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丁筱那番大呼小叫激得,雲搖隻以為自己再晚到一步,慕寒淵就要被推上斷頭台了。
結果等她這邊急匆匆地趕到行宮大殿外,還沒到殿前的庭廊呢,就聽見一片群情激憤的聲響從大殿中昂揚而出,回蕩在整個行宮上空,驚得山頂仙鶴都飛得老遠。
“一派胡言!”
“寒淵尊隻修琴,不修劍,更不殺人,殺無麵的怎麼可能是他!”
“世人皆知‘憫生’由來,容不得你們血口噴人!”
“這是汙蔑!最可恥最滑天下之大稽的汙蔑!!”
“浮玉宮真當自己在仙域一家獨大了是嗎?眾仙盟難道也隨浮玉宮姓了聞?!”
“十載之前,我門下弟子在東域祁水寨遇妖祟作惡,若非寒淵尊帶隊經過時,慨然出手相救,一行三十名長老弟子絕無一人可幸!今日浮玉宮若是要如此強人所難,那便是與我門為敵!”
“三年前寒淵尊也對我師兄弟有一救之恩!我也一樣!”
“天音宗上下,願與寒淵尊同進退!”
“……”
雲搖緩緩停在了殿門左側的拐角後,慢慢吞吞地眯起眼。
丁筱不敢越過她身位,隻能跟著停下,不安問:“師叔為何不走了?”
“我在思考一個問題。”
“嗯?凶手是誰的問題嗎?師叔有答案了?”
“不,”雲搖麵色深沉,“我隻是在想,為什麼明明是一脈傳承,慕寒淵的人緣這麼好,我當年在仙域卻混得像個狗不理?”
丁筱:“……”
丁筱:“?”
回憶了一下小師叔祖當年最臭名昭著……哦不,最眾所周知的那些傳聞,丁筱覺得這個問題實在不是一個什麼值得思考的事情。
但借她三百個膽子,她現在也再不敢在雲搖麵前這樣口無遮攔實話實說了。
畢竟。
師叔是師叔,祖宗是祖宗。
於是丁筱隻能按死了自己的良心,一臉篤定地飛快點頭:“就是,多奇怪,一定是他們嫉妒您當初太過驚才絕豔、風華絕代了!”
“是嗎?”雲搖轉過來,想了想,“也有道理。”
丁筱:“……”
“…雲師叔?”
遲疑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雲搖回過身,就看見了走過來的陳見雪,以及當日那位在藏龍山為了救她而神魂受創的化神境散修,厲無歡。
兩人沿著廊橋走來,衣袂被風吹得交疊,不說親密無間,也絕非尋常男女修者相交之近了。
這兩人倒是如影隨形上了?
“聽弟子說師兄……說寒淵尊受了浮玉宮的責難,我聞訊便趕了過來。”陳見雪來得顯然匆忙,急停在前,她半扶心口,壓著咳聲,“師叔,裡麵如何了?”
“還好,多數人是信他的。”
陳見雪臉色這才鬆了下來。
大約是心神一懈,反而壓抑的咳聲反了上來,陳見雪彆過身去,咳得低抑而急促。
雲搖眼神微動,剛要抬手,卻見陳見雪身側的厲無歡已經上前一步,他熟稔地捏起了她的手腕,靈力緩緩遁入靈脈,運及肺腑。
單看這道術法行運的熟練程度,便知道這番舉措,今天之前絕不是一次兩次了。
雲搖無聲回眸,與丁筱對視了眼。
二人暗中神識傳音。
雲搖問:“你們見雪師姐,以前可曾與誰這樣親近過?”
“除了寒淵尊,自然是沒有的,”丁筱停頓了下,謹慎補充,“不對,是連寒淵尊也沒有過。”
“那她這先天之疾,慕寒淵沒替她治過?”
“遊曆間,寒淵尊帶回來不少補先天之疾的,好像都交由掌門了,隻是師姐是先天靈體有缺,九思穀的醫聖其實早年也為她看過,說是心口有塊生來空殘之處,除非飛仙,不然怕是治不了的。”
“這麼倒黴麼……”
雲搖原本也想上手給陳見雪探查,但見那兩人親密,又不好插手了。
“都說過不要這樣浪費了……”陳見雪終於從急咳中緩過來,想掙開,卻沒能脫手,她聲音細弱無奈,“我這是先天之疾,根治不得,消你再多靈力,也隻是浪費。”
“那就隨你浪費,”厲無歡說得隨意,指骨倒是不曾離開陳見雪的手腕分毫,“反正我修煉來的,自然由我心意,哪怕隻能給你緩上片刻,我也覺得最是物儘其用了。”
“……”
陳見雪未曾答這句,借著一聲輕咳微微偏開了臉。
但雲搖看得分明,綰起的青絲間,她掩鬢下的耳珠分明已經沁上淡淡的嫣粉。
雲搖輕挑了挑眉。
看來,慕寒淵進葬龍穀出生入死這幾日,他的小師妹是徹底被這個散修給鑽了空子了?
