小隻湊在一起玩玩,自年初在崇福寺一彆,這倆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可再沒見過麵呢。
得知雲胡這剛回來,就已經安排好往後的行程,謝見君心疼他跟個陀螺似的轉個不停,本想留他在家中歇息兩日再出門,隻話到了嘴邊,想了想還是咽了回去,最後隻囑咐他莫要讓自己太辛苦。
殊不知剛剛談成幾筆大生意的小雲掌櫃,渾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勁兒,彆說是疲累了,他甚至覺得自己還能犁上兩畝地,然後再劈兩捆子乾柴。
——
入夜,
謝見君提著燈籠從書房裡回來,剛一推開臥房門,便瞧著雲胡以一個極其彆扭的姿勢,坐在床邊擺弄著他從小花娘那兒買來的花枝。
“要找個瓷瓶裝起來嗎?”
“走不開呢…”雲胡無奈攤手道,他稍稍側了側身,讓出背後的位置,就見睡熟的大福緊緊地扯著他的衣擺,隻他一動就哼唧,嘴上念念叨叨的說著要找爹爹。
“這小崽子。”謝見君眉梢輕挑,上前接過雲胡重新理好的花枝,又從櫃子裡翻出個玉壺春瓶,仔仔細細地添了水,將其擱放進去。
“今個兒怎麼想起來買花了?”雲胡一麵指揮他將春瓶拿到大福夠不到的櫃子頂上,一麵隨意地問道。
“迎你回家,”謝見君言簡意賅。
如此直白的回話,惹得小夫郎怔忪一瞬,須臾,嘴角的笑意徑自蔓延開來,他騰出空來,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衣角從大福手裡扯出,抱著人往床裡麵湊了湊。
大福如今重了些許,抱起來時還吃了勁兒,好在小崽子睡得夠熟,被放下時也隻是翻了個身,不曉得在夢裡吃什麼零嘴,咂摸咂摸嘴又迷瞪過去。
謝見君順勢褪去了外衣,上榻摟著小夫郎,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他僵硬的脊背。
雲胡似是被順毛的小狸奴,舒舒服服地眯了眯眼,往懷中貼近了幾分,似是忽而想起些事來,他猛地起身,“我聽滿崽說,你帶著大福去冬雲山了?”
“是去待了幾天……”謝見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飄忽。
“你既是有公務在身,怎麼不同我說?去白頭縣不是要緊事兒,大不了推遲兩天罷了,大福頑皮,你既要顧著東雲山的荒地,還得照看他,哪裡能忙得過來?”雲□□聲細氣地嗔怪道。
“那邊一切都好,沒有需要操心的地方。”謝見君搪塞,擔心小夫郎逮著這件事兒深究起來圓不過去,他慌忙岔開了話茬子,“同我說說,你在白頭縣這幾日如何?”
雲胡心思單純,偏又不設防,隻三言兩語就被帶偏了思緒,他重新躺回到床榻上,絮絮叨叨地跟謝見君講起孫老太爺的壽宴。
“你是沒見著,那孫員外家過壽搞得排場可大了,又是請戲班子,又是在城門口搭桌子施粥,敲鑼打鼓熱鬨了一整日,晚些還放了焰火……”
提到焰火,雲胡語氣裡滿是惋惜,“若是你在,也能瞧見,那焰火看著漂亮極了,映得半邊天都亮堂堂的……”
謝見君哪裡敢搭話,孫家在護城河邊放焰火時,他就抱著大福,站在離著雲胡不遠處的茶樓裡呢,“沒事,這東西還不是年年都有?等著今年過中秋,咱們也去護城河邊瞧瞧。”
雲胡不疑有他,聽了這話便點點頭,接著說起自己同怡翠樓齊掌櫃,為了一分禮,你來我往交涉的事兒。
謝見君每日都會聽李盛源過來同他報備,自是對這些事情再清楚不過了,但他稀罕雲胡跟自己分享,即便一句話重複百邊千邊,他也不膩煩.
眼瞅著懷中小夫郎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了架,聲音也含含糊糊地聽不清楚,他扯過手邊上的薄被,將人裹了起來,輕哄道:“睡吧,睡吧……明日肯定會是個好天兒。”
神思已經跌落夢中的雲胡,不知所雲地嘟囔了兩句,再睜開眼時,屋外陰得厲害,窗欞縫隙間透進來的光,都似是裹著烏沉沉的霧。
“幾時了?”他揉搓著惺忪的睡眼坐起身來,向著空蕩蕩的臥房問了一句。
“剛過辰時……”謝見君打屋外進來,將沾濕的油紙傘擱放在門口,這天兒沒能如他所願,早起醒來時就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敲打在屋頂的瓦片上,叮咚作響。
“已是這個時辰了!”雲胡乍然想起今個兒還約了宋管事兒,慌慌張張地抓過放在床邊的衣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連扣子係錯了也沒發現,提上布鞋正要朝外走時,被拎住後襟,又提溜回屋裡。
謝見君半蹲下身子,將他係錯的扣子依次都解開,挨個係回原來的位置,“瞧瞧,三歲多的大福都會自己穿衣裳了,這做爹爹的人,怎麼扣子都係不好?”
說著,他還學著自己好大兒平日裡做鬼臉的模樣,屈指刮了刮臉頰,“爹爹,羞羞……”
雲胡雙頰“騰”的漲得通紅,好似拴在銀杏樹上祈福的紅綢,耳尖上都浸著滾燙的緋意。
“你莫要打趣我了。”他聲音如同蚊子哼哼一般,要湊得很近,方才能聽得清楚。
偏謝見君最愛看他這靦腆羞赧的模樣,一時生了逗他的心思,係正的扣子被一一解開,“學會了嗎?自己來試試。”
雲胡被問的一怔,反應過來臉頰愈發紅了,仿若是要燒起來一般,他羽睫低垂,手有些抖,少頃,妥帖地穿戴整齊衣裳後,極輕地吐出一口氣,“係、係好了。”
“嗯,做得很好,獎勵你個小玩意兒……”謝見君斂起笑,從紅絨荷包裡倒出一隻銀掐絲燒藍的鐲子,扣在他的手腕上,小夫郎手腕生得白嫩細長,鐲子鬆鬆垮垮地套住腕骨,在綽綽光影中閃著琉璃般的彩金。
“喜歡嗎?”他莞爾問道。
雲胡一雙秋水剪瞳瞪得溜圓,“你何時買的?”
“想你的時候。”謝見君偏著門兒地不肯同他說實話,逗得小夫郎紅暈未褪,又起一池波瀾。
擔心從這人嘴裡再說出些不著五六的孟浪話來,雲胡一刻也不敢多停留,登上馬車的腳步,利索又帶著一絲些微的慌亂。
黑沉沉的烏雲一團團簇起,似是要破空砸落下來,朦朧水霧彌漫,在簷下織起一片瀲灩的銀簾。
起初,謝見君還能伴著颯颯的雨聲,窩在府衙裡處理堆積的公務,乏了便悠閒地吃上一盞清茶,隻待晚些,混著泥沙的雨水漫上青石台階時,他終於咂摸出了不對勁。
這雨來得太急,也太蹊蹺了些。
第182章
謝見君見暴雨肆虐,頓感不妙,連忙喚人去將書院裡講學的陸同知給召回來。
等待時候,他也沒閒著,讓趙田帶著幾個府役去庫房中,把經年用過擋水的沙袋重新翻找出來。
看得出來,這些東西許久不見人打理過,有些沙袋拎起來就漏了底,落得一地都是黃沙,大雨如滾滾洪水,翻湧而過,沒多時就堆成了一座座小土堆。
沒辦法,謝見君臨陣磨槍,去布莊現裁了十幾匹粗糙結實的混紡布,集結了城中手藝精湛的裁縫們,著急忙慌地趕製了數十個布兜,填進砂石和敲碎的土塊,堆放在地勢低窪的地段。
陸同知姍姍來遲,他安頓好府學的學子們才匆匆忙忙地趕過來,這雨來得迅猛,不過一個時辰,好些地方的積水漫過了膝蓋,直逼腿根,他身著蓑衣,頭頂竹編的笠帽,即使裹得嚴實,下馬車時照舊被澆了個透,衣擺用力一擰,嘩嘩砸落的水珠在地上彙成一處小水窪。
“大人,雨下得太大了,下官回來一路上,瞧見許多屋舍都被水灌了。”他扯著嗓子,揚聲吆喝道。
雷電在厚重的雲層中肆意叫囂,淹沒了他的聲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謝見君背手立在屋簷下,眉頭緊擰,一語不發。雲胡早上出門,一直到現在還未歸,不曉得是困在了茶樓裡,還是堵在了回程的路上,他這心裡焦灼得厲害,想出門迎迎,又實在脫不開身。
“大人,咱們怎麼辦?”陸同知丟掉了無用的蓑衣,隻帶著一頂碗口大的竹笠走上前來。
“去把輪休的府役,全部召回來。”謝見君沉吟片刻道。
陸同知就等著他發號施令,如今得了吩咐,便忙不迭地張羅起來,約摸著兩刻鐘,所有府役齊齊聚在府衙之中。
暴雨沒有絲毫減弱之勢,反而愈下愈烈,似是要將這一整座小城吞沒其中。
“宋岩,你找兩人去盯著府城南麵的濉河,一旦水位升高,立時回來稟報!”
比起眼前下起來沒頭的大雨,謝見君更擔心河水暴漲,介時倒灌進城中,百姓們可就跟著遭殃了。
宋岩亦是曉得其中的厲害之處,當下就點了人,安排前往城南,時刻關注著濉河的水位漲幅。
“趙田,你尋一匹腳程快的馬,去崇福寺,問問那悟心主持,可否借寺中禪房一用,供百姓們上山避難。”謝見君馬不停蹄地繼續安排差事兒。
趙田抱拳,正要退下。
“等等……”謝見君出聲,將人喚住。
“那崇福寺三千石階,並非所有人能在這種惡劣時候深一腳淺一腳地攀上去,你帶二十人,找出府衙庫房中的油苫布,去半山腰上搭建能落腳休息的棚子。”
“至於餘下的人……”他掃視了一圈,“眾將士聽令,所有人遂本官一道兒入城,凡是家中無壯丁者,檢查其糧食儲備,以及屋舍漏雨情況,老弱婦孺,身有殘疾,且行動不便之人,均帶離原處,安置去崇福寺,切記,轉移過程中二人為一組,一切以百姓安危為基準,不可攜帶過多的行李,徒增負重!”
暴雨傾盆而至,他的聲音鏗鏘堅毅,給每一顆動搖忐忑的心窩子裡,都揣上了一塊妥帖安心的巨石。
府役們一呼百應,三三兩兩地分成數十小隊,有條不紊地四散開來,直奔城中各處人煙聚集的小巷。
謝見君雖是一城知府,但一向不搞那些前呼後擁的架勢,這回搶險,也隻叫二八年紀的喬嘉年跟著。
這小子是上個月將將致仕的喬大爺家的獨子,府役這門行當,大多都是父子相承,知根知底,用起來方便又省事兒,隻是孩子年紀尚小,做事兒來難免有些毛手毛腳,但好在無傷大雅,謝見君瞧著人生得機靈,就常帶在身邊教導著。
“將蓑衣穿好,莫要淋了雨,回頭再生病……”
“等會兒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彆亂跑,記得我說過的話……”
半大小子最容易一意孤行,自作主張,他想起家裡那不安分的兩小隻,又不厭其煩地叮囑了好幾遍。
喬嘉年點頭如搗蒜,拍著胸口保證說自己記住了,一切行動,必定謹遵知府大人的囑咐。
謝見君並不很信任地看他一眼,順手將竹笠扣在他毛躁躁的腦袋上,半哄騙半威脅道:“你最好給我記得你打過的包票,若是貿然行事,不聽勸阻,等著回來挨板子吧。”
喬嘉年喉嚨一哽,點頭愈發用力,險些將竹笠都抖掉。
二人穿戴好,將要出門。
“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謝見君下意識地停駐腳步,循聲望去,果真是自家的馬車。
等不及他開口,馬車裡探出半個腦袋,“阿兄,這城中到處都是半人高的水坑,你要去哪兒?”
