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某茶館。
雲搖撐著下頜,耷拉著腦袋,似乎沒精打采地盯著自己垂下的左手。
指間串著的金鈴隨手串晃動,清聲作響。
丁筱幾人收到了慕寒淵以血色絲絡通傳的訊息,也前後趕回來了。
同樣都沒結果。
丁筱幾人難免有些喪氣,探討了半天,見雲搖始終不作反應,丁筱乾脆湊過腦袋來:“師叔,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城中哪塊算風水寶地。”
“啊?”丁筱茫然。
就見紅衣少女懶洋洋起身,抻了個懶腰:“哪塊風水好,我就埋哪兒好了。”
丁筱:“…………”
丁筱:“?”
此話一出,幾人頓時麵露菜色,兩個男弟子不約而同地痛苦轉向慕寒淵,顯然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慕寒淵無奈起眸,低喚了聲:“雲幺九。”
“嗯?”紅衣少女無辜回眸。
“彆逗他們了。”
“…哦。”
在丁筱一下子亮起來的注目下,雲搖下頜輕揚:“那,走吧。”
丁筱和何鳳鳴毫不猶豫地起身,跟上了離席的紅衣少女,另外三名男弟子看了眼慕寒淵,見他無一言異議地起身,也紛紛露出希冀之色。
丁筱追在雲搖的身後,踏進鬨市裡:“師叔,你知道龍心鱗在哪裡了?”
“嗯,不確定。”
“……那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聽天由命。”
“啊?”
雲搖沒再答她,而是抬起手腕輕晃了晃。金鈴響動間,掛在手串金鏈上麵的那隻小小的烏龜殼,就“漂浮”在了丁筱的目光裡。
此地沒有涓滴靈氣,雲搖體內靈力也是受封狀態。這龜甲還能“漂浮”,顯然隻有一個原因——
隨雲搖身影移動,龜甲懸於空中,隻是不管她走到哪,龜甲自始至終都朝著同一個地方。
——
像是要把戴著它的人拽過去。
“它竟能指引方向!?沒有靈氣都能禦使,師叔你這是什麼寶貝!”丁筱興奮起來了。
“一個算命的烏龜殼而已,”雲搖道,“以前它被用得最多的地方,還是算某人的牌運。倒是沒想到,進了這詭怪秘境,還能多出這樣的效用。”
丁筱原本好奇,想問“某人”是哪位前輩,竟然拿龜甲占卜這樣的厲害術法來算牌運,隻是不經意瞥見雲搖笑盈盈地望向龜甲的那個眼神,她又遲疑住了。
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錯覺,師叔提起這占卜龜甲的故事的時候,明明是玩笑著的,眼神卻悲傷至極。
就像在追憶一個再也回不來的故人。
丁筱抿了抿嘴,還是小心地挪開了話題:“那,它算得準嗎?”
“算牌挺準,算龍心鱗嘛……”
雲搖抬眼,無辜眨眼:“不知道。”
“那我們還跟著它走…?”
“我倒是想不跟,這不是特意等你們了麼,”雲搖目光從丁筱身上掃到後麵幾人,一圈後又落回來,“問題是,你們連個會飛的烏龜殼也沒帶回來呀?”
“……”
“哎呀彆喪氣,看開點,所以我才說聽天由命嘛。也說不定,它已經替我們選了塊特彆好埋的風水寶地了呢?”
“………………?”
弟子們求安慰的目光,落回到隊伍裡最仙風道骨神性光芒的寒淵尊身上。
卻見慕寒淵長睫淡掃,眸裡還浸著點未散的笑。
丁筱忍不住:“…寒淵尊,小師叔都要埋了你了,你還笑得出來啊?”
雲搖回眸:“不要挑撥,我說的是埋你們——”
慕寒淵恰在這一句時含笑垂眸,清聲覆過了她的:“隨她埋。”
“?”
其餘幾人:“???”
-
在龜甲的指引下,第二日傍晚,雲搖等人終於跋涉過大半座城池,來到了侍龍城的最北端。
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座似乎已經廢棄了無數年的宮殿。
雜草沒過膝頭,角落裡的青苔攀上了玉石斷柱,上麵的雕龍也裂痕滿布。殘垣之間,兩扇宮門緊合,上麵的鍍金之色早已被歲月侵蝕得斑駁晦暗,紅漆大片地剝落下來。
半條長街之外,就是無比熱鬨的街市。
而這座曾華麗雄偉的宮殿,卻孤寂清冷,那些喧囂與熱鬨被攔在了宮牆外,它破敗得仿佛已經被世人遺忘了萬年,獨自蕭索地盤踞在這座皇城的角落。
站在那剝落了紅漆而露著玄鐵冷色的宮門前,丁筱幾人麵露踟躕。
“師叔,”丁筱往雲搖身後躲了躲,“這地方怎麼看著荒無人煙的,裡麵,會不會,鬨鬼啊……”
“這附近我昨日路過幾次,怎麼從沒看見這裡有這樣大一處宮殿,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另一名男弟子附和點頭:“是啊,比起後麵的鬨市,這裡也太怪了。”
“……”
雲搖同情地望了眼這幾個還蒙在鼓裡的弟子,沒忍心告訴他們怪的不是這兒,背後的“熱鬨”才是滿城的白骨。
她冷靜抬手,把快要蹭到自己身上來的丁筱拎去旁邊:“在這個侍龍城裡,如果讓我選個埋骨地,那我一定埋這座宮殿——而不是後麵的鬨市裡。”
說著,雲搖便要上前。
然而就在此時,她麵前日光突然投下了一道長影。
雲搖一頓,抬眸。
是慕寒淵。
雪白清冷的長袍就攔在身前,蓮花冠端立,墨發如流雲。在這樣近的距離下,連他衣冠袍袖間以銀絲暗紋輥過的龍爪雲痕都清晰可辨。
雲搖仰頭:“做什麼?”
