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知道鄭夢鏡的小心思,雖然他也知道,鄭夢鏡其實並沒有那麼愛他。
朱翊鈞什麼都知道,可他不想讓自己知道,因為在這全天下人都在‘逼迫’他這個‘所謂的’天子,當那所謂的‘聖人’時,隻有鄭夢鏡將他當成了一個‘正常人’來看待。
隻有鄭夢鏡,將他當成了一個普通的正常人。
朱翊鈞是天子,可他也首先是一個人。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拋開帝王的身份,朱翊鈞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很普通。
朱翊鈞也知道,其實自己的字,並不算好看。
滿朝文武,天下子民,哪怕是他的親生母親,全都在逼著這個普通人,成為那‘傳說’中才會存在的‘聖人’。
“普通人是成不了聖的。”
朱翊鈞已經忘記,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這個道理的了。
或許是從萬曆十五年時開始的吧,也或許,隻是在剛剛。
在這位‘普通’的帝王,看著自己曾以為的‘知己’,竟也因為懼怕他的身份地位,而嚇得跪地叩首,與其他人一樣說著冠冕堂皇,實則空無實物的廢話時。
朱翊鈞多希望鄭夢鏡,能夠‘誠實大膽’的對他說:
“陛下,我不甘心!我要咱們的兒子做太子!”
可鄭夢鏡沒有,她像前朝的大臣們一樣,麵上都在說:“你是皇帝,都聽你的。”
實則心裡,卻都是另外一番想法。
“愛妃,起來吧。”
最終,這位皇帝並沒有像鄭夢鏡猜想的那般雷霆大怒,而是不溫不火的喊她起來。然後又如以往那般對她保證著,會讓他們的寶貝兒子當太子。
鄭夢鏡心頭鬆了氣,卻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皇帝丈夫這次的保證,似乎有些……浮?
覺得奇怪的鄭夢鏡想‘試探’些什麼,然而卻是沒有機會了,因為朱翊鈞下了‘逐客令’。
這位皇帝陛下似乎要忙了,雖然鄭夢鏡也不知道對方有什麼可忙的,左不過就是拄著拐去文華殿罵一頓他的臣子們,然後再被他的臣子們給氣回來而已。
……
鄭夢鏡走了,當她回到自己的寢宮時,她的六歲胖兒子朱常洵,正在逗那隻胖胖的大橘貓。
熊孩子朱常洵的‘擼貓’手法十分的‘粗魯’,沒輕沒重也就罷了,竟都還是‘逆毛’擼的。
鄭夢鏡雖然心疼貓,但看到兒子玩得這麼開心,便也不怎麼心疼了。
最要緊的是,貓兒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抗的舉動,隻閉著眼,癱著‘一輛’肥胖的身子,任由熊孩子的‘魔抓’在它身上抓來抓去,絲毫不想做任何掙紮。
看到這一幕的鄭夢鏡,不由得回想起了不久前,皇帝丈夫問她的那個,有關於狸奴的問題。
狸奴為什麼不愛叫了?
是啊,狸奴老了,已經是隻老貓了。
哪怕‘它’小時候很活潑好動,哪怕‘它’以前隻用一根逗貓草,一個小球,都能蹦蹦跳跳撲棱一整天。
哪怕‘它’以前隻是因為不想被摸,就會不高興的直“喵喵”叫,甚至還會齜牙咧嘴的撓人。
現在的‘狸奴’雖然偶爾還是會叫,卻是叫的很少很少了。更不會因為不想被摸,就齜牙咧嘴想要撓人。
因為‘它’不僅老了!‘它’的爪子,其實早就已經被‘剪掉’了!‘它’的尖牙,也早就已經被‘拔掉’了!
因為‘它’不聽話,因為它居然敢‘反抗’它的‘主人’!
貓是不能反抗主人的,哪怕‘它’是‘高高在上’紫禁城裡養的‘貓’。
貓就是貓,它成不了老虎。
人就是人,普通人,成不了聖。
……
鄭夢鏡走後不久,朱翊鈞召來了他現在的內閣首輔,王錫爵。
王錫爵已經有很久很久沒見過皇帝陛下了,算來,似乎是從萬曆十五年那年開始。
眼前的皇帝陛下,已經胖到王錫爵險些認不出來了。倒不是說皇帝現在胖的有多嚇人,主要是跟幾年前那個白淨,微胖的青年,差距太大。
如今的皇帝陛下,麵色雖然仍舊紅潤,可王錫爵看得出,這種紅潤並不是健康的紅潤,而是補出來的紅潤。
“陛下……臣拜見陛下……”
王錫爵驚訝的都快要忘記怎麼行禮了,幸好龍椅上的皇帝並沒有說什麼,待他行完禮後,與以往那般讓他起身。
“王閣老。”朱翊鈞似乎並不打算廢話,開頭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主題,道:
“朕記得,這‘三王並封’一事,之前你可是極力讚成過的,可如今百官們對此事意見極大,身為禮部尚書的於慎行更是大不敬至擅自離官。
除此之外,六部九卿的官員們,更有不少人效仿於慎行此大不敬之舉。出了這樣大,又這樣亂的事,你身為內閣首輔,該當何罪?”
皇帝陛下的話很明顯,他在興師問罪。
不久前審妖書案時,刑部大堂才大鬨過一次。那次皇帝陛下開恩,沒有追究王錫爵‘失職’的責任。
然而如今群臣們‘集體罷官’一事鬨得這樣大,身為百官之首的內閣首輔王錫爵,這一次是橫豎都逃不掉要被皇帝陛下追究責任了。
“回陛下,是臣失職,臣有罪,還請陛下責罰。”剛站起來不久的王錫爵又跪了下去。
這次,萬曆皇帝沒有讓他起身了,然而卻也沒有怪罪,而是道:
“有錯當罰,罰是肯定要罰你的。可如今錯事已經發生,死揪錯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故,朕要你將功折罪。
三王並封一世,朕本來並沒有多大興趣,是在得你王閣老的稱讚同意過後,朕才想要為三位皇子一同封王。
如今百官們如此反對此三王並封一事,可朕的旨意都已經下達了,總不好叫朕這個天子‘朝令夕改’吧?
所以,三王並封一事,必須得辦成。不然,便是在損朕這個天子的威嚴聖明。所以,王閣老,為三位皇子封王一事,你應該辦得到吧?”
朱翊鈞這番話,與其說是在‘問’王錫爵,倒不如說是在‘逼’王錫爵。
畢竟誰讓王錫爵當初在聽到‘三王並封’一事後,答應的那麼爽快呢?
可王錫爵當初要是不答應的那樣爽快,他這個內閣首輔的位置,恐怕就真要如張重輝當初所說的那般,連一年都坐不到了……
“回陛下,臣……定儘力。”王錫爵咬牙回道。
聽到這樣‘不確定’的回答,朱翊鈞隻是輕輕笑了笑,似乎對‘最終的結果’已經並不在意了一般。
最後,萬曆皇帝隻平靜地對王錫爵說道:“王愛卿,朕相信你可以的。”
……
儘管皇帝陛下全程的態度都很溫和,可王錫爵從乾清宮出來時,整個後背卻都已經浹滿了汗水,精神也是恍惚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