許是淋了雨,滿崽高高束起的頭發一綹綹地搭在肩頭,身上還裹著雲胡的外衫。
“去城中瞧瞧,這雨來得急,不少百姓的屋子都有些破舊,怕土牆屋頂泡軟了,砸塌下來傷著人。”謝見君溫聲解釋道。
“阿兄,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滿崽毛遂自薦,他如今已是個大人了,肯定能幫得上忙。
“胡鬨,這是什麼好玩的事兒嗎?”謝見君的語氣聽上去些許嚴厲,小崽子登時就啞了嗓子,不敢再開腔。
圓溜溜眼尾垂下的小狗眼睛眨巴眨巴,瞧著就可憐,做阿兄的心一軟,從高台上一腳踏入漫至膝蓋處的水窩裡,這府衙後院的門坎兒處,都被李大河架上了擋水的木板,如今跨過去有些費勁,連昌多的個子,也得在中間絆一下,他便張開手,將人從馬車上抱了下來。
“王嬸煮了薑湯,等會兒多喝幾碗暖暖身子,阿兄出門在外,家裡就拜托給你了,我們滿崽是個大孩子,會幫著阿兄照顧雲胡和大福的,對不對?”
“好!”滿崽爽快應聲,雙腳落地後,又連忙接過謝見君遞來的大福,倆人像接力棒一般,配合默契。
最後被抱過水窪處的人,是雲胡,曉得自家夫君職責所在,小夫郎喚住護送完人就要走的謝見君,悶頭從鬥櫃裡翻出兩件保存完好,一直舍不得穿的油衣。
“雨露重,蓑衣不頂用,你們穿這個。”說著,他便遞上前去。
謝見君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轉身丟了一件給喬嘉年,二人利落地脫下稻草蓑衣,換上了輕飄飄,擋雨防水的油衣後,相繼消失在纏綿的雨幕中。
————
一路淌水到甜水巷,謝見君站在齊腰高的冰涼雨水中,疑惑不解,按理說城中家家戶戶的地底下,都修建了排水用的下水道,雨下得再大再密,也不應該會漫至這麼高的位置。
喬嘉年見他眉心緊鎖,似是猜出了他在想什麼,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道:“這城中的下水道,好些年不曾清理過了,又有百姓常往裡麵倒自家的汙水爛菜葉子,怕是早就堵塞了,亦或是陶管破損嚴重,已是不堪其用……”
謝見君聞之頷首,他倒是沒想到,這城中的積水,遠超預料的情況,沿街過來,好些百姓都在家門口堆砌了木板磚石,用來抵抗源源不斷湧進來的雨水,不過好在府役們動作快,那些個住在一眼看上去就要坍塌的屋子裡的人,已經被送到了崇福寺,腿腳利落地進禪房,行動不便者暫時住救濟棚子。
雨勢凶猛,凜冽的風裹挾著雨水,密密匝匝地砸下來,先前柔軟的雨點,如今都化作一柄柄尖銳的利刃,紮的人身上生疼。
他和喬嘉年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扯扯油衣,在狂風烈雨的蹂躪下,連油衣都抵抗不住。
在將一兩三歲的稚童,從搖搖欲墜的屋子裡抱出來時,謝見君果斷脫去了已有些礙事的油衣,將他全須全尾地裹起來。
“等著喬嘉年把她奶奶接出來,一並送去崇福寺吧,這家裡住不得了。”他高舉著孩子,又淌了一路的冷水送出巷子,交給早等在外麵,幫忙接人的陸同知。
“大人,這點小事兒交給下官去做便好,哪能叫您這般操勞,快些坐下歇歇。”陸同知體貼道,他見謝見君走路有恙,擔心受了什麼傷。
“無礙。”謝見君擺擺手,徒留喬嘉年一人在那間破舊屋子裡,他實在不放心,又抽調不出旁人來,隻得自己再返回去。
淌水淌了許久,當初福水村走山時,被亂石砸傷的腿開始隱隱作痛,他不得不扶住兩側的土牆,放慢腳步,前些年,雲胡擔心留下病根,每每到梅雨時節,都會拉著他熏艾,已是好久沒有疼過了,誰知現下竟是這般不爽利。
然他不過皺了皺眉頭,緩了片刻後,便繼續往前走。
喬嘉年正背著腿腳有些跛的老漢朝門外走,方才謝見君叮囑過,說這兒不安全,讓他早些離開,剛跨出門坎兒,後背上的老漢劇烈地掙紮起來。
“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大爺,您彆亂動了,我這就背您出去了,有什麼事兒出去再說!”喬嘉年以為自己的姿勢不對,惹來老漢不舒服,靠著牆調整了一番。
哪曉得老漢掙紮得愈發厲害,“我那銀錠子還放在枕頭底下沒拿呢!哎呦,那可是我小孫子上學的束脩,可不能丟了啊!”
“大爺,不會丟的,我們大人說了,有府役在周圍巡邏呢!”喬嘉年淌著水本就走不快,每一步都得踩穩了才敢下另一隻腳,老漢一直折騰,更是讓他左右搖擺,連身子都真不穩了。
“你說不會丟就不會丟?要是丟了,你供養我小孫子上學?快放我下來,我自己回去拿,淹死餓死病死,都不用你們操心!”
喬嘉年無奈,尋了處高台,將老漢擱下,“大爺,您且在這兒等著,我去給您找,行不?”
老漢這才消停下來,鼻孔裡悶出來一聲哼,“我那銀錠有多沉,我可有數呢,你彆有歪心思,不然,我去你們知府大人跟前,告你一狀!”
喬嘉年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這老漢事事兒還挺多,但即便這般抱怨,他還是返回方才的屋中,沿著老漢提過的地方,仔細地翻找起來,想著趕緊找到,趕緊走,知府大人發了話了,讓他彆在這兒逗留。
不成想老漢是年紀大了,還是無中生有,他翻遍了整張床鋪,都沒能找到那銀錠子,正當猶豫之時,隻聽著頭頂一聲轟隆隆的巨響,似是有什麼重物,直挺挺地砸到了屋頂上,緊跟著破碎的瓦片嘩啦啦地往下掉。
喬嘉年嚇得抱頭鼠竄,眼見著幾根粗壯的房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他歪倒過來,半截子屋頂被掀翻,他一時僵在原地,腳下似是生了根一般,拔不動腿,末了,乾脆就絕望地閉上眼睛。
誰料屋頂塌落之處,一雙堅實有力的手抵住,謝見君緊擰著眉頭,瓢潑的大雨砸落在他繃直的下頜骨上,一道銀光閃過,他陰沉的神色半隱半現,喬嘉年跌坐在地上,兩股戰戰。
那極力壓製怒氣的吼聲刺破了滂沱的雨簾,傳入他的耳中,
“小兔崽子!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點滾出來!”
第183章
喬嘉年原是被坍塌下來的房梁,嚇得七魄丟了三魄,轉瞬又被這記吼聲,喚回了兩魄,他腿腳發軟,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抬眸對上謝見君慍怒的眼神,一身汗毛直挺挺地豎了起來。
“還不走?”
他恍惚點頭,手腳並用地從屋裡爬出來,像隻剛剛破殼,便急於回到海裡的小海龜。
但眼下沒人覺得這姿勢好笑,謝見君確信他安全後,才向後撤開一大步,鬆開了抵住雨水衝塌的土牆上的雙手。
“轟”的一聲,土牆沒了支撐,應聲而倒,濺起半尺高的水花。
“我是不是說過,讓你不要在這兒逗留?”謝見君微眯了眯眼,將人從地上提溜起來。
“是說、說過……”喬嘉年摸著腦袋,心虛應答。
“你來之前如何跟我打的包票?!”謝見君反問,“我三令五申地叮囑你,你全然不當回事兒,方才情況那般危急,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同你爹交代?”。
他鮮少有如此直觀表明自己情緒的時候,故而喬嘉年隻愣怔了一瞬,便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辯解起來,“大人,屬下本來背著那個大爺走出數丈遠了,隻他說有個銀錠子丟在家中,還說那是給他小孫子上學要交的束脩,我這才回來找的……”
他聲音愈來愈低,到最後,竟是生不出半點底氣,論起來,其實是他一時生出惻隱之心,把知府大人先前的叮囑拋之腦後了。
“還敢頂嘴?!”謝見君冷著臉嗬斥。
擔心久留再引起坍塌,他捏住喬嘉年的後頸,仿若拎小雞仔似的,把人拎出了屋外。
巷子裡,老漢穿著“小雞仔”身上的油衣,盤腿坐在高台上,眼巴巴地等著自己的銀錠子,見二人出來,問喬嘉年。
剛挨了訓,喬嘉年不敢搭話,隻悶悶地道了聲“沒找到……”
“你這豎子,我那銀錠分明就擱放在枕頭下了,怎麼就沒找到?怕不是你獨吞了吧!”老漢氣急敗壞,登時就站起身來,想要同他理論。
“大爺,這銀錠子隻要是有,便丟不了,如今您瞧這風急雨驟的,還是先送您去崇福寺避難吧。”謝見君溫聲勸解道。
說著,他鬆開手,使了個眼色,讓喬嘉年去將老漢帶走。
老漢跟頭犟驢似的,見不著錢,任喬嘉年說破了嘴皮子,也不肯跟他離開,還嚷嚷著定然是這小後生見錢眼開,偷摸拿走了,不給他。
喬嘉年好一通叫屈,他囊中再羞澀,也斷然不會趁火打劫,動旁的歪心思。
眼瞅著積水愈發蔓延了上來,謝見君見勸不動老漢,心頭一陣煩躁,“再不走,咱們都得被困在這兒!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當然是要我那銀錠子!”老漢梗著脖子,倔強回話,大有要同銀錢共進退的架勢。
謝見君一把扯過懵懵懂懂的喬嘉年,轉身就往小巷外走,現下大雨如注,多在這兒耽擱一刻,那些得不到救助的百姓,便危險一刻,他身為知府,是要護一城百姓安危沒錯,但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麵。
電光晃耀,一記悶雷落下,老漢打了個哆嗦,他孤零零地被困在高台上,下麵是齊腰高的水,哪裡也去不得,須臾,他扯著破鑼嗓子,吆喝道,“要命!我要命!”
謝見君淌著水,本就走得不快,聞聲便讓喬嘉年掉頭去將老漢背出來,走至一半,接應的陸同知便帶人趕了過來。
他朝著走過的路回望了一眼,長巷中空無一人,黑褐的濁水夾雜著碎枝爛葉,砂石土礫不斷地朝這邊湧來。
“陸大人,這條巷子的民戶方才都走得倉促,不少人家的財物都未來得及收拾,恐會被不軌之人趁亂摸了去,你留兩個人在這兒巡邏,另外看看那些留在此處的人家,可否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陸同知聽了囑托,當下就留了兩個年輕的府役,其餘人跟著撤走。
“崇福寺那邊可有回信兒?”謝見君攥乾衣袖上的水,抹了把臉,緊接著追問道。
“大人放心,悟心主持正帶著寺內僧侶,在崇福寺的半山腰上,幫著搭建臨時避難用的救濟棚,好些婦孺剛剛都被運送了過去,也都力所能及地幫忙呢”陸同知將自己從府役那邊聽來的消息,一一都說給他。
“那便好。”謝見君聞之,稍微寬下三分心,要知道,這甘州府城雖隻是個小城,但林林總總也住了數千戶人家,轉移民眾容易,如何安置可是個麻煩事兒,幸而那崇福寺位在高山,甚少會受暴雨影響,悟心主持又寬和仁善,這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風雨晦暝,天色昏暗得如同被一個巨大的罩子包裹了起來,壓得每個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
“先救我大胖孫子!我們老陳家三代單傳,就這麼一個心肝兒哩!”暴雨中,婆子細長尖利的叫嚷聲尤其聽著刺耳。
宋岩適才查探完前一家屋舍的漏雨情況,就被那婆子拽來了自家院子門前。
“官爺,俺們家這屋子不能住了,方才院子裡柳樹被雷劈倒了,把屋頂砸出個這麼大的口子,老身魂都要嚇掉了!”婆子一麵說,一麵還比劃著,“你們這些當官的,可得要保護好我們百姓呐!”
“大娘,您放心,我這就讓人帶你們出去。”宋岩好聲好氣地安撫著,被婆子堵在門口,他隻得墊腳,想看看裡麵的情況。
“要塌了!屋子要塌了!”一漢子抱著繈褓中的被打雷聲驚得不住啼哭的嬰孩,急急慌慌地跑出來,一年過半百的佝僂老漢緊隨其後,懷中揣著個油布裹起來的大包袱。
“娘,快走,趁著水剛漫上來,咱們趕緊走!”漢子推搡著老嫗往巷子外走。
“孩他爹,咱家的銀錢地契都帶好了嗎?”婆子哄著哇哇大哭的娃娃,問及老漢。
“拿上了,都拿上了!我辦事兒,你還不放心,在這兒裹著呢!”佝僂老漢拍了拍懷中的包袱,信誓旦旦道。
宋岩在一旁翻了個白眼,屋子都要塌了,還不忘惦記著這些身外之物。
然確信一身家當都在這兒的婆子,諂笑著扯住他皂服的衣袖,“官爺,俺們一家子人齊全了,您說好送我們出去的,可彆半中央把俺們丟下!”
