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枯也將目光落在了那些正在喊著號子,從鹽田中推出一碰一碰凝固的粗鹽的鹽農們,輕聲道:“已經好很多了。”
這些混雜著沙子、帶著異常苦澀味道的粗鹽,將會被送到熬煮海鹽的地方,進一步加工成稍微細潔一些的官鹽,然後走入千家萬戶。
隻是大周演習了之前魏朝的“官鹽製”,嚴厲禁止民間私產、私賣食鹽,以至於威州這樣一個產鹽地,負責煮鹽的鹽農居然也吃不起細官鹽,又發生過鹽農將衣服浸在水中偷鹽的事情,所以在文承翰來之前,鹽農上工都不許穿衣,毒辣的日頭曬得他們皮膚黝黑、開裂、蛻皮。
而販售私鹽,也是海匪最大的收入之一。
現在市場上的鹽,其實是官、私混雜,價格、品質各不相同,大周立國這麼多年,唯有這一項,李安然還是覺得亂。
太亂了。
鹽和糧一樣,是民生的根本,這麼混亂,不如直接開鹽禁,讓食鹽自由買賣,這樣一來那些粗劣的食鹽很快就會因為沒有人買而被淘汰掉。
至於官鹽,因為是官營,所以反而不用擔心,販官鹽的油水下去了,也能解決鹽鐵司這麼多年難以解決的為了一張官方鹽引,鹽商行賄官員的沉屙。
至於鐵這一項……這是國之根本,誰動誰死。
想到這,李安然搖搖頭,將手肘撐在膝蓋上,笑著道:“我是在想,現在大周不比當年的魏了,我是不是可以上書讓阿耶開鹽禁了。”
開了鹽禁,市麵上的鹽就會便宜起來,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就不會再出現這種鹽農反而吃不起鹽的情況。
文承翰已經在努力下壓鹽價了,但是開鹽禁,還得要皇帝諭批才行。
榮枯是聰明人,他聽到李安然這麼說,自然也就明白了她的用意,笑道:“這倒是利民的好事,殿下日日操心這麼多,倒是讓小僧有些擔心你精力是否跟得上了。”
李安然笑了一下,看著水天相接處的雲,搖搖頭道:“我操心的多了,法師一隻手數不過來的。”
榮枯隻是看著她笑,他這麼看著人的時候,那雙眼睛裡的柔情就像是溪水一樣溫馴、清澈,卻偏偏比金剛石還要堅毅。
至剛至柔,在他的身上毫無違和的融在一起,比廟裡的泥塑菩薩像還要慈悲、生動。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李安然笑道。
榮枯想起了那天她喝得醉醺醺的,也是這樣問他。
唇間仿佛依然有一抹酥柔可以回味。
他雙手合十,垂眸道:“殿下所想,非我一個出家人可以分憂,小僧能做的,唯有替殿下祈福。”
自從辯法會之後,榮枯明白,自己其實對於李安然的用處已經不怎麼大了,他是她親手捧上神壇的一個泥塑,是李安然諸多煩惱之中金碧輝煌的戰果。
——可是,他自己心裡也是明白的。
提婆耆理解自己的心意。
他想見她,所以動身來了威州。
他想留在這個卓爾不群的女人身邊,看看她能走的多遠,並為她踏出去的每一步祈福。
一定要,向著“好”的一麵走去。
對佛法精深如提婆耆,他清楚自己的這種卑微念想,其實也是六道芸芸之中的一種欲,甚至比俗家的諸多欲望更加貪婪、龐大。
但他確實無法息止這欲望,它那麼光明,那麼莊嚴,比一切佛形容的“欲”更勾人心魄、引人煩惱。
不如就陪在她身邊吧,不能息止,便當做修行。
提婆耆不知道這條路的儘頭,到底是佛,還是魔,但不踏出這一步,他永遠隻能止步於原地,看著李安然漸行漸遠,逐漸瞧不見她的背影。
——縱使這條路,走到最後是魔非佛,那也是給後人留下了一條“不可再踏”的禁路。
“啊……”李安然回過神來,對著榮枯笑道,“說到分憂,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這一次你若真是想替我分憂,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我比較好。”
榮枯有些疑惑,卻還是點頭道:“自然願意如實回答殿下。”
李安然臉上的笑容一斂,用一種榮枯很少能在她臉上看到的嚴肅神情開口道:“你到底……是不是丘檀王室之後?”
聰慧的提婆耆,幾乎是一瞬間就理解了她這麼問的用意。
在沉默良久之後,他雙手合十,對著李安然像是羞慚,又像是懇求一般回答道:
“是。”
“小僧本名提婆耆,乃是丘檀公主之子。”
——他終究,還是無法放下這業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