血色絲絡從雪白袍袖下無聲墜地,小心攀上了雲搖的紅色衣裙,它沒入其間,便像不曾存在。
而雲搖耳邊已響起隻有她一人能聽到的他的清音。
‘弟子願為師尊代勞。’
雲搖想都沒想:‘有為師在,你代什麼勞?聽話,彆擋路,往旁邊挪挪。’
“……”
慕寒淵竟是一步未動,垂眸清和,眉目卻薄顯出幾分罕有的淩冽:‘師尊閉關未捷,有傷在身。藏龍山之事,我絕不會再讓它發生第二次。’
雲搖梗了下。
想了幾息她才想明白,慕寒淵是指那夜叫她領隊入藏龍山,險些沒出來的事情:‘這倒也不怪你,畢竟我都沒想到還會有魘獸這種……’
雲搖抬起來要去拍小徒弟的手腕,剛到半空,就被人握住了——
‘弟子冒犯,請師尊恕罪。’
雲搖:“?”
這話怎麼聽著耳熟呢?
還沒回神,她手串金鈴輕響,上麵懸著的小烏龜殼就落進了慕寒淵的掌心。
“!”雲搖臉色微變,快步向前就要奪回。
然而侍龍城中她靈力受封,不動用仙術,根本攔不住有血色絲絡可操控萬物的慕寒淵。
眼見雪白袍影消失在眼前。
下一刻,紅漆斑駁的宮門前,慕寒淵便顯影,手中龜甲向前一送——
龜甲中幾顆極淡的金色光點閃爍起來。
隻見宮門兩旁的玉石斷柱上,裂痕滿布的雕龍石像微微震動,盤踞柱身的龍身向上騰攀,竟像是活了過來。
“我族血脈……”
猶如洪鐘的聲響像越萬古而來,滄桑地響徹在幾人耳邊。
那聲龍息長歎,似悵惘遺憾。
“你們是來找龍心鱗的?”
雲搖趁機上前,毫不猶豫鉗住了慕寒淵袍袖下的手腕,她仰首淡聲:“是。不知前輩何人,為何將我們困於此處?”
“我不是什麼前輩,不過是一道殘魂罷了……你們要找的龍心鱗,也不在我這兒。”
雲搖麵色微冷:“那在何處?”
龍須昂張,龍首繞柱欲起,最後卻像是被困鎖其上,隻徒勞朝緊閉的宮門探去——
“隻有那片幻境裡,找得到這世間唯一的龍心鱗了。”
“……幻境?秘境死期隻餘一日時間,怎麼來得及?”
“幻境縱過千年,境外彈指一瞬。”
雲搖蹙眉,隨即又舒展:“那麼,隻要進到幻境裡,將龍心鱗帶出,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龍身張昂:“是,但此幻境固有天限,不能容你們都進。”
雲搖望向慕寒淵。
在青年那張從來聖人般七情不顯的麵龐上,她再一次看到了他久違的,藏在霜雪之下的真實情緒。
——慕寒淵不知何時,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扣得如金環鐵箍,不容分寸,如青山綿延的脈管都從他冷白的指背上綻起,張著淩厲的弧度。
慕寒淵第一次如此冷聲:“雲幺九。”
兩人僵持的身後,丁筱幾人慌了:“師叔,您還是聽寒淵尊……”
“慕寒淵,”雲搖字句不避不遮,輕聲在宮門外回蕩,“你連為師的話都敢不聽了?”
“——”
丁筱沒說完的話戛然而止。
幾人如遭雷劈,呆立當場。
慕寒淵眼神晃動,像是某種黑與白之間的撕扯。
“……爭什麼?”
沉重的寂靜裡,盤踞在石柱上的龍張大了嘴巴,像是打了個哈欠:“忘了說了,這幻境,必須一男一女進入,方能開啟。”
雲搖扭頭:“?”
甚至沒來得及和那龍對上眼,她就眼前一黑。
耳邊蕩回來龍的後半句。
“就你倆了是吧?走你。”
神魂像是被什麼巨力抽離。
話音遠去,雲搖的意識,一下子便跌入了黑暗裡。
——
再次“醒”來,雲搖是被晃醒的。
滿目刺眼的紅色,身下所在的“地麵”,似乎還是搖晃著的。
雲搖下意識扯下了遮在麵前的不知什麼東西,望見了身處的丈餘空處。
似乎是一頂轎子?
雲搖不確信地抬手,看見了一隻絕不屬於自己的女子的纖薄手掌,她挑起了轎簾,向外一望,然後愣住了。
——是那座雄偉巍峨的盤龍宮殿。
隻是與方才她所見的破敗、蕭索不同,此刻的宮門血紅如日,鎏金燦烈,玉石柱上青苔儘褪,裂痕滿布的雕龍完好如初,透著清潤如玉的光彩。
還有兩隊薄甲凜然的衛隊悍守在前。
雲搖有些呆了:“這什麼情……”
“況”字還未出口。
她眼皮底下,轎子外就冒出個穿著繁複宮裝的小姑娘,環佩金玉叮鈴郎當地撞到她麵前,滿臉興奮難以——
“公主殿下,龍城到了!您快看,迎親的隊伍就在宮門外等著您呢!”
雲搖:“……?”
雲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