宋岩冷冷地應了一聲,見幾人腿腳都算是利落,便將自己身上的蓑衣和竹笠脫下來,掩住老嫗和嬰孩,三步並做兩步,引著他們奔至巷外。
“裡麵如何?”將將趕來這邊的謝見君瞧著他背著老嫗,渾身濕津津地淌水出來,趕忙上前搭了把手。
“回大人,這是烏衣巷最後一家人了,一等就讓趙田他們護送去崇福寺。”宋岩騰不出手來行李,隻得低眸回話。
謝見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說聲辛苦,眸光掃過年輕漢子懷中的嬰孩,小小一隻,似是還未及滿月的模樣,便下意識地開口,“孩子的娘親呢?”
“娘親?”宋岩茫茫然地重複了一聲,“壞了,我說怎麼少點啥!”
他揪過年輕漢子,“方才說人齊了,我問你,你家娘子去哪了?”
漢子被問了個怔忪,回過來神來才一臉輕鬆道,“她坐月子呢,人走不開,我也搬不動……”
話音剛落,麵前倏地閃過一陣風,問話的二人都不見了影子。
“大人,怪屬下疏忽了,還請您責罰!”返回那塌了一半的屋舍的路上,宋岩止不住地悔聲道歉。
方才若不是身後的照壁突然砸下來,他如何也得進院子看看,倘若去瞧了,定不會留那女子獨自在家中。
謝見君薄唇緊抿沒搭話,臨到臥房門口,他輕叩了兩下,等著屋裡的女子穿戴好衣裳,回了話,才推開斑駁破舊的木門。
地上的水已經漫過了腳腕,女子挪動身子,掙紮著想要從炕上下來,她看起來像是剛生產完沒幾日,臉上毫無血色,又因著突然的暴雨和漲水,求助無門,眼神中滿是驚恐。
謝見君掃了一眼炕上鋪著褥單,大抵許久不曾拆洗過,他手下稍微用點勁兒,一扯便撕破了,想來那些人在逃難時,都可以隨意地丟下正在坐月子的孩子娘親,平日裡必是也不會給很好的照顧。
無奈之下,他不得不冒著雨,從旁個臥房裡翻找出幾床乾淨的被單,隔著厚甸甸的被單,上前將行動不便的女子一整個打橫抱起。
那女子認得謝見君的身份,一時驚慌失措,身子騰空時,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那聲音裡也不由得帶上了顫音,“大、大人,民、民女無礙,可自己下來走!”
“你現下身子正當虛弱,如何能經得起折騰?放心,我這就帶你出去,孩子還在外麵等著你呢……”曉得生產之人的辛苦,謝見君先是借著孩子,安撫了女子兩句,繼而穩穩當當地抱著她,朝屋外走去。
宋岩見此情形,瞳孔瞪得溜圓,張手就想上來迎,“大人操勞,此等小事兒,交於屬下便好,哪能讓您以身犯險!”
擔心過多的動作會讓女子本就不爽利的身子愈發雪上加霜,謝見君側身躲開,讓他去尋人抬步輿過來。
這步輿一來更妥帖舒服些,二來,巷子外的空地上人多眼雜,倆人身份有彆,他這般貿貿然出去,雖是情急之下不論倫理,但也有損女子的清白名聲,尤其她那些夫家人,看麵相就不是什麼通情達理的人。
目送抬著步輿前來的府役將女子接走,謝見君顧不得歇口氣,喚上喬嘉年,就又趕著去下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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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連綿的天兒,連熹微晨光都來得早些。
一行人在城中足足忙活了一白日,加一整夜,天將將亮後,才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或坐著閉目養神,或躺著和衣而眠。
謝見君累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加之又淋了雨,淌了水,數年前受傷的腿疼得厲害,竟是連起身都費勁。
一想到大夥兒跟著奔波了許久,飯也沒吃,水也沒喝上,他強撐著精神頭,招手讓宋岩等人想辦法去內城裡麵弄點吃食來。
宋岩應承吩咐,隨手點了幾個府役,一道兒出去轉了一圈,約摸著一刻鐘後,數人兩手空空,苦著臉回來,“大人,內城積水有三尺高,酒樓茶肆這會兒都屋門緊閉,您沒瞧見,平日裡最熱鬨的那條街,如今一片狼藉,半個賣東西的小販也沒有……”
謝見君雖早先預料到可能是這般情形,但當下聽著宋岩帶回來的消息,他眉頭不由得緊擰成一團。
正當發愁如何解決吃飯問題時,“好香啊!”最先聞著味兒的府役們,一個兩個地坐直了身子,使勁兒地嗅著這從天而降的飯香味。
“快看,有人給咱們送吃的來了!”人群中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眾人的眸光齊齊被吸引了過去,連謝見君都跟著回眸。
就見朦朧雨霧中,一行淡淡的影子朝著他們歇息的地方,緩緩走過來。
從模模糊糊地認清遠來之人,是自家那位小雲掌櫃的一刻起,他緊皺的眉頭鬆動,眸中的倦意和憂慮,如潮水一般洶湧消怠而去,取而代之是滿滿的溫柔的愛意。
第184章
昨個兒夜裡,雲胡擔心謝見君,一整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窗外雨聲颯颯,他遙遙聽著府役們打跟前匆匆而過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吆喝聲,愈發地坐立難安,躺也躺不下,坐也坐不住,索性便喚來守門的李盛源,勞他跑趟腿,以三倍的月俸召回了甘盈齋大部分的夥計。
一行人在灶房裡忙得腳不沾地,今晨天兒微微亮,就馬不停蹄地將做好的吃食,拿油紙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擱放進竹籃背簍裡。
城中內澇嚴重,拉貨的板車一下水就陷了進去,摸過膝蓋的渾水連扁擔都用不得,無奈之下,雲胡尋人心切,乾脆背上竹簍,胳膊再挎上兩個竹籃子,雙眸一閉心一橫就邁進了水窪裡,身後夥計紛紛跟隨,凡是有些力氣,能拿得動,身上都掛得滿當當,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淌著水,摸索了過來。
“甘盈齋給眾將士做的素餅和米粥,你們忙了一天一夜,都辛苦了……”
雲胡帶著人,將吃食挨個分給靠著牆休憩的府役們。
這素餅內餡兒抹了葷油,添了油滋滋的脂渣,雖是昨夜烙的,但一直拿厚棉布捂著,這會兒摸上去還有些溫和。
那米粥熬煮得糜爛濃稠,筷子插在上麵屹立不倒,其中還加了金黃金黃的雞蛋絲,光是聞著,便讓人止不住地咽唾沫,更何況是這群餓了許久的府役,幾乎要將這些吃食奉作佳肴玉釀一般珍視著。
曉得麵前這位甘盈齋的小雲掌櫃就是他們知府大人的內子,大夥兒雖一個勁兒地往嘴裡扒飯,但道起謝來都不敢含糊。
“謝謝夫人……”
“謝謝……”
雲胡擺擺手,讓他們莫要在意這些禮節,還主動招呼那些臉色青白,瞧著虛弱的將士,讓他們都喝上一碗今早上剛熬的薑湯,好驅驅身體的寒氣,在水裡泡那麼長時間,饒是再強健的身子骨也撐不住。
眼瞅著自家小夫郎往這邊越走越近,謝見君朝著站在他身後的喬嘉年招了招手,“快快,趕緊扶我一把!”
他聲音壓得極低,生怕讓耳尖的雲胡給聽了去,撐著喬嘉年搭上來的胳膊,勉強站起身來時,還稍稍活動了下一側僵硬酸麻的腿,儘量讓自己的神色看起來與平常無異。
“你怎麼過來了?”他接過盛滿米粥的小碗,笑眯眯地問道。
“來查崗,看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雲胡一本正經道,趁著無人敢往這邊張望,偷摸塞給他兩個白水煮熟的雞蛋,“先吃了這雞蛋,單獨給你留的。”
謝見君臉上的笑意更甚,眸光中的溫柔將麵前的小夫郎,完完整整地籠罩起來,他眉梢微挑,莞爾打趣道:“如何還許我吃上獨食了?這要讓人瞧見,多不好?”
“瞧見怎麼了?你是我夫君,自是要獨獨給你多準備一點的。”雲胡說得理直氣壯,垂眸瞧著他剝蛋殼的手,都止不住地發著抖,心中忽而泛起一陣酸澀,“我來給你剝。”
謝見君啃著素餅,安心地等待小夫郎的投喂,二人相囿於這一方角落,享受著片刻的安寧。
“光顧著給我們忙活了,小雲掌櫃吃早飯了嗎?”
“我吃過了,出門前就吃了。”雲胡將剝好的白嫩雞蛋擱放進米粥裡,催促著他快些吃。
“家中可好?雨水倒灌進去了嗎?”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吃著粥,追問道。
“都好都好……”知道這人還得接著關切,雲胡乾脆像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都交代了出來。
“許先生擔心義塾的書沾染潮氣,昨個兒如何也要堅持過去瞧瞧,我勸說不住,便讓昌多跟著同去,好在義塾那邊地勢高些,還有膳堂和鋪蓋,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麼事兒。”
“王嬸子和大河叔在家中看顧大福和蘭月,周時雁被我安排在甘盈齋忙活著給你們做吃食……”
見小夫郎將家裡人都交代了個遍,偏偏沒提滿崽,謝見君咽下口中有些噎的雞蛋,“滿崽去哪兒了?他不在家裡?”
雲胡心裡咯噔一下,望向自家夫君的眼神中,倏地帶上了些許的心虛,“我同你說,你回頭可莫要訓他。”
謝見君聞之,抿嘴失笑道:“我何時有這般凶?竟叫那小混蛋還要說服你,一道兒瞞著我?”
“還不是昨個兒你走前說人家胡鬨?”雲胡嗔怪,“不過,他也沒惹什麼麻煩,隻是府役在城中招募農戶,說崇福寺那邊被救助過去的人太多,一時忙不過來,他說與其在家沒頭沒尾地擔心你,倒不如去幫忙做點正經的事兒,遂一早就跟李先生出門了。”
“我猜也是,這崽子擱家裡閒不住。”謝見君了然,滿崽的性子他再熟悉不過了,昨日若不是雨勢滔天,他也不會如此堅持,將人留下。
“對了,你們等下還得去內城嗎?”雲胡偷摸看這做阿兄的人神色如常,不見慍怒之兆,便壯著膽子問。
謝見君頷首,目光遙遙望向城中,須臾開口道:“趁著這會兒雨勢減弱,待大夥兒休息片刻,就出發去西麵和北麵的城區。”
雲胡聽完,淺淺應了一聲,“你若是還去城中,我便不跟隨了,左右鋪子裡有周時雁在,你等差人去取吃食便是,我想去崇福寺瞧瞧。”他總歸是放心不下滿崽,想著被救助的民戶隻增不減,他過去幫著添根柴火。
“行。”謝見君一時顧不上崇福寺,就喚來陸正明,讓他護送雲胡過去。
短暫的相聚之後,又要麵臨著分彆。
謝見君長臂一撈,將小夫郎摟進懷中,朦朧雨霧中,二人緊緊相擁,隨後又各自奔赴各自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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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崇福寺走的路,需得經過府城的主街,現下主街渾水肆虐,水流速度極快,雲胡身子骨單薄,淌在水中站都站不穩,依靠著身上的麻繩和陸正明的攙扶,才艱難地走到崇福寺山腳下。
雲胡到時,滿崽正同崇福寺主持一道兒給災民們分粥,“去歇會兒吧,我來。”
他接過鍋鏟,把小崽子替了下來,順手給麵前的女子碗中添滿粥。
“雲胡,你送來的糧食不夠了,吃完這頓,還不知道下一批救濟糧啥時候能到呢……”滿崽蹲在一旁,雙手拖著臉頰,發愁道。
“你去同你師傅知會一聲,看能不能找錢德福聯係下城中糧商,先去買些來,亦或者下山路上,尋著你阿兄,讓他給想想辦法……”
缺糧是個大事兒,山上救助了這麼多災民,裡麵不乏有老人和孩子,可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
滿崽聽了吩咐,掉頭就去找李盛源傳話,雲胡刮完鍋底的最後一粒米後,也被後麵趕來的王喜接替到一旁歇息。
“吃這麼多東西有啥用?也不下奶,瞧把我大孫兒餓得!”一處昨下午剛剛搭建起來的救濟棚下,傳來一婆子的埋怨聲,還夾雜著嬰孩的陣陣啼哭聲。
民戶們被救助來這兒,本就閒得無聊,想找些樂子,乍一聽著動靜,湊熱鬨的天性使然,便都齊齊地循聲望去。
就見那婆子雙手掐著腰,嘴裡不停地說著些難聽的話,指責他家剛生產完還在坐月子的兒媳沒有奶水,喂不飽孩子。
那兒媳也是個老實姑娘,被這般不留情麵的地斥責,還不敢吭聲,隻緊皺成一團的眉頭彰顯著此刻她有多難堪窘迫。
雲胡看不過眼,起身湊上前去,拉下油苫布的簾子,擋住了女子被扯亂的衣衫。
“大娘,您快少說兩句吧。”他不耐開口,“您家兒媳身子本就虛弱,昨日又淋了雨,遭了折騰,難免會有些不爽利,但這也不是她的錯,您何至於這般咄咄逼人?!”