好歹毒的趁虛而入。
雲搖看向厲無歡的眼神不友善起來。
厲無歡大抵是察覺了,也不遮掩,他徑偏過側臉,似笑非笑地望雲搖:“小師叔,似乎對我依然成見頗深?”
雲搖眯眼,微微一笑:“彆攀親帶故的,我和你認識麼。”
厲無歡也不惱,含笑風流:“是晚輩冒昧了。”
陳見雪聞言,有些憂慮地回眸想說什麼。
“自己宗門養出來個漂漂亮亮天仙下凡似的小姑娘,剛出門沒幾日便給個花花公子模樣的散修瞧上了,天天不遠不近地跟著,”雲搖一口氣說完,仍是不輕不重的,“——換了你,你會沒有意見嗎?”
厲無歡一怔,隨即莞爾。
一雙桃花眼笑得更加瀲灩禍害:“乾門小師叔教訓的是,還是我太孟浪了。”
話間,他指骨從陳見雪手腕上挪開,這才又對她道:“外麵風涼,你若擔心你的師兄,便進大殿去看看吧?”
陳見雪問:“那你呢?”
“我?我沒關係,散修嘛,皮糙肉厚,最扛得住風吹雨
打,”厲無歡頂著他那張青樓掛牌也能頭牌起的小白臉,信口胡扯,“而且你們乾門這位小師叔沒說錯,我這樣跟著,於你名聲不好,我就在殿外等你。若是有什麼事,你再發劍訊給我也不遲。”
“……”
這一番話下來,再配上那雙婉轉多情的桃花眼,彆說陳見雪了,就連丁筱都輕輕從後麵拽了拽雲搖的衣角,小聲說情:“師叔,我看這位厲道友隻是言語輕浮,心性卻不差的,又真心喜歡師姐,您就彆為難他了。”
陳見雪同樣楚楚望來,欲言又止。
雲搖:“……”
我乾門山內是種了多少顆她倆這樣漂亮無知又單純好拱的小白菜啊。
但姻緣一事上,旁人硬要插手,隻會越是乾預,越是促成,何況雲搖這會也實在懶得分心。
她唯一的獨苗徒弟還在裡麵“受審”呢。
多說無益,雲搖示意丁筱,繞過拐角,走到了各派弟子們三兩圍聚的行宮大殿前。
門外多是些普通弟子,沒有入殿內參議的機會,於是隻能在外麵夾道聽著動靜,這會兒也都聽著裡麵傳出來的聲音而低聲議論,不敢高語。
“等等,殿內是眾仙盟堂議,你們不能進。”兩名守在殿門前的浮玉宮弟子抬手攔住了雲搖和丁筱。
丁筱立刻上前:“我們是乾門弟子,寒淵尊就在殿中,我們為何不能進?”
兩名浮玉宮弟子對視了眼,離得近的那個板起臉:“這兒是浮玉宮,裡麵是眾仙盟的堂議,我們說你不能進,便是不能進,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哎呦!”
對方推向丁筱的手就被一道無形靈力驀地格開。
他吃痛驚呼,捂著手腕怒目雲搖:“你敢動手,你知不知道我師父是浮玉宮五代長老——”
“我是慕寒淵的師妹,雲幺九。論仙門輩分,你師祖見了我都得喊我姑奶奶。”
雲搖懶洋洋地截斷了他的話聲。
到底還是沒好意思說出“我是雲搖的徒弟”這種話來。
對麵兩人臉色都變了,連帶著聽見這句話的,殿門外一眾修者朝向雲搖的神態目光都古怪起來。
若是鄙夷議論也就算了,偏偏還都透著點打量和遲疑,更有甚者,還主動退開了一圈。
……她是什麼魔族餘孽嗎,他們要這樣避諱。
大約是看出了雲搖蹙眉的不解,丁筱悄然湊過臉來,低聲解釋:“師叔你不知道,就在你睡著……啊不是,冥想閉關這兩日,寒淵尊已經廣宣眾仙門,言明此次破葬龍穀秘境,是你一人之功,與他無關。”
雲搖偏過臉:“這他們也信?”
