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見桃花照玉鞍(四)(2 / 2)

她有些不解而失神地,順著慕寒淵抬起的手,旁落了目光——

雪白袍袖抬起,修如竹玉的指骨探出,虛撫在那張懸停於他身側的琴上。

其中一根琴弦被慕寒淵指節徐徐撥動。

他側耳,如靜聆弦音。

似乎不滿這一弦琴音,他微微皺眉。

停了片刻,又有接連的琴聲從他指節下落出,或婉轉,或悠揚,或淩厲,或激昂……

沒一個像她那個。

直到——

“嗡。”

熟悉的弦音像再一次被拉回院中。

幾息後,雪白銀鍛覆著的長睫輕顫了顫,慕寒淵那修挺鼻梁下,薄唇竟抿著勾起一點。

“…好難聽啊。”

他輕聲說著,卻是笑了。

“…………”

陳見雪眼神晃得厲害,眼前這個讓她全然陌生的慕寒淵,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玄秘境裡。

三百年來,雲搖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個,能叫他如此模樣。

難道。

“雲幺九,她和……”

——她和雲搖小師叔祖是什麼關係?

陳見雪聲音艱澀,餘下的話卻問不出口了。

“嗯?”慕寒淵微微側低回頭,連聲音裡都仿有難藏的笑意,仿佛此刻他有天底下第一好的耐心,“什麼?”

陳見雪忽然就不敢問了。

她搖了搖頭,想起慕寒淵看不見,改作出聲:“沒什麼。”

慕寒淵卻想起:“以後,你莫要喊她雲幺九。”

“為何?”

“她這個名字的來路,不太光彩,”不知想起什麼,慕寒淵唇角的笑意都明顯了三分,“不是親近之人,這樣喊她,她不喜歡的。”

“……”

若說之前是懷疑,那陳見雪此刻便能確信,方才在布施結界時,慕寒淵確是在聽見那句“雲幺九”後才分神回眸的。

是雲搖因雲幺九而特殊,還是雲幺九因雲搖而特殊——

她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於師兄又有何所謂呢?

陳見雪快被心底的問題迫得失控,幾乎又要咳起來,隻是被她生生忍住,問道:“師兄既然如此了解她,剛剛為何還那樣對她說呢?”

“……”

慕寒淵想起了那句“臟了我的手”的傳音,惱怒得仿佛她下一刻就要動手將他這個不肖徒弟一掌拍飛出去——她卻還是忍回去了。

和前麵說的那些話一並,全都是她對他這個弟子的拳拳護佑之心。

然後把她自己氣得不行。

慕寒淵不由輕笑著歎了聲。

“因她護旁人時,從不看顧自己。”於是連那些弟子被撕破臉皮、對她生出的陰晦惱恨都視若無睹。

他知她傲氣和劍術都是天下第一,對旁人所言所感從不屑一顧。

但他不喜他們以她作靶的惡意。

“……師妹,回去休息吧。”慕寒淵微微仰眸,“今夜的弟子值守,便由你來安排。他們今日若再見我,大抵會有些不自在。”

陳見雪攥緊了手指:“那師兄你呢?”

“我大概要徹夜值守了,”慕寒淵停頓,話聲染了輕笑,“這樣才等得到人。”

“……”

-

事實證明慕寒淵確是很了解他這個師父。

雲搖繞著整個村莊外轉了上百裡,幾乎把附近的山頭厚土全犁了一遍,還是沒翻到那個白日裡跟在他們仙舟後麵的鬼祟修者。

於是沒能撒火,又帶著一肚子氣回來了。

夜裡的村莊,隻那幾點盈盈燭火,在濃重的夜色裡像鬼火似的,被風一吹就晃晃悠悠,幾縷殘光掠過破敗陰森的角落,蛛網顫抖,顯得整個村子更可怖了。

雲搖循著院裡的燈火而來,正想斥一句是哪個不要命的,半夜點燈生怕招不來鬼嗎?