“哪兒來的小哥,管閒事都管到我家來了!”婆子愈發來勁,“她是我家兒媳,我說她兩句,怎麼就聽不得了?我大孫兒餓得嗷嗷哭,她這當娘的,一點勁兒都使不上,可不就是個廢物?難為我家當初還花了三兩禮金迎她過門呢!”
“娘,您彆急,再等一會兒,我這剛吃完東西,等下我再喂喂試試……”女子低聲囁嚅道。餓著的是自己的孩子,她自是最心疼了。
“沒用的東西!”婆子往地上啐了一聲,兀自尋了塊石頭坐下。
棚內氣氛一時壓抑難耐,女子臉色蒼白,抬眸望向方才護著自己的雲胡,扯出一抹難看的笑意。
雲胡生了惻隱之心,“你彆慌,我去幫你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乳母在山上。”
“找什麼乳母,那是富貴人家家裡才用得起的,我們這小門小戶,可不敢請。”婆子站起身來,指著雲胡罵罵咧咧道:“你是什麼人,少來操彆人的閒心!”
“你說他是什麼人?”一向護短的滿崽驟然出現,不由分說將雲胡護在身後,“你們方才吃的這些米粥,還是我嫂嫂鋪子裡的東西呢!”
那婆子一聽雲胡是個商戶,登時眉頭一皺,眼眸中閃過一絲輕蔑,“一哥兒居然在外拋頭露麵的做生意,不要臉。”
滿崽最聽不得有人詆毀雲胡,“你胡說什麼鬼話?!吃了我們家的東西,狗嘴裡還吐不出象牙來?”
“咋了,我說的不對?”婆子語氣輕佻地反問道:“這誰家的女子和哥兒不是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照顧婆母和老公公,你這嫂嫂,不清不楚地跟一堆漢子湊在一起,還做生意?這要放在我們家,都是得被打斷腿浸豬籠的!也就你阿兄是個冤大頭,願意要這樣的人做夫郎!”
滿崽大怒,擼起袖子就要同那婆子乾架,被雲胡一把摟住腰,帶離到一旁,“乖乖,咱不跟這種人生氣。”
哄完,他徑直看向那理不直但是氣壯的婆子,
“我夫君向來體貼,彆說是照顧孩子,就為了讓我心無旁騖地在外行商做生意賺錢,不被這些瑣事兒累贅,他甘願家裡家外地兩頭忙,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也不曾提過讓我在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務!”
三兩句話,噎得婆子啞了聲。
偏偏小雲掌櫃覺得不過癮,頓了頓聲後,又給自己添補了一句,“至於你說的打斷腿浸豬籠,我想,他大抵是不敢的,你若不信,儘可以等他來,親自問問他!”
第185章
婆子在家中頤指氣使了多年,何時受過這等氣?
她“呼哧呼哧”地大喘著粗氣,哆哆嗦嗦地手指著雲胡,正要發作。
“你還想不想讓你這大孫子填飽肚子?”雲胡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一開口就精準地拿捏了她的命脈。
婆子的滿腔慍怒硬生生地咽回了肚裡,一想到這小哥兒此舉,也是為了自己的大孫子,她不敢再說什麼,末了,隻惡狠狠地剜了一眼自家那不爭氣的兒媳,便任由雲胡上前攙扶起女子,抱上孩子便出了棚子。
“這事兒急不得,你且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子。”棚子外,雲□□溫和和地安撫著女子。
“我婆母她……”女子煞白的臉上閃過一抹難堪,“我婆母她說話不中聽,還望您彆同她一般見識。”
雲胡擺擺手,表示自己並沒有將這些話往心裡去。他方才同那不講理的婆子起了衝突,偏偏又略勝一籌,怕自己一走,婆子把氣灑在可憐女子身上,這才將母子倆一起帶走了。
現下找了一處空閒的棚子,他安置好倆人後,便和滿崽四下裡打聽起來,然尋了一圈也沒能找到合適的借乳之人,眼見著女子急得直上火,孩子也餓得大哭。
“先喂些米湯,或者是米糊糊吧。”他無奈道,心裡盤算著之後下山,找小販去買些羊奶來。
攏共還餘了一小碗精米,因著府役帶來消息,說午時之前,會送新的糧食上來,他便著人將那精米熬煮出細漿,擱置溫和後,交於女子,喂給那嗷嗷待哺的小嬰孩。
小嬰孩灌了一白瓷碗的細米漿,許是不再餓了,咂摸咂摸嘴就睡了過去,雲胡跟著鬆下一口氣,掃了一眼空蕩蕩的救濟棚,同女子說道,“左右這棚子現下還是空閒,你且在這兒歇息上片刻。”
女子掙紮著起身,給雲胡行禮道謝,“民女謝過您的好意,隻是想來婆母惦記孩子,我還是帶兒子回去吧。”
“你若這樣回去,保不齊她還會為難你,待在這兒多好,我瞧著她也不像是會主動摸過來……”雲胡開口留人。
“她到底是民女的婆母,孩子的奶奶……”女子麵露苦澀,但仍未被說動。
她既是堅持,雲胡再不好強留,便讓東哥兒將她母子又送回了原來的救濟棚,後聽著東哥兒帶回來的消息,說那婆子果真不待見她這兒媳,見她二人回來,一把搶過熟睡的孩子,掉頭就嫌棄她不中用,胳膊肘朝外拐,總之那倒出口的,都不是什麼好聽的話。
雲胡淺淺地吐出一聲歎息,一時不知作何感歎。
“大雨來了……”滿崽掀開救濟棚的油苫布,側身鑽了進來。
早起雨淅淅瀝瀝下著時,大夥兒都以為這場暴雨將要停歇,誰知不過吃了個早飯的功夫,這雨勢便愈發激烈起來,埋在眾人心中的陰霾不由得沉重了幾分,誰也說不準,下一刻能是個什麼光景。
滂沱雨幕中,一聲尖利的哭喊,給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又增添了一抹灰暗。
“出什麼事兒了?”雲胡斂去淡淡的憂慮,探身向外看去。
東哥兒打著油紙傘,站在棚子外聽了一會兒,進來回話,“掌櫃的,好像是有人在哭喪。”
哭喪,就意味著死人了……
雲胡聞之愕然,連忙拿起擱放在角落裡的傘,揭開油苫布便出了門,循聲而去,滿崽緊隨其後。
同樣聽著動靜,從自己棚子裡出來的人也不在少數。
諸人或披著蓑衣,或打著傘,七七八八地將哭喪之人圍成了個圈。
“哎呦,是他家漢子呢……”
“說是出去買東西,被水衝走了,溺死的……”
“這也怪了,那水分明隻有齊腰高,不過就是踩在石子上滑到了,偏偏站不起來,人就這麼沒了……”
“好好一個年輕漢子,撒手人寰了,留下這孤兒寡哥兒何去何從呐……”
都是來崇福寺避災的人,這會兒聽著小哥兒的慟哭聲,誰心裡也不是個滋味。
彆看滿崽平日裡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其實眼窩子淺得很,這會兒早已悄悄紅了眼,背過身去,抹了把眼淚。
雲胡聽說那屍身腫脹得厲害,幾乎辨不出人形,怕一朝生變,嚇著這崽子,就讓東哥兒先把他拉回棚子裡去,而後將手中的傘向一側偏了偏,罩在了伏在地上哭訴的哥兒身上。
“還以為隻是下雨,沒尋思竟然出了人命……”
“瞧瞧這雨下得越來越急,之後可怎麼辦?我們家出來時,屋頂都被砸塌了……”
“誰家不是?我養的雞鴨都來不及安置,就被官爺帶到這兒來了,也不知道家裡啥情況……”
“這暴雨要是停了,咱們咋辦?總不能在這小坡棚子裡住一輩子吧?”
此話一出,眾人像是吃了啞藥一般,齊齊不作聲了。
府役昨日帶他們來崇福寺時,用的說辭是知府大人怕大雨生災,讓他們在此避難,可半個字沒提,避難之後怎麼安置的問題。
現下聽後來人說,城中屋舍多處坍塌,想來是再住不得人了,這沒了屋子,沒了傍身的東西,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方才還在心疼那家中失了頂梁柱的哥兒,如今災禍殃及到每個人身上,氣氛忽而就變得微妙起來。
“一個個都還好好活著呢,怕什麼?”雲胡驟然出聲,打破了此時的平靜。
“知府大人既將諸位安置於此,便是想儘辦法保你們性命,縱然誰也不想看到安居多年的府城遭受這無妄之災,可當下事情已經發生了,聚在一起怨聲載道有何用?”
“雞鴨沒了就再養,屋子塌了就再建,人隻要還在,就比什麼都要緊,再者說了,想想你們是如何到這兒的,又是如何安心住下來的,咱們知府大人,斷斷不會忍心看大夥兒,深陷在這水深火熱之中!”
