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了,我也不指望你能延續中興之世,可你……你毀了我生前付出的心血啊。
唉,想當初,我就不應該對你說那句話。汝默,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張重輝這番含有失望的質問,其實並無多大情緒起伏,語氣更是平靜到猶如在問:“你為什麼下雨天不打傘?”
然而正是這番平靜,卻是激起了申時行那埋藏在心底的千帆大浪。
一時間,張重輝的話,和張居正當年對他說的那句話,在申時行腦海中來回滾動著。
“想當初,我就不應該對你說那句話。”
“汝默,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創造中興之世!”
“汝默,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過往與現實重疊交合著,張居正當年對申時行那滿懷期待的盛情邀請,與張重輝此刻平靜無波的失望目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仿佛受到了致命打擊一般,申時行心底埋藏已久的那一根弦,終究還是崩斷了。
申時行破防了,他癲狂般地揮舞著雙手,似乎忘記了麵前之人的‘身份’,十分不甘地大聲道:
“失望?你憑什麼失望?我做的還不夠好嗎?考成法!考成法!你永遠都隻知道按自己的想法走!你知不知道考成法的弊端有多大?
你以為群臣百官們會老老實實的按照你製定的考核標準,踏踏實實的乾出政績來嗎?你以為地方官吏會因為考成法就勤政愛民嘛?
你錯了!張白圭你錯了!考成法隻會讓群臣百官們怨聲四起!考成法隻會讓地方官吏們為了完成考核標準,更加剝削壓榨百姓!
哪怕不是考成法,一條鞭也是如此!你以為重新丈量土地,那些地主們就會乖乖交稅嗎?你以為將賦役合並,百姓們就能少受雜役之苦嗎?
你知不知道你大力推行的一條鞭讓民間穀賤銀貴?你知不知道那些地主們永遠都會有想不儘的辦法,將那些需要多交的稅款,轉移到普通百姓們的身上?
張白圭!大明朝已經兩百多年了!諸多弊端早已經是深根入髓!土崩魚爛!不可救藥!
你隻知道上有政策!你不知道下還有對策?你隻知道充盈國庫!你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在國庫充盈之際,活活餓死在這場盤剝之中?
張白圭!你知不知道你以為的為了朝廷!你以為的為了百姓!到頭來卻是在吸大明百姓們的血!來續大明朝廷的命啊!”
申時行歇斯底裡地質問著麵前的‘張居正’,他似乎已經忘記了不久前,信誓旦旦說過的那些話。
又或者,申時行其實還記得,隻不過現在的他不想記得。
他隻想說出這些話,他隻想告訴張居正自己沒有錯,錯的人是張居正!
申時行似乎還沒有‘罵’夠,又繼續說了起來:
“叔大,我知道你不求能有善終,也知道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有善終,我知道你隻想當‘商鞅’,起碼人走了,製還在。
可現在是大明,不是先秦,你張居正隻是張居正,你不是商鞅!你也成不了商鞅!你隻能成為另一個‘王安石’!
你以為我不想延續改製嗎?可你知道這有多難嗎?我申時行隻是申時行,我不是你張居正!我沒有‘雖死千萬人俱往矣’的想法!”
申時行的話似乎是說完了,但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樣子,顯然還有話沒說出口。
被‘狂噴’了一頓的‘張居正’按理來說應該大聲反駁對方才對,然而張重輝卻隻是淡淡問了句:
“所以呢?你想說明什麼?”
申時行似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問題一般,他早有準備地肯定答道:“所以!錯的是你!”
一時間,氣氛沉默住了。
張重輝沒有即刻作答,而是低頭沉思了起來。
申時行見對方被自己懟的無話可說,不由得心中大喜起來,好似他真的將‘張居正’給懟到無話可說一般。
就在申時行陷入此‘成就’的喜悅之中時,沉默了半晌的張重輝,終於給出了回答。
“就算我是錯的,你也絕對不是對的。”
張重輝的這句辯駁仍舊平靜,隻輕飄飄掠過申時行的耳畔。
然而,正是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讓申時行呆住了。
原先心底的喜悅逐漸消散褪去,轉而代替的,是逐漸濃鬱的失敗與絕望。
許是在內閣呆得太久了,就連申時行自己都已經快要忘記,他曾在心中立過誌向,想要向張居正證明自己才是對的。
可這樣的誌向,竟在他年複一年的政治生涯中,逐漸被他自己所遺忘。
久往的誌向被再次提起,申時行感到很是難堪,心中更是在問著自己:
“所以,就算他張太嶽是錯的,我申時行也絕對不是對的嗎?”
偏偏在這懷疑人生的時候,張重輝像是看穿了申時行在想什麼一樣,開始說了起來:
“汝默,這大明朝內閣首輔的位子,我坐了十年,你也坐了十年。你說我錯了,但其實你比我錯的還要徹底。
我知道,你一直都認為我在位時得罪那樣多的人,是愚蠢至極的行為。而你認為你能夠尋求到一個折中的法子,來做好這個內閣首輔。
這十年來,你夾頭藏尾,在皇上和百官們之間兩頭奉迎。你窩囊的半死,就連被官職低於自己的下屬指著鼻子罵都不敢報複回去。
你這樣矜矜業業,兩頭討好,最終卻仍舊被皇上拿來當了擋箭牌,還在大臣們日複一日的羞辱彈劾之下,落了個首鼠兩端的臭名。
你在內閣十年,當了十年的老好人,也是當了十年的受氣包。我在位時好歹享受過,好歹光榮過,而你呢?所以汝默,其實你錯的比我還要徹底。”
張重輝的話,可謂是字字句句都戳到了申時行的痛點之上,惹得這位‘老好人’閣老再次震怒了!
“不!你才錯的更徹底!”申時行大聲反駁著,許是惱羞成怒太深,他竟將在心底裡憋了十年之久的怒氣爆發了出來,大聲吐道:
“我首鼠兩端又如何?我受氣包又怎樣!難道要我像你一樣背上千古罵名嘛?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那些支持你改革的張黨被罵得有多慘?滿朝文武都在罵他們是你的幫凶走狗!
你知不知道你死後才不到半年,你的名聲就已經比狗屎還要臭了?
老百姓們在罵你是人渣敗類!皇上說你是言行不一的偽君子!就連當初阿諛奉承你的那些人,也全都跳出來罵你!
他們說你有幾十個老婆!還說戚繼光給你送千金姬,海狗鞭!
張太嶽!你從大明朝萬人敬仰的內閣首輔,轉變成人人都為之唾棄的有罪之臣,這一切變化之快,黑白轉換不過在你死後半年間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