然後就在燈火旁,看見了挽袍靜坐的慕寒淵。

若說燈火如釉,那慕寒淵就該是那一胚世間絕品也孤品的瓷器,似冰似玉,剔透得勾人指尖欲落,見一眼就想上前,寸寸拿目光或指尖細打磨過。

燈下看美人,尤其美人遮目,連著夜色一起,縱得人心底惡念橫生。

雲搖看得放肆,也儘興,像是生怕他不能察覺她在旁拿眼神“欺”他。

事實上她未掩氣息,他第一時就已該察覺。

但慕寒淵一動未動,就任她看著。

終於還是雲搖沒磨過他。

紅衣少女踩著夜色與被風搖晃的燭影,懶懶上前,靠上了他袖旁的桌棱。

“又看不見,點燈費蠟。”

不等慕寒淵開口。

“過了夜半還不睡,寒淵尊是在此處等什麼,”他用過的茶盞被她勾進掌心,指尖抵著茶盞底,倒轉一圈,又信手拋玩,帶著好聽的金鈴晃動,“劫色的女鬼麼?”

那句近本能的“師尊”已到了唇邊。

聽了這極不正經的第一句,冷白玉似的喉結滾低,又咽回去。

慕寒淵無奈:“……你還在生氣?”

“哦,原來是送上門來給我消氣的?”雲搖冷嗤,把茶盞在他袖旁重重一扣,壓得砰聲,而她按著它就勢俯身,幾乎要俯到他漂亮的眉骨前——

狠人的勢頭做足了。

差點親上那條月華似的、在夜色裡格外勾人的銀鍛,雲搖才忽想起來。

美人,但是個瞎的。

氣勢白做了,他看不見。

雲搖:“…………”

於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開口不是,閉口也不是。

雲搖就這麼僵硬地尬住了。

慕寒淵除了視之外的五感,在夜色裡更加敏銳到毫厘。雲搖身上帶著淡淡的冷香,他分辨不出品類,但分辨得出隻是她一個人特有的氣味。

隻是今夜裡,它近得濃鬱。

夜色打底,冰玉雕琢似的美人微微側目:“…師尊?”

這一聲極低極輕,一個恍惚,雲搖差點分不清是神識還是聲音。

於是紅衣少女忽抖了下,慌退了兩步出去。

“慕、寒、淵。”

再響在傳音裡,就是幾乎有些咬牙切齒的惱火了。

慕寒淵有些不解,他並不知道雲搖為何忽然又惱怒至極,遲疑過後,他隻得低聲回了神識傳音:“師尊若是還未能消怒,我隨師尊出氣。”

“——”

雲搖徹底氣笑了:“我是能打你還是能罰你跪?”

慕寒淵略作思索:“都可以,隨師尊意。”

“……你是不是吃定了明日還要進山,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提到這個,慕寒淵遲疑了。

“明日不須我帶隊,師尊若想出氣,不必顧慮。”

“你不去?那誰去?”雲搖蹙眉,心生不祥。

“我想請師尊親自入藏龍山。”

“——”

難怪在這兒等她呢。

雲搖冷笑,回頭:“那你呢。”

“這村莊的情況有些古怪,尚未探明,隻留弟子們值守,我不放心。”慕寒淵溫聲答。

“除你之外,陳見雪修為也不低吧,”雲搖問,“為何不叫她去?”

慕寒淵微怔,似乎不理解為何雲搖又提起陳見雪。

就像他也不能理解,白日裡雲搖為何要將不能給旁人聽的話,單獨傳音給陳見雪。

那一刻,他是有些不太喜歡。

他才是她的徒弟,師尊為何要親近旁人。

慕寒淵想著,垂低了眼,思索出了個極合理的理由:“師妹身體不好,不便進入山林霧瘴中。”

“……”

寂靜過後,雲搖被慕寒淵這派聖人坦蕩氣得哼出一聲冷笑:“你師妹寶貝得很,就你師尊我身體最好,是吧?”

這一次,慕寒淵未作思索:

“師尊自然天下第一。”

“我——”

這般把人往戳破了天的方向捧的話,竟是從慕寒淵口中說出來的。

他還說得那般毋庸置疑、平靜坦蕩。

雲搖確實懵了:“…寒淵尊,說大話會遭報應的。”

月色與燭火間,那人垂眸,很淡地笑了下:“不是,不會。”

不是大話,是慕寒淵篤定如此。

這三百年間他修煉不遺餘力,就是為了叫世間質疑聲儘數泯滅,叫人人見他便想起其師,誰也不許忘了她,雲搖便永遠是三百年前一劍壓魔域的天下第一人。

……

隻是慕寒淵卻從未想過,雲搖也會有在一個小小的陰溝裡折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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