他聲音不高,說出的話,也並非是什麼漂亮話,卻是給在場的所有人的心裡都喂了一顆定心丸。
第186章
被寄予厚望的知府大人現下正忙著滿城撈人,縱然府役先前知會過留在城中的民戶,若非必須,儘量不要出門,但仍有人心存僥幸,趕著滂沱的大雨外出覓食。
“陸大人,您小心……”湍急的水流中,謝見君一把扯住陸同知係在腰間的麻繩。
“哎呦,年紀大了,腿腳不頂事兒了…”陸同知自嘲一聲,扶著石柱勉強站穩身形,“這城中積水太深,人在水裡根本站不穩,方才那老頭,腳下一滑,眨眼就沒了人影兒,也就是您反應極快,將人一把撈起,才沒釀成大禍。”
“大雨如注,難免如此…”謝見君望著眼前滾滾而過的濁水,從昨日起緊皺的眉頭便沒有舒展過。
“短短兩日,竟是比去年一整年的雨水都要密……若是提前得知此情況,咱們也能早做準備,不至於像現在這般措手不及。”陸同知跟著感歎一聲。昨個兒他在書院講學,頭著剛開始,還以為是平平無奇的下雨,直到山長來報,說山腳下的水直逼膝蓋骨,他才急匆匆地驅散了學生,趕回了縣衙。
誰知這一忙活,便是兩天,本想著得空回家中瞧瞧境況,眼見著他們知府大人數次從自己後院的門前過,都不曾進門,他不得不歇下心思。
“陸大人,等會兒你帶幾個府役去一趟昌平街。”謝見君忽而出聲,將他的思緒,從數裡開外扯了回來。
他拱手應話,本以為是安排了新差事兒,不成想謝見君的下一句,便讓他神色怔住。
“本官記得你家就在昌平街上,既是順路,回去報個信,你這兩天都獨身待在外麵,又趕上暴雨,家裡人該擔心了。”
“謝大人體恤,下官這就帶人過去。”說著,陸同知隨手從一旁避雨的府役中點了五個人。
一行人穿戴好蓑衣和笠帽,像捆螞蚱一般,用粗麻繩將自己與前後二人牢牢地拴在一起,風馳雨驟,長街成河,他們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小心,生怕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便跌入水中被衝走。
目送諸人消失在雨幕中,謝見君朝著同在酒肆簷下的府役們招了招手,預備著前往下一處集市。
“大人,您瞧那是什麼?”眼尖的喬嘉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手指向橋下。
謝見君順著望過去,隻見一木盆浮在水麵上,伴隨著急流,上下起伏,嬰孩聲啼哭聲忽遠忽近。
“糟了,是個孩子!”他驟然心裡一沉,雖不知嬰孩如何出現在此處,但若是不趕緊打撈起來,木盆眨眼就會翻入水中。
“來幾個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木盆,連發號施令都不曾挪開視線。
很快便有三五個身形高大的府役走上前來,他們撈了一上午的人,彼此配合默契,麻繩一捆,相繼淌進了濁水中。
謝見君跟著同行,一麵走,一麵拿小木棍,沿途戳戳點點地探路,原因無他,這條長街上原是有排水的石渠,平日裡拿石板蓋著,但因著經年累月的人行馬過,加之被雨水衝刷了兩日,早已經薄弱不堪,稍稍不注意,就容易一腳踩空陷下去,他擔心孩子沒救上來,再給搭上自己人。
越往橋下走,積水越深,快要半中央時,已經沒過半胸,好在此行搭救的人身量都高,不至於受製於此處。
本以為隻有個被湧動水流推及到此處的影兒,然到了跟前,他才瞧著那木盆雙耳,皆用麻繩捆著,麻繩的另一側則是係在一哥兒身上。
那哥兒不曉得被困在此處多久,好不容易等到人過來,抬手指了指那木盆,“勞煩救我孩子……”,他聲音聽上去沙啞虛弱,似是在這兒呼救了許久。
府役長臂一撈,連盆帶孩子一並舉過了頭頂。
“你怎麼樣?”謝見君瞧著哥兒神色有異,等著府役救下孩子,便關切問起。
“我身子卡在石板裡,動不了了……”小哥兒艱難道,似是怕眾人不信,他還憋了口氣,費勁地掙紮了一下,隻聽著水下傳來悶悶的石板晃動的聲音,人卻是紋絲不動。
最擔心的事兒沒發生在府役身上,但讓這小哥兒遭了殃,謝見君不敢貿貿然地上手,而是同幾個府役一道兒憋氣,潛下黑褐色的渾水中,想看看現今是何種情況。
果真如小哥兒所說的那般,他腰以下的地方都卡在石板中間的窟窿裡,而原是可以隨意挪動的石板,如今倒是牢牢地嵌在石渠上,邊緣處還被雜草灌木包裹著。
“大人,怎麼辦?”宋岩的腦袋浮出水麵,吐出一連串的氣泡。
謝見君探手扣住石板的縫隙,用力地向上提了兩下,一時沒提動,他眉心蹙了蹙,“等把這石板給砸開……”
眼下也沒有旁的法子,宋岩重新返回到方才他們歇息的酒肆簷下,找了兩把錘子和撬棍,又小心翼翼地摸了過來。
想要砸開石板本就費力,更何況是在水中,頭頂上還是滂沱的大雨,幾人憋著氣,悶進水裡敲敲打打,沒一會兒便要起身換氣。
“你且忍一忍,隻要將中間的窟窿鑿得大些,就能將你撈起來了。”謝見君溫聲安撫著受困的小哥兒,石板受到撞擊,他箍在其中,必定難受得緊。
“大人不用顧忌草民,若是麻煩,棄了草民便是,隻求大人看在孩子尚且年幼的份上,能保他一命……”小哥兒大半個身子都掩在水中動彈不得,但還是儘力地懇求。
“孩子沒事,本官素日忙得很,沒精力替你照顧孩子,不過區區一塊石板而已,怎地就說的如此嚴重?”謝見君儘量地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能輕鬆些,好給麵前這小哥兒一點點安慰。
“莫要想太多,隻等著撬開石板,配合脫身即可。”
小哥兒重重地點了點頭。
約摸著半個時辰,眾人齊心協力,終於將他從石板中間的窟窿中,像是拔蘿卜一般,用力地拔出身來。
被困了這麼久,謝見君擔心他身子有異,等不及歇上口氣,登時便喚人送他去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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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福寺半山腰,
因著大夥兒是在暴雨中,被府役們接連一個個地送來此處,這一夜過去,好些身子骨稍弱些的婦孺都染了風寒,症輕者,喝上兩晚熱騰騰的薑湯,就勉強扛了過去,但仍有人燒得暈暈乎乎,連起身走路都費勁。
雲胡當機立斷,叫上王喜幾個夥計,下山去城中找大夫前來看診。
遂,一早分彆了數個時辰的二人,又心有靈犀地在醫館中碰了麵。
第187章
謝見君前腳剛敲開南山堂的大門,見雲胡也在,心裡驟然咯噔了一下,他側身讓開門口的位置,待趙田背著受傷的小哥兒進內室,才快走兩步,拉過小夫郎,仔仔細細地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怎麼跑來醫館了?身子不舒服?還是滿崽和大福有什麼事兒?”
“我無事,滿崽和大福也都好得很……”雲胡曉得他著了急,挑著要緊的事兒先回了話。
乍一聽不是家中事,謝見君暗自鬆了口氣,回眸瞧著王喜幾人夥計都在,便開口問道:“那這……”
“今日救助棚的民戶們相繼都發起了熱,我擔心是淋雨染了風寒,趁著府役給大夥兒熬薑湯的空閒,想著來尋馮大夫過去給瞧瞧。”雲□□聲細語地解釋,抬袖給自家夫君扯平整身上的油衣,餘光中瞥見內室中一晃而過的身影,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嘴,“那小哥兒傷得厲害嗎?”
“還不清楚呢,得等著馮大夫診治過,方能知道。”謝見君微微躬身,好讓小夫郎不用踮著腳給自己整衣裳。
“這兩日一直在城中,倒是對崇福寺那邊疏忽了,幸而你心細,幫了我大忙。”
雲胡得了誇讚,靦腆地抿抿嘴,正要搭腔,馮大夫背著藥箱從內室中匆匆忙忙地出來,
“回稟大人,那小哥兒身子無恙,隻是擦破了些皮肉,沒傷著筋骨,留在南山堂靜養些時日便能恢複。”
“那就有勞馮大夫了。”謝見君拱手道謝。
“大人可是要折煞老夫了!這救死扶傷本就是老夫的職責,如今城中暴雨,大人日夜不停地救助災民,我等隻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實在擔不得大人行此大禮。”馮大夫洇了洇額前的細汗,塞滿藥材的藥箱壓彎了他左側的肩膀,單單隻是站著,身子就往一旁傾斜。
東哥兒極有眼力見兒,當即就接過他背著的藥箱,往自己身上一搭,彆看裡麵裝的都是些輕飄飄的中藥,填滿了還真是不輕快。
他用力地顛了顛,將木箱牢牢地抱在懷中,還貼心地附上了一層油布,怕雨水滲進縫隙中,濡濕了藥材。
“掌櫃的,咱現下要走嗎?”之所以這麼問,是他看著知府大人和他們家掌櫃的,黏黏糊糊地並肩站在一起,目光流轉,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
被東哥兒不動聲色地一提醒,雲胡想起自己此行是有牽掛的事兒在身上,他客客氣氣地朝著馮大夫做了個請的手勢,“馮大夫,您先走一步,我這邊稍後便來。”
“好……”馮大夫應話,側目望向謝見君,頓了頓聲,道:“知府大人,義塾裡習醫的孩子們有三兩個就在我這南山堂,若是您有打緊的差事兒,儘管吩咐他們,醫術雖生疏了些,但瞧個尋常病,還是綽綽有餘。”
“請您費心了。”
目送馮大夫等人由東哥兒引至門外,知道雲胡著急要走,謝見君見雨勢漸密,便將油衣脫下來,不由分說地讓小夫郎穿上。
“這天兒還下雨呢,油衣你自己……”小夫郎的“穿”字未及說出口,眼前倏爾罩下來放大了數倍的俊秀臉龐,溫熱的吐息傾撒在他的鼻尖。
下一刻,謝見君俯身貼了貼他的額前,麵露歉疚,“穿著吧,小心著涼,如今情勢危急,實在顧不得照顧你,還讓你跟著操心受累,這般奔波,我心中過意不去……”
雲胡一把捂住他的嘴,強行打斷了他的話,“等暴雨結束,你可得好好補償我。”
謝見君神色一怔,繼而溫柔地笑開,好看的眉眼間儘顯眷戀,他親了親小夫郎的掌心,待他如受驚一般,猛地抽回手,才溫聲溫氣地,用隻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都聽你的。”
雲胡重重地點頭,趕時間似的環了環他,便撩起下擺,提步小跑著出門,王喜正等在門口,見人到齊,就蹲下身子,讓馮大夫伏在自個兒肩膀上,一行人漸行漸遠,眨眼消失在長街上。
小夫郎一走,謝見君這心兒乍然空了好大一塊,然不及他拾掇拾掇心緒,陸同知同府役們又往南山堂送來了幾個人,藥童們見狀,趕忙招手讓抬進屋裡,方便為其診治。
“陸大人,如何突然冒出這麼多傷員?”謝見君疑惑道。
“大人,這些都是頂著暴雨出來買吃食,一腳踩空陷進水窪之後,被我等打撈上來的,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傷,下官怕濁水不淨,感染了傷口,特此找大夫幫忙來施診。”
陸同知說這話時,一臉的憤憤然,分明已經派人知會過了,若非必要,切莫出門,可還是擋不住,天知道他們撈這些人費了多少力氣,年紀稍大的府役,到這會兒還喘不勻氣呢。
聞之,謝見君心下了然,這雨來得急,好些民戶家中都沒有備下存糧,怕是勉強支撐了兩日,實在挨不住,才會冒雨出來碰碰運氣。
他隨即就點了幾個年輕府役,命他們去城中商販那兒收糧食菜肉,著低價,再買給有需求的百姓,今個兒這般情形,還不知道會維持多少日,總不好隻想著安置崇福寺的災民,置這些人於惘然。
“聽著,凡是有從中謀利者,一律給本官按照《熹和律法》嚴加處置!”
“是……”被點到的眾將士齊齊應聲,刹那間四散而去。
僅僅靠府役挨家挨戶地敲門,能儘的力甚微,謝見君沉吟了片刻,招陸同知帶過來城中輿圖,指著數處積水尚淺的街巷,吩咐道:“陸大人,您帶人跑趟腿,同這些地方的商戶都知會一聲,現今可酌情自行安排出門販賣吃食,但不興哄抬物價,否則將與徇私謀利者一並嚴懲!”
逮著這種災禍時候,發國難財的商戶大有人在,他推出此舉,是為了讓城中百姓都能吃飽穿暖,必然不會再讓去年糧價暴漲的事兒重演。
將差役一一都交代下去,有府役來報,說是城外濉河水位暴漲,恐有泄洪之災,謝見君便又一刻不歇地往城門口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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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胡諸人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爬上了崇福寺的半山腰。
此時已是晌午過半,被油苫布掩住的木柴燒得劈啪作響,灶台上煨著的薑湯咕嚕咕嚕地冒著小氣泡。
有高大威嚴的府役坐鎮,倒是省下他挨個通知的功夫了,很快便有高燒不退的家中人前來求診。
馮大夫從藥箱中掏出一大包用來防疫的藥草,委托府役熬煮過三遍後,讓大夥兒都喝上一碗,六月天,本就炎熱,又趕上連綿暴雨,最容易滋生疫病,可得早早地放備下。
同他一道兒前來的南山堂的小大夫,則是各自或提著,或背著藥箱,相繼跟隨著民戶朝臨時搭建的救濟棚而去。
雲胡乍然想起背簍裡裝著兩小罐從商販那兒買來的羊奶,記掛著那個剛生產完的女子,便自顧自摸了過去。
“劉娘子?”他站在棚子外,輕喚了兩聲。
棚內鴉默雀靜,連孩子的啼哭都沒了動靜。
擔心生了變故,他先行道了句歉,探手輕輕揭開簾布的一個小角,就見女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眸緊閉,麵上現著不正常的潮紅。
“你怎麼了?”他乾脆利落地走進去,將兩小罐的羊奶擱置在地上,蹲身探了探女子的額前,果真是燒得滾燙。
“小雲掌櫃,您來了……”女子察覺到微涼的觸碰,緩緩睜開眼,看清麵前之人後便掙紮著要起身。
“我給孩子帶了些羊奶……”雲胡手指往旁邊一搭,繼續道:“你家那口子呢?你燒得這麼厲害,如何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劉秀蘭舔了舔乾澀的唇,“晌午那會兒,我生了熱,婆母怕傳染給孩子,就抱去另一處空閒的棚子,我那口子,大抵出門尋人逗趣去了吧。”
雲胡一聽這話,登時就炸了毛,“你且等著,我尋大夫過來。”,撂下話,兀自就掀開簾子出去了。
正巧碰著南山堂的李小大夫剛從旁邊的棚子裡出來,他便將人請了過來,等劉秀蘭穿戴好衣裳,才帶著入了棚子。
“不論你婆母咋樣,你夫君著實過分了些,你生產時吃了那麼多苦頭,他竟不管不顧地扔下你在這兒自生自滅!”他一麵找碗給劉秀豔倒了碗水,遞到她嘴邊,一麵憤憤地嘟囔著。
“小雲掌櫃費心了。”劉秀蘭潤了潤嗓子,依照著小李大夫的吩咐搭了脈。
“如此靠不住的夫君,留著作何用?還不如和離了去,你還能再改嫁,省下受這窩囊氣!左右離了他們,你還能不活了嗎?”有周時雁和離的例子在前,雲胡在婚事上看得極開。
小李大夫的餘光悄悄地瞥了一眼雲胡,心道知府大人的夫人,行事作風這般有悖常理,自古“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他不幫著勸和也就罷了,還讓女子和離,這哥兒和女子除了嫁人,還能乾啥?
