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少年的雙眼,與記憶中的那雙眼,是截然不同的。可這突然對來的目光,卻還是讓朱翊鈞沒來由的打了個寒顫。
顫得皇帝他也不再笑了,甚至還覺得有些冷了,冷得好像……下雪了一般……
“陛下,駱指揮使,是您派來跟草民‘合作’的吧?”張重輝看著朱翊鈞,問出了這個問題。
朱翊鈞沒有回答,嘴角的弧度卻是越來越淺,雙眼中的光,也越來越暗。
如此反應很顯然,張重輝猜對了。
沒錯,駱思恭最後一次親自去詔獄找張重輝談合作,是萬曆皇帝朱翊鈞親自派他去的。
這件事,甚至隻有朱翊鈞跟駱思恭兩個人知道,就連陳矩和張誠都不知道。
朱翊鈞總算知道自己哪裡‘算錯了’,原來從那時候開始……不,或許早在一開始,張重輝就已經看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啊……
頓時,巨大的失敗感如浪濤一般排山倒海襲來,朱翊鈞沒想到,自己最終‘敗了’也就算了,居然還被對方給看穿了心思……
其實一早,朱翊鈞的確是想要殺了張重輝的。
然而,張重輝卻是老早就已經擺了一道,讓張簡修以‘行賄’為由,一整個京師到處亂竄,到處亂喊!
看似丟人的背後,實際目的卻是為了虛張聲勢,吸引眾人的目光。畢竟誰都喜歡看熱鬨,尤其是丟人的熱鬨。
黑紅,也是紅。
幾乎是在得知到這個消息的第一瞬間,朱翊鈞就明白了,張簡修這根本就不是去‘行賄賂’,而是在到處‘宣揚’。
宣揚他張居正的子孫如今的落魄,更是相當於在向一整個京師放聲‘大喊’——
——看看吧!我們現在都已經落魄成這樣了!皇帝還是不肯放過我們!你們京師的官員啊!若是連這種事情都不站出來!萬一今後你們也成了張居正!那你們的子孫亦如我們一般淒慘!
所以,在‘某些人’的帶頭作用之下,朱翊鈞收到了很多很多,彈劾都已經死了十年的張居正的彈劾奏疏。
然而朱翊鈞很明白,這些彈劾張居正的人,壓根就不是真的在彈劾張居正。
已經死了的人,能有什麼好彈劾的?
他的這些臣子們,是在‘試’他啊!
試他這個天子君父的‘真正’態度,究竟如何!
倘若他朱翊鈞隻是因為臣子們的那幾筆上疏彈劾,就連已經死了十年的老師都不肯放過,那他這個君……
就真的將與他的‘臣’們……離心了啊……
朱翊鈞早就知道了這些,然而,他知道的還是太晚了。
以至於當他看到彈劾張居正奏疏的那一刻,便已經知道——張重輝這個張家大房的唯一血脈……是不能死了……
但就這樣放過張家嗎?朱翊鈞不甘心!
所以朱翊鈞想到了好吃懶做的好弟弟朱翊鏐!
所以朱翊鈞想到了,即便張重輝死不了,那就死一個張簡修吧!
事情鬨得這樣亂!張家必須得死一個人!如此才能出一口惡氣!
反正最後的鍋,不用他這個皇帝來背!
可結果呢?朱翊鈞也是沒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莫名其妙的,還能突然冒出了一個,‘自殺’的張允修……
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滋味很不好受,朱翊鈞感到內心很失落。
與此同時,耳邊卻是傳來了張重輝的徐徐……安慰?
“陛下,請您恕草民鬥膽說一句,這世間,恐怕隻有草民才懂您了。”
張重輝語氣平靜,頗有種‘幼師’的既視感,隻見他緩緩‘安慰’道:
“草民明白,其實您早就知道了‘妖書案’會對您不利,但您還是選擇了隔岸觀火,順水推舟,任由此事蔓延兩京,蔓延一整個大明。
其實您也早就知道了‘三王並封’是一個無用之策,但您還是選擇了下旨操辦,任由局勢越來越混亂,任由內閣與百官們爭起來,鬨起來。
陛下,草民明白您的無奈,更明白其實您早就已經想到了先立皇長子為皇太子的緩兵之計,您隻是覺得如此便改了初衷,更覺得有愧於皇三子罷了。”
張重輝說的這些,都是屁話,目的隻是為了給明明什麼都不知道的萬曆皇帝‘戴高帽’而已。
但‘戴高帽’也是種技術活,要想讓對方潛移默化的相信自己‘就是知道’,那就必須得摻和一些‘特殊’的‘東西’才行!
於是,張重輝主動‘關懷’問道:“陛下,您的手段本就天衣無縫,可您知道,您是哪裡暴露了弱點嗎?”
此時的朱翊鈞正處於茫然之中,被對方這麼一問,他不由得便問:“哪裡?”
張重輝連連歎氣,可惜道:“陛下啊,您終究還是太仁慈了啊。”
這下子,朱翊鈞的心緒更加複雜了……
心緒雖然更加複雜,可在不知不覺之間,原先在心內鬱結著的那些‘挫敗感’,卻是在無形之間悄悄溜去了大半。
轉而代替的,是一種潛移默化的——代入感!
這種潛意識裡的‘代入感’是極難被人自我發現的,這種情況類似於東方的命理,西方的星座。
就好比說“你是一個敏感的人”這句話,它適用於大部分人,這些人裡便包含所有十二生肖,以及十二星座。
朱翊鈞現在就類似於落到一個,張重輝在對他說——“陛下,你屬豬,屬豬的人天性敏感,所以你是一個很敏感的人”這種情況之下。
其實張重輝也不確定朱翊鈞究竟知不知道妖書案與三王並封的‘真正弊端’,他隻知道,潛移默化是件很可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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