“本來是不信的,但懸劍宗的呂長老,哦就是我們上回在藏龍山山神廟搭救下來的那一行的帶隊長老,也為小師叔力證了您的劍法卓絕,修為通天,竟能在那麼多魘獸的圍困下,力戰無麵全身而退,大有小師叔祖之遺風!”
“……那我可真是謝謝他了。”
有了這重身份作保,兩名浮玉宮
弟子權衡之下,自然不敢再做阻攔,雲搖與丁筱順利進了行宮大殿。
雖門外攔得緊,但仙域廣袤,仙門無數,單眾仙盟便有數十座宗門在列。大殿中除了四大仙門之外,各自以帶隊師長占一座為首,弟子們分列其後。
還有一些小仙門,沒有化神境以上的長老帶隊,則直接熙熙攘攘彙聚在前殿入門處。
雲搖混在眾人間,瞥了眼居於首位的浮玉宮兩位宮主,不由輕嗤:“如此等級森嚴,知道的是眾仙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入了魔域的魔宮。”
丁筱聽得臉色一變,連忙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注意,她這才心有餘悸道:“小師叔,這話……您要明了身份說,那沒人敢駁您,但這會兒……”
丁筱話未說完。
大殿上首,忽有一聲重哼,帶著四擴的靈壓橫掃,頃刻間壓平了整座大殿內的不平之聲。
雲搖目光落去。
隻見一中年男子,身著湖綠長袍,蓄著一把長髯,麵相不善:“我浮玉宮隻信以理服人!朱雀城少城主無麵的屍身如今就在殿後,奈何劍法的威勢,普天之下無出其右!這可是乾門小師叔祖自創劍法,整個乾元界也翻不出第二脈,你們說與寒淵尊無關,那這屍身上的奈何劍氣如何解釋!?”
“……”
殿內低議聲中,丁筱暗朝那中年男子翻著白眼,湊到雲搖身旁:“小師叔,這就是應天奇他師父,浮玉宮第七宮的宮主,元鬆青。”
“應天奇?”雲搖茫然,“誰?”
“您可真是不記仇啊,”丁筱無奈,“就上回因為罵了您,被何鳳鳴師兄打了的那個。也是倒黴了,浮玉宮此行來藏龍山,是兩位宮主帶隊,其中一個剛好就是他——他絕對是記恨上回寒淵尊說要上浮玉宮為您討說法的事,這才故意為難的。”
雲搖恍然:“我就說,浮玉宮之前巴結慕寒淵都來不及,怎麼會有人突然唱反調。”
“是啊,這回他若不踩下寒淵尊,那回了浮玉宮,真得了未來道子大人的責難,要倒黴的就是他們第七宮了。”
“……”
果真,元鬆青身後,第七宮弟子也紛紛幫腔,一副今日就要坐實了慕寒淵殺無麵滅口或有齟齬的勢頭。
雲搖幾次蹙眉看向乾門位置——除了四大仙門之外,乾門也是唯一一個不列入而居首四座的門派。然而此刻乾門弟子竟然悉數沉默不語,像是未曾聽聞那一盆盆臟水淨往大殿中央的慕寒淵身上潑。
隱在人群間,雲搖眉心緊蹙,眼神冷了下來。
丁筱看著大咧咧,但極擅察言觀色,覺察到雲搖看向乾門的目光情緒後,她猶豫了下,還是直言道:“小師叔,剛有件事我沒跟你說,何師兄他們都被盧長老讓人看管起來了。今日在殿內的乾門弟子,都是盧長老麾下的。”
“所以呢。”雲搖聲線微涼。
“盧長老與元鬆青,私交一向……不錯。”丁筱輕聲說完,都沒敢看雲搖反應。
幾息後。
她才聽
得身旁一聲清淩淩的笑,婉轉動聽,卻又透著劍意逼人的煞氣。
“好啊。我還以為爛透了的隻浮玉宮一個,沒想到……”
“寒淵尊。”
殿內,一聲清喝蓋過了雲搖的話聲。
還是元鬆青,此刻這位浮玉宮第七宮宮主的神情間,幾乎透出些咄咄逼人來:“旁人說的我都不信,對寒淵尊你,我倒是向來敬佩——不如就由你親自說,這無麵身上的奈何劍氣,若不是你所為,難道是你師尊雲搖已經出關了不成!?”
“——”
那個仿佛被忘記已久卻又如雷貫耳的名字一出,滿殿皆寂。
雲搖眼神忽變了,她回眸看向殿中的慕寒淵。
長袍如雪,長身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