劉秀蘭何嘗不是這般心思,“小雲掌櫃,民女領了您的好心,但如今我們已經有孩子了,孩子尚在繈褓之中,我不能讓他沒了娘親。”
“那就把孩子一並帶走!”雲胡不以為意道:“你手腳麻利,又會縫繡女工,何至於養活不了自己,平白收他們一家人的磋磨惡待?你若不成,儘可以來尋我,還能讓你流落街頭?”
劉秀蘭大驚失色,“他們斷斷不會讓我帶走孩子的!而且……”她遲疑須臾,“我那夫君也並非是一無是處,他還是疼惜我的。”
見狀,雲胡便不再說什麼。能幫的忙,他都幫了,饒是再看不過眼,再可憐劉秀蘭,餘下的事兒也是人家關上門來自己家的事情,並非他這外人能插得上手了。
他極輕地歎了口氣,後忽而又想到,若當年謝見君是原來的那個人,自個兒沒準亦是同女子一般境地。
壓在心中的那口濁氣吐不出來,他帶著竹笠,悶悶地尋了塊高處的石頭坐下,從這兒向遠處望去,正是盤踞在城外蜿蜒的濉河。
彼時,謝見君正命人在城牆上就地紮營,暴雨不過將將下了兩日,濉河的水位便比先前漲了三尺,他委實不放心,生怕一個疏忽,引得河水灌進城中,百姓遭殃。
為防患於未然,他命人將沙袋堆積在河堤上,並以裝滿石塊的竹籠為奠基加固,除此之外,還征募了一部分身強力壯的民戶,用柴草堵塞城牆透水漏洞之處,並協助府役,分段嚴密監視濉河水位。
忙忙活活了近七日,他日夜宿在城牆的營帳中,寸步不離,幾次惦記著雲胡和家裡人,想要回城瞧瞧,都生生地忍住了。
如此,第八日清早醒來時,一輪紅日當空照,接連傾盆了數日的暴雨,終於消停下來。
雨停了,城中的積水猶在,為了讓甘州儘快恢複以往繁榮境況,謝見君馬不停蹄地帶著人清理樹木雜物,疏通淤堵的石渠,好用來排水除澇。
然這些都是小事,如何安置先前被送去崇福寺的那些災民,成了他現下最頭疼的問題。
暴雨過後兩日,一直在崇福寺與災民共存亡的小雲掌櫃回來了,他神神秘秘地將謝見君拽進屋裡,悶著頭從陶罐裡往外扒拉銀錢銀票,洋洋灑灑地鋪了一張床,
“你覺得,我以甘州商會的名義,在城中蓋一處安濟院,如何?”
第188章
“安濟院?”謝見君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有些詫異道:“哪兒學來的新鮮詞?我當真是頭一回聽你提起。”
“你如何還小瞧人呢?”雲胡身子一歪,順勢栽倒入他懷中,揉捏著他寬厚的手掌,繼續道:“我聽過往的商販說,去年曹溪的商會便是聯合起來,在城中建了一座安濟院,以此來收容矜寡孤獨的老人和無家可歸的孩子,不光給他們提供遮風避雨的住所不說,還有不花錢的吃食呢。”
謝見君摟緊小夫郎,將他鬢角垂下的碎發攏至耳後,“小雲掌櫃現如今得來的消息可真全乎,但你可知,這安濟院,並非是以盈利為目的,還需要長此以往地投錢,維持正常的運作?”
“我自是有法子!你隻管說應不應許,旁的我要跟錢會長商議呢。”雲胡倏地回眸,清澈的圓眸直愣愣地瞧著他,似乎就等著他點頭。
“有何事同我說不得,竟去尋外人?我待你之心姣姣如明月,你倒是與我生分了,還賣關子……”謝見君撇撇嘴,說話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剛剛灌下了一大海碗的陳年老黑醋,連喉間都嗆著酸溜溜。
雲胡掩著嘴角,悶悶地笑出聲,“我這不是擔心,給你徒添煩惱嘛?原見你成日為著安頓崇福寺災民的事兒愁苦,我才冒出這般念頭,偏偏你還不領情。”,說著,他作勢起身要走,冷不丁又被扯住衣袖,一把撈了回來。
重心不穩的二人齊齊地歪倒在榻上,壓得身下的銀錢咯吱作響。
謝見君一向依著小夫郎,如今見他惦念自己,要幫忙排憂解難,心中歡喜得不得了,哪裡敢攔著?不過說了兩句逗趣吃醋的話,便利落地鬆了口,直言他想操這門子心,儘可以放手去做,大不了官府出麵,成全這善事兒。
也不知小夫郎何時來的雷厲風行的性子,轉日晨雞報曉,他剛睜眼,榻上就隻餘著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福,短襟高高撩起,露著光溜溜的小肚皮。
他扯過身側的薄被給小崽子掩了掩身子,出門喚來王嬸子一問才知,事業心暴漲的小雲掌櫃,辰時過半已經出門去了。
此時,被從床上強行喚起來的甘州商會會長錢德福,艱難地打了個哈欠,“夫人有要緊兒,讓府中家丁過來知會錢某一聲便是,如何還親自過來了?”
雲胡故作老成地撇著茶盞中的浮沫,沉吟片刻,方開口道:“錢會長,我想以甘州商會的名頭,出資在城裡蓋座安濟院,讓鰥寡孤獨貧乏不能自存的老弱婦孺,能有個吃飽穿暖的安身之處,您覺得如何?”
錢德福本還有些迷瞪,乍一聽這話,猛地瞪大眼睛,“夫人有此仁愛之心,昭如日星,實在另我等佩服,如若有什麼需要錢某全力配合的要求,夫人儘管提,大可不必顧忌旁的。”
“有錢會長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日蓋成這惠民的安濟院,定讓城中百姓念著您的情分。”雲胡笑眯眯地將茶杯擱放在桌上,撣了撣衣擺,一副起身要走的模樣。
“夫人且留步。”錢德福腦袋裡靈光一現,當即將人攔住,“錢某覺得安濟院一事兒,乃是善舉,大可遊說城中商戶一並出力,若是其餘人不肯,我們宋家亦可以施助一二,這行善積德的大好事兒,家中宋老爺一向都是應允的。”
雲胡輕點了點頭,心裡禁不住暗喜,他挑在這個時候找上錢德福,是想著商會人多勢眾,隻要各家指頭縫裡麵漏一點,就足夠這安濟院的建立與運轉。
加之大夥兒若是都摻一腳,興許可以起到相互監察,避免心懷不軌之人從中謀私利填腰包的效果,畢竟之後他還得顧著甘盈齋的生意,難免會生出些許的紕漏。
但既是其他的商戶不買賬,隻要能幫謝見君解了這心頭大患,他也能支撐起安濟院,頂多就是吃點虧罷了。
錢德福見雲胡不吭聲,不曉得他什麼心思,便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夫人如其瞧得過錢某的行事,就可將遊說商戶的事情交於錢某去操辦。”
“那就勞煩錢會長了。”雲胡應得十分爽快,他一向不擅長同商戶打交道,更彆說乾這從人家腰包裡掏錢的營生了,錢德福既然肯出麵,對他來說,是幫大忙了。
他客客氣氣地謝過,順勢以要去找合適院落為由,簡單寒暄兩句後就要離開。
錢德福跟著起身,送至商會門口,眼瞧著馬車走遠了,他才抻了個懶腰,心中暗忖,不過消停了兩日,這又來麻煩事了。
隻是此麻煩事並非以往,他能做上商會會長的職位,是謝見君在其背後推波助瀾,這份恩情他總是要報答的,況且誇讚雲胡仁愛之心,是肺腑之言,於情於理,他都得對此事兒格外上心。
晨起,正是街市上最熱鬨的時候,不少商戶瞧見知府大人的夫人,被恭恭敬敬地送出商會,相繼偷摸過來探口風。
錢德福趕著人多,趁勢將安濟院的事情說道了說道。
此話一出,登時炸了窩。
“這小雲掌櫃可真不厚道,自個兒行善事兒罷了,作何非得拉上咱們?”
“可不就是,當我們的銀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我自己家裡老娘都照顧不過來,還想讓我去照顧旁人,想得美!”
唱衰的商戶,大都是城中雜貨鋪子的小掌櫃,他們本就是賺些蠅頭小利討生活,自然不舍得往外掏錢。
但凡事都有兩麵,有不樂意的,就有不在意的,
“老成頭,你話不能這麼說。”布莊掌櫃驀然站出來搭茬,“你看,這表麵上是甘盈齋老板出的主意,想拉著大夥兒一起蓋安濟院,但誰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沒準這背後,是知府大人授意的呢?”
這話又引來了部分商戶的附和,想來不過就是出些銀錢,他們隨意去花樓喝個小酒,聽個小曲兒,一晚上都能豪擲百兩,區區添補一個安濟院算什麼?要是因此得了知府大人的賞識,還能從中撈點好處,去年那些出錢捐糧的商戶名字,如今就明晃晃地刻在府學門前的石碑上,供人敬仰呢,這誰瞧著不羨慕?
於是,就有商戶當下派了小廝,去府裡取來銀錢,交到商會的賬上,其餘人紛紛效仿,短短一日,便募集了近百兩。
這邊,雲胡跟著牙行的牙商,相看了四五處院子。
本應該在城中找塊閒適的地兒蓋一座安濟院,但如今遭暴雨之難的災民們還苦哈哈地等在山上,他委實不能像建廉租屋一般,慢悠悠地安排,故而,以租代買,是最為合適,且最快捷的法子。
離著甘盈齋不算太遠的關口巷,正巧有幾間相鄰的屋舍,無論是布局還是地方大小,都深得他心意,隻是位置稍稍偏遠了些,但好在瑕不掩瑜。
他依照著數月來同各路商販講價的經驗,同牙商掰扯了將近兩刻鐘,硬生生地將每間屋舍都打下來三兩銀子,而後心滿意足地簽了契書。
有商會募捐來的銀錢,加上甘盈齋自己掏的私庫,雲胡緊趕慢趕地招募了匠人,打算將屋舍從裡到外都修繕一番,每一間臥房安排上二到三個床位,給行動不便的矜寡老人;收容孤兒的屋舍,他聽從了謝見君的建議,找木工定做了數張上下床,中間一根直梯連接,如此,極大地減少了占用的地方,能安置下更多的孩子。
收整安濟院需要時間,但崇福寺的災民則等不得,城中積水接連退去後,他們也陸陸續續地從山上下來。
被暴雨侵蝕的屋舍有些拾掇拾掇,勉強還能住人,有些四周的牆麵塌了,院子裡一片狼藉,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不少民戶歸來後,望著麵前此般慘狀,皆是紅了眼睛。
“知府大人,這是府役統計上來報災的名錄,煩請您過目。”
府衙裡,陸同知正忙著跟謝見君報備此次暴雨受災的情況。
“陸大人,此次救災,您怎麼看?”謝見君壓下名錄,暫時並未翻開,而是問起了陸同知的想法。
“下官這兩日在城中走訪,見東街、烏衣巷等多處民戶的屋子已是搖搖欲墜,不堪其住,然這些地方的百姓大多是家境貧寒之人,連尋常討個溫飽都成問題,必然拿不出什麼多餘的銀錢來,下官想著不妨由咱們官府出資,幫著他們將屋舍修繕起來,以備暴雨再度來襲。”
陸同知說完,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謝見君的神色,見他麵無表情,對自己提出來的法子,既不應許,也不駁斥,心裡顫顫地沒了底兒。
謝見君先前也並非沒有動過這般心思,隻是這兩日思慮下來,驀然覺得不妥,他斟酌須臾,緩緩開口道,“陸大人,一味地貼補,恐會讓人心生怠惰。”
“大人何意?”等了好半天,等來這麼一句話,陸同知有些茫然,他大抵是能猜得出話中的意思,但還想要個準話。
但謝見君再未作聲,提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
翌日。
點卯後,府役在府衙大門口的告示欄上張貼了新的告示。
愛湊熱鬨的百姓見狀,齊齊地聚上前去,抻長了脖子,想瞧瞧那告示上寫的什麼。
“知府大人說要修繕城中排水的石渠,特此招募民戶,工錢於每日結算……”離著最近的識些字的小漢子,悶聲嘀嘀咕咕地念著,身旁圍了一圈人,正認認真真地豎起耳朵聽。
見小漢子忽而念了一半不吱聲了,便有人忍不住催促,“彆停呐,快接著念!”
霎時,人群中一聲驚呼驟然響起。
“等等……這工錢,怎麼是蓋房子用的石磚和木頭呢?”
第189章
“哎呦,倒還真是罕見了,這哪有官府招募人乾活,不給工錢,就給些破石頭破木頭的?打發叫花子呢?”老漢嘴裡叼著煙杆子,聞聲猛嘬了兩口,吊著眉梢揶揄道。
宋岩神色冷冽地睨了他一眼,“知府大人的決策,豈是爾等能隨意置喙的?大人此舉,可是為了救濟此次水災受難的民戶,這修繕排水溝渠一事兒,更是造福於城中所有百姓,你這宵小,不感念大人恩情也就罷了,居然還口出狂言!”
被官老爺不留情麵地一通怒斥,老漢登時便不敢再吱聲,肩膀一縮就隱進了人堆裡。
餘下的人更是靜默如雞。
想當初建廉租屋招募的匠人,結算得可都是實打實的銀錢,如今換到修石渠,卻隻給這些東西,知府大人若是有心體恤他們,何不送佛送到西?就像如拆遷那般,乾脆將倒塌的屋子都推平,然後補貼新屋舍和賠償款,這多皆大歡喜?
然大夥兒縱有不平,忌憚著宋岩等府役在此,也隻敢在心裡念叨念叨。
須臾。
“敢問官爺,大人何時招募匠人?我等又何時可以上工?”一身形乾瘦的漢子驀然出聲,打破了此時的安靜。
“下雨的那幾天,我家院子裡的那棵柿子樹倒了,將屋頂砸了個好大的窟窿,草民囊中羞澀,實在拿不出銀錢來,無奈隻能將家中婆娘和娃娃先行送回娘家避難去了。”
他曬得黝黑的臉頰上滿是渴望,因著常年在碼頭上扛大包,年紀輕輕,身形已有些佝僂,一身粗麻衣縫縫補補地掛在身上,腳上手編的草鞋早已經頂出了腳趾。
宋岩原本嚴肅的麵色有一絲鬆動,他張了張口,將將要解答,旁邊另一背著布兜的漢子也緊跟著問出聲,“官爺,您給句準話,磚石和木頭每天都能領嗎?我這家裡也等著錢蓋屋子呢,再不修補,過些時日到了雨季,保不齊哪天睡覺的時候,就被埋進屋裡了。”
“官爺,大人招不招我們哥兒?多臟多累的活兒,我都願意乾,我爹娘年紀大了,經不得折騰,他們那份我可以頂上!”人群中一小哥兒壯著膽子自薦了起來,這告示上可以說不要哥兒,他家臥房可是塌了半截,這些時日,他都跟爹娘擠在一間屋子裡呢。
“這……”宋岩麵露難色,知府大人沒說要小哥兒,但也沒說不要呐,正當他躊躇時,身後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地按了按。
他一時受驚,蹙起的眉頭在看清來人時,倏地舒展開來,“知府大人,您怎麼來了?”
原是還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百姓,一個個都繃直了身子,屈膝行禮。
謝見君招了招手,讓大夥兒起來,而後溫聲說道:“此次修繕石渠,招募的匠人不限於漢子,哥兒和女子,有意者儘可以報名,選擇自己想要從事的差事兒,不同差事兒所對應的工薪也不同,大夥兒儘力而為,莫要強撐。”
話音剛落,先前問話的小哥兒喜笑顏開,城裡商鋪招工,向來不愛要他們哥兒,說用著晦氣,偏偏甘盈齋和知府大人從不忌諱他們身份,還願意給他們賺錢討生活的機會。
他高舉著雙手,興衝衝道:“大人,我一個報名!我力氣大,漢子能乾的活兒,我都能乾,隻求大人到時候多給幾塊磚石,我好將我爹娘的屋牆,重新壘一壘!”
“好。”謝見君莞爾應聲道,朝著宋岩點了點頭,“勞煩宋府役幫忙記錄下來,咱們後日一早就開工。”
他說著,讓人從府衙裡搬出一對桌椅,挑了個陰涼地兒擱下,繼而又送了紙墨,供宋岩登記上工的名冊。
不多時,府衙門前便排起了長龍,是有瞧不上這破石頭木頭的人,自然對此嗤之以鼻,但架不住家境貧困的民戶願意出這份力氣,畢竟,他們在碼頭上抗一天大包,都換不來幾塊磚,官家指派的活計,還會管一頓飽飯呢,去年蓋府學的那夥匠人,有魚有肉,吃得可好哩。
趁著招募的功夫,謝見君同府衙內工房的人,商談著具體如何修繕的問題。
城中積水消退之後,他親自去查看過,的確如喬嘉年所說那般,原來排水的地方都是用的陶筒,經年累月的用下來,早已經破碎,加之百姓不管不顧地往石渠中傾倒汙水爛渣,致使淤堵地愈發嚴重,這才導致暴雨傾盆時,水排不出去,在城中漫上齊腰高的河流。
但好在工房保存的石渠輿圖還能用,他能看出來,當年設計此布設之人,是花了心思的。
先人從城中最高點的地方挖渠,本著“城內高,城外低”的原則,在溝渠底部鋪設了一節節陶筒,這些陶筒猶如蜘蛛網一般,連接著城內的每家每戶,最終彙集成一條通往城外濉河的水溝。
隻是這法子是個好法子,但修建時卻偷工減料,用料粗糙不說,還缺乏日常的維護,故而他這次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拾掇拾掇。
“大人,咱們要修這石渠,首先是得將淤堵的陶筒清理出來。”工房官員望著密密麻麻的石渠排布圖,鄭重其事地說道。
謝見君心想這還用得著你說?不光得清淤,還得讓民戶知道,這石渠是用來排水的,不是用來給他們行方便的。
他合計著讓巡城的府役不定期地茶攤,若抓到徑自往石渠中傾倒汙物的人,罰款二百文,另外再打掃七日城中的公廁,以儆效尤。
但這遠遠不夠,規矩的養成不在於一朝一夕,還是得琢磨出來個更有效的法子。
“大人,下官心裡尚且有一法子,不知道當不當說?”說廢話的官員繼續說著廢話。
謝見君默不作聲地做了個請說的手勢,心裡又禁不住吐槽起來,有話就但說無妨,他還能吃了他們不成?這怎麼陸同知帶出來的官員,都喜歡賣關子?
那官員不知其心中所想,兀自拱手做了個禮,才不緊不慢地說道:“為防止這汙物發酵,脹裂管道,咱們將這石渠裡的排水管道都打上小孔,小孔之內再以空心竹子填補,這樣濁氣便能從竹管中排出,以此來極大改善淤堵的問題。”
“倒是可以一試……”謝見君當即拍案應準了下來,這有道是“術業有專攻”,他對修繕石渠了解不多,以往看過的書中也未曾有過詳細地講解,便隻能依靠著工房官員多年來的經驗,幫著拿主意。
報名的近千名民戶生生費了十日,才將輿圖中標記著的石渠裡的汙物,給清理乾淨,這段時間,滿城臭氣漫天,隻在外稍稍停留半刻,就熏得人雙眼發黑,神誌不清,故而眾人出門時,不得不帶著口巾,身配大黃、蒼術以避之。
好不容易排汙清淤的工作結束,謝見君同工房官員,馬不停蹄地指導著匠人們,更換石渠中破碎的陶筒,以磚石代之。
民戶白日裡上工,酉時過半便帶著蓋屋子的家夥什兒回家,壘牆的壘牆,補屋頂的補屋頂,就連因暴雨停歇的廉租屋,也陸陸續續地恢複了動工,一時間整個甘州府城都忙得熱火朝天。
在這之後的數日,又淅淅瀝瀝地下過幾場雨,大夥兒經曆過滂沱的暴雨後,對這點毛毛小雨全然不當回事兒,一條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連個打傘穿蓑衣的也沒有。
雨下起來沒完沒了,牆邊都生了黴斑,屋子裡更是濕津津的,蓋在身上的薄被似是被水浸泡過一般,拎起來沉甸甸泛著潮潤。
某日,日頭上來。
因著安濟院,在關口巷忙碌了小半月的雲胡,正和王嬸子在後院裡晾曬被子和褥單。
這會兒正是太陽最盛的時候,曬一曬,夜裡睡著都踏實。
昨日剛下了一場小雨,後院中水窪遍布,耀眼的日光一打,映著星星點點的碎金。
被委以哄大福睡午覺重任的謝見君,像拎著小雞仔一般,將死活不肯閉眼的小崽子提溜出門外。
“不睡了?”聽著動靜,雲胡從薄被後探出半麵。
謝見君打了個哈欠,無奈道:“精神得很呢,我瞧著他渾身仿若長滿了刺似的,在榻上一刻也待不住,索性帶他出來踩水坑,順道消耗消耗體力。”
“踩水坑?”雲胡訝然。他這才發現,大福腳上的鞋都包著油布,想來是謝見君擔心這崽子濡濕了鞋襪,才給裹上去的。
“大福要去!”乍一見不遠處有兩口清澈的小水坑,大福像是腳底生風一般,不由分說地拽上自家阿爹,便直直地朝水坑從過去,臨到跟前,一腳重重地踏了進去,登時就濺起了亮瀅瀅的水花。
謝見君一時不察,被好大兒坑了一身水,飛濺的水滴順著他的發梢滾落,“啪嗒”掉在地上,漾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
“小兔崽子……”他低低地笑罵了一聲,挑了處淺水窪,又踏了回去。
大福如何肯認輸?也不知是起了哪門子的好勝心,二人你來我往,所過之處水珠四濺,猶如風鈴般清脆的歡笑聲,在後院間回蕩,驚起鳥叫蟬鳴,與之和聲。
雲胡負手站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著細碎光影下二人嬉鬨的身影,勾起的唇角一直未曾落下。
“主夫,該是讓主君莫要帶著小公子玩鬨了,這一會兒濕了衣裳,怕是要生熱。”王嬸子不放心地相勸道,心裡暗想,這踩水坑能有什麼可玩的,主君就是太慣著孩子。
“無妨……”雲胡聞之擺擺手。
他最是樂得看謝見君陪大福嬉戲,哪怕隻是尋常的踩水逗樂,這人也耐心得很,從不見半點煩悶。
“王嬸,您去燒上些熱水,一等好讓主君和小公子梳洗下。”
王嬸子疑惑地看了眼雲胡,雖是有些不理解,但主家發下來的話,從來就隻有照搬的份兒,她攏了攏袖子告退。
雲胡立在原地瞧了半晌,見二人興致正盛,院中石磚上滿是綻開的水花,他抿了抿嘴,輕手輕腳地退下,生怕驚擾了此刻的溫寧。
晌午一過,便有些涼意,風一過,謝見君冷不丁打了個激靈,垂首看著大福衣裳和鞋麵都濡濕得厲害,便想著帶人回屋中換身乾淨衣裳。
大福玩心未儘,抱著他的腿又是撒嬌,又是打滾,蹭了滿身的泥點子,活脫脫像個小泥猴,“阿爹,咱們等會兒回家,再玩一刻鐘!”
他豎起一根指頭,像模像樣地在謝見君跟前晃了晃,雖然不知道一刻鐘是多久,但尋常時候,他隻要這般纏著雲胡和王嬸子,便是一準能如願。
然這招,對謝見君沒用。
就見他家阿爹半蹲下身子,眸光與他齊平,而後笑眯眯道,“謝瑭,咱們該回了。”
這話說得言簡意賅,但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些許的危險之意。
被喚作全名的“恐懼”,刹那間爬上了心頭,大福利落地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衣裳上的泥灰,一本正經咬字道,
“阿爹說得對,這小水窪也不是非得踩了。”
第190章
青魚街上的老方家漢子,下暴雨的時候沒了,前些日子剛抬回老家入葬。
原是熱熱鬨鬨,嬉笑聲連連的小宅,如今已是頹朽破敗,不見半點生氣。
宋婆子挎著小竹籃打門口經過,見兩扇斑駁掉漆的木門緊閉著,泣泣啜啜的哭聲從院中傳來,她駐足門前,輕歎了口氣。
“娘,怎麼不走了?”身邊的兒媳疑惑問道。
“近些時日,這老方家的親戚又上門了?”宋婆子壓低聲音問道。
兒媳神色一怔,須臾,輕點了點頭,“昨日剛來過,不曉得堵著卓哥兒說了什麼,最後摔門走的。”
“造孽呐!”宋婆子搖了搖頭,“這卓哥兒孩子才兩歲多,家裡就沒了頂梁柱,這些黑心肝的親戚,不搭把手便罷了,還惦記人家這點祖產。”
“娘……”兒媳拍了拍她的手背,朝著四下街巷望了一眼,“吃絕戶呢,這卓哥兒婆母和老公公早些年就過世了,如今能主事的漢子也走了,偏偏他又生了個哥兒,可不讓人惦記?”
“真是癩蛤蟆趴腳背,純粹惡心人,你瞧瞧,攏共這一處破祖屋,和鄉下兩畝薄田……”
不等宋婆子抱怨完,兒媳猛地一扯她的衣袖,將她拉到一旁,“娘,又來了……”
宋婆子登時循聲望去,見一嬌俏小娘子撚著繡帕,扭著小細腰,從巷子裡緩緩走出來。
“這是誰家的?”
“聽說是方家漢子出五服的嬸娘。”兒媳撇嘴,“瞧這走路的狐媚子樣兒,胯都要扭到天上去了,不曉得擱外麵勾搭多少漢子哩。”
宋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滿臉的厭嫌模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上門打秋風,欺負卓哥兒家裡沒人呢,呸!”
榮娘子還未叩開門,乍一聽著這話,探究的眸光直勾勾地掃視過來。
兒媳立時拉上宋婆子,往石牆後一隱,“娘,樹苗還在家等著呢,咱們快回去吧。”
誰都曉得,卓哥兒的這檔子事兒,一沾就是一身腥,再有善心,再看不過眼如何?到末了,還得關上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至於旁人家的醃臢事,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閒話罷了。
榮娘子叩了一刻鐘的門,眼見著失了耐性,才等來開門的沈卓。
兩三日不見,沈卓又瘦了一圈,兩頰向內凹陷,眼底青灰遍布,走起路來,身子還踉踉蹌蹌,活脫脫就是個行走的骨頭架子。
榮娘子被他這副青白臉色驚得一怔,回過神來,手中的繡帕一揚,嬌嬌媚媚地嗔怪道:“哎呦,卓哥兒,你可要嚇死我了!”
“榮嬸娘……”沈卓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側身讓開了進門的路。
榮嬸子也不同他客氣,徑直穿過他身邊往屋中去,途徑院子時,見滿地都是濁水退去殘留的汙物,六月天散發著難聞作嘔的氣味。
她拿繡帕掩住口鼻,蹙了蹙眉頭,“卓哥兒,你這有手有腳的,合該收拾收拾屋子,瞧瞧這像是什麼樣子!”
跟在她身後的沈卓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聽著話也不搭腔應聲,任榮娘子一路將他數落進屋裡。
兩歲多的子春就睡在炕頭上,叩門聲都未能將他吵醒,沈卓輕手輕腳地把人搬到一旁,勉強騰出了能容下一人坐著的位置。
“榮嬸娘,您坐,我去燒些水來……”說著,他翻出一口小鍋,擱放在火灶上,又從窗戶下撿了幾根柴。
三間小屋被暴雨衝塌了兩間,他不得不帶著孩子,蝸居在這窄仄的東屋,連帶著吃喝拉撒也一並擱屋裡解決。
榮娘子並非第一次來這兒,方家漢子下葬沒兩日,她便跟著家裡那口子登過門,小屋不見光,日頭最盛的時候還陰冷得厲害,單單隻是坐了一會兒,汗毛就豎了起來。
她心裡一千遍一萬遍起身想走,但都忍住了,原因無他,兒子娶親,兒媳鬨著要分家,她急於找處屋子,給小兩口騰地兒,城中屋舍租起來貴得駭人,若是能撈著這不要錢的,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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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過沈卓遞過來缺口的小碗,嫌惡地擱放在炕上,轉頭擺出一副慈祥長輩的模樣,“卓哥兒,我前些日子,跟你說的事,你可考慮好了?”
沈卓收回手的動作一怔,須臾才陰沉沉地開口道:“嬸娘,這屋子是我和子春最後的念想,斷斷不能讓出去的。”
“你這傻孩子!”榮娘子恨鐵不成鋼,“不怨嬸娘多嘴,卓哥兒,子春是個小哥兒,以後總歸是要嫁人,到時候,這家產不就落入外人手裡了?”
沈卓緊咬著唇瓣,臉色煞白。
榮娘子沒注意到他的異常,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嬸娘心直口快,不同你繞彎子,你想想,家裡沒漢子,你左右已經生不得了,指望誰給你頂事兒?照樣不得是靠你侄子,你把地契和田契都過給你侄子,將來讓他給你養老……”
“嬸娘不是貪圖你和子春的屋子,這與其扔給外人,實在不如過給你侄子,咱都是親戚,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呐,自然是有我們一口吃的,決不會落下你和子春。”
眼瞅著自己說的口乾舌燥,麵前的沈卓隻悶著頭默不作聲,榮娘子有些急,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卓哥兒,你彆不知道好賴!”
沈卓的喉間似是紮進了一根尖刺,扯著渾身都疼得發顫,他閉了閉眼,似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說道:“我家那口子就留了這間祖屋和一點薄田,你們便一直惦記著,如何,是要打算逼死我們父子倆罷休?”
“你這是說的哪裡話?誰要逼死你們父子倆?”榮娘子連連反駁,殺人的罪名,她可不敢擔。
“卓哥兒,子春這麼小,沒有能主事兒的撐腰,之後就算是嫁人了,也得受磋磨,你忍心看著他在婆家受苦?但要是有了你侄子,那就不一樣了,誰敢欺負子春,你侄子定是要同他拚命的!”
她話說得漂亮,實則是想哄著沈卓趕緊過了田契和地契,至於什麼養老,什麼拚命,她才舍不得自己兒子為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費心思。
沈卓哪裡看不出她什麼心思?不過是同老家那些親戚一樣貪婪的嘴臉而已,曉得他隻有子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子春威脅他。
倘若不是孩子尚小,一朝要嫁人,得記掛著在外的名聲,他必是要一把火,跟這些人同歸於儘。
榮娘子見他又悶了起來,一時煩躁不已,想喝口水解解渴,又嫌棄那缺口的水碗,她捏著帕子猛扇了兩下,心裡的怒火愈發壓不下去,連說出口的話,都難免刻薄了起來。
“沈卓,你彆不識好歹!就你這掃把星,克死了婆母公公不說,還克死了自己漢子,出去看看,誰願意搭理你?你還不趁著這時候討好巴結我們,將來有你好看!”
沈卓頭回被人罵做是掃把星,整個人都愣住了,回過神來,他顫抖著手,捂住被尖利叱罵聲吵醒的子春的耳朵,用力地怒吼道:“滾!滾出去!”
許是沒想到這小哥兒突然爆發,或是自己失了臉麵,榮娘子立時跳下炕,“沈卓,你給我等著!”
撂完狠話,她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留下卸了勁兒的沈卓攤到在地上,摟著受驚的子春,二人抱作一團,好半天沒緩過勁來。
本以為嗬退了榮娘子,家裡能清靜幾日,卻不料青魚街上慢慢傳出了他克夫克子的傳言,起先他並未在意,想著有人說,便任他去說,隻要不是傷害子春,他都能忍,沒成想,傳言愈演愈烈,竟有孩童朝他扔石頭,說他是個瘟貨,招人晦氣。
家中晾曬衣物的竹筒被折斷 ,新買的豆腐被戳滿了洞,去修石渠喚來的磚石和木頭,也被無端地砸碎。
終是有一天,沈卓望著院子裡丟進來的汙物,什麼都沒說,轉日起早,他穿戴上自己最齊整的一件衣裳,抱著子春,將家中屋門鎖好,
“子春,爹爹帶你去個地方。”
————
“滿崽,東西都帶上了嗎?”
府衙後門,雲胡已經在馬車上等了一刻鐘了,仍不見大福和滿崽,禁不住探麵吆喝了一句。
“來了來了!”滿崽手提著釣竿,脖子上掛著大餅,咯吱窩還夾著大福,一步並作三步地邁出門,“雲胡,今個兒咱們去哪兒釣魚?”
雲胡接過他手中的東西,順勢將他一同拉上馬車,神神秘秘地說道:“帶你去一個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馬車軲轆軲轆地行駛在長街上,清脆的鈴鐺聲灑落一地。
“咱們這是要出城?”城門口近在咫尺,滿崽好奇發問。
雲胡微微頷首,他早些聽人說之前連綿暴雨,導致河水水位上漲,這乍一退下去,城外河中魚蝦多得很,都肥美著呢,故而好不容易等安濟院的修繕告一段落,他立馬就打算帶著兩小隻去碰碰運氣。
約摸著行進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停在一處茂密的樹林子裡,不遠處群山蒼翠巍峨,溪泉穿行而過,潺潺作響。
滿崽一個箭步跳下車,優先占據了一處釣魚的好據點,“雲胡,快來,這兒可是個好地方,一會兒一準有魚咬鉤。”
雲胡淺淺地應了一聲,招手讓李盛源給他送魚餌過去,自己則正忙著往大福腰間係驅蚊蟲的香囊。
“爹爹,那邊有人在……”大福驟然出聲,手指往河沿邊上伸去。
雲胡抬眸瞄了一眼,就見一哥兒抱著個兩歲孩子,二人直挺挺地站在河邊,不知在做些什麼。
大抵也是過來玩的吧……他心裡這般想著,並未過多地在意,將香囊依次都係好後,拍了拍大福身後的柔軟,哄著他去找滿崽。
“雲胡,你瞧見那倆人了嗎?”滿崽正往魚鉤上掛餌,看他過來,朝著父子倆站的位置揚了揚下巴,“好奇怪啊,乾巴巴地杵在那裡,就像塊木頭一樣。”
“莫要在背後置喙旁人。”雲胡輕斥了一聲,怕話說的重了,讓崽子敗了興致,便一麵幫他掛餌,一麵溫聲細語道,“興許是人家玩累了,歇會兒呢。”
滿崽倒是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魚餌攢好後,他手下用力一揚,將魚鉤丟進了河中。
釣魚這事兒,慢工出細活,考驗得就是一個耐心,他坐在小馬紮上,雙手杵著臉頰,遙遙望著河對麵,時不時瞧兩眼身後陪大福挖石頭的雲胡,餘光總能瞟到那對父子。
打下釣竿已經有兩刻鐘了,二人照舊站在原處,哥兒不知對懷中孩子說些什麼,逗得孩子咯咯咯笑個不停。
分明是再正常不過的父慈子孝,他偏偏覺得彆扭極了,好似有哪裡不對勁,可就是說不上來。
釣竿忽而晃動了一下,他一把將其握住,而後用力地往自己這裡扯魚線,“上魚了!上魚了!”
雲胡聽見動靜,便上前幫著收線,想來該是條大魚,釣竿擺動得厲害,幾乎要將他二人拖進水中。
岸上河裡糾纏了許久,最後是李盛源出手,扯回了即將要逃走的大魚。
滿崽興衝衝地將自己的“開門紅”丟進木桶中,正要重新掛餌時,他習慣性地又往父子倆站的河邊張望了一眼,卻不料,這回隻看到了兩歲多的娃娃被擱放在岸上,而哥兒卻不見了人影兒。
他心頭忽而湧上來一股巨大的不安,
“雲胡,你瞧見那孩子的爹爹去哪兒了嗎?”
第19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