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長雍公主。]
藏在神魂的至深處, 一道恍若前世的聲音與陳見雪耳旁的這道聲音相疊。
她終於想起來了。
那個噩夢的結尾——
龍城全族血祭後的第三十年,人族王朝的最後一代女皇,死在了她的皇城之上。
那日她的子民們隻在蒼穹間看到一道虛影迸發出光芒萬丈, 再睜開眼時,他們的女皇心口插著一根貫穿的龍骨。血淌過她華麗衣裙,滴滴答答,順著森白的骨刃落在地上。
在滿城慌亂尖叫聲裡, 她兀自睜大了眼, 難以瞑目地望著空曠的天穹。
隻有她看到了, 真龍之魂被龍城血祭之陣召回的第一刻, 也隻有她聽到, 他在以真龍之骨貫穿她心口時, 錯身而過在她耳邊留下的那個神魂之詛——
[長雍公主。]
[我要你生生世世天賦巔絕、心魂有缺, 待我歸來之日, 必戮你血脈至親,要你滿族儘喪於我手!]
……
時隔萬年。
那道真龍之魂終於徹底蘇醒,來兌現他留給她的永世詛咒了。
“不……我不是她……”陳見雪恨意入眸, 心疾痛得她生不如死,但她猶顫栗地攥著厲無歡的衣襟, “即便我是……我一人之錯,和乾門有什麼關係!?”
“是啊,這萬年裡,我不止一次問過自己——為你所惑是我一人之罪,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龍城呢!龍城的萬千子民、侍龍一族的全族性命!他們又有何錯?!”
厲無歡死死扼住了陳見雪的頸, 像是要將這一段脆弱的纖細捏碎在掌心。
“你可曾去龍城看過?你可曾見到龍宮外那兩座才剛剛過你膝高的石像?你還抱過他們兩個——他們尚年幼懵懂,赴死之時可曾想過將他們逼到死路的就是你呢!?”
“…………”
真龍一族天承,神魂之力仙界之下無可匹敵。
萬年前他在她心魂間留下的那個空洞終於一點點合補, 陌生的記憶洶湧如潮水,衝蕩著陳見雪的識海。撕裂的劇痛流淌入四肢百骸,叫她渾身都戰栗難已。
她想從這裡逃開,將厲無歡的身份公之於世,她不能再叫乾門受她所累。
隻是祭天台四周已經被真龍之力封鎖,再不做掩飾之後,厲無歡早已不是那個區區中階的人族散修,她麵對他,沒有哪怕一絲絲的勝手。
要怎麼辦、要怎麼辦?
餘光掃過乾門內四處的血腥與廝殺,陳見雪眼底流露出最痛苦難捱的絕望。
那絲絕望猶如沙漠之中的滋養,被厲無歡一點點納入眼底,他啞聲笑著:“沒錯,就是這樣。你若不絕望和痛不欲生,那拿什麼來償龍城血祭的萬千性命?”
“……這就是你所求?”
陳見雪沙啞著聲音,扭頭看向厲無歡。
“是。”他憐憫又冷漠地望著她,抬手,以指腹擦過她溢出血的唇,“在你死之前,我一定要叫你嘗遍這些……”
“我偏不叫你、如願以償。”
陳見雪話落,抬手,掌心蓄起的靈力光團中殺意鋒芒。
厲無歡下意識拉開距離。
隻是在兩人衣袂分離的刹那,厲無歡忽地心頭一栗,他猛地抬眼看去——
陳見雪尚溢著血的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她眼底空洞而平寂。
“砰。”
靈力暴虐的光團被她送入心腑,幾乎一瞬,就要將她臟腑炸成血汙。
而隻有那一刹那,厲無歡目眥欲裂地貼身而近,真龍之力頃刻從祭天台四周褪去,朝著陳見雪單薄的身體從四麵八方轟然灌入——
那團爆開的靈力與她將碎的臟腑,在一弦之差,被他以真龍之力死死凝住。
“長、雍!!!”
厲無歡恨聲如泣。
陳見雪卻笑了,她像是被短暫地停留在瀕死的一瞬,身處陰陽交接之所。
反而從未有過一刻,她如此清明。
“我就說,這一生總覺得,我的心魂缺了什麼……原來是被你藏起來了。”
厲無歡恨恨閉目,靈力灌過她周身經脈,時刻將每一處即將爆裂的靈脈封印縫補。
然後他騰空而起,朝著無儘遠處的天際遁去。
——九思穀,或者,鳳凰仙山。
這方乾元界隻有這兩處還能夠救她性命。
厲無歡的掌心壓在她破碎的心口,源源不斷地為她灌入靈力,他近乎魔怔地啞聲:“我說了、我要你含恨絕望痛不欲生,我絕不會讓你這麼輕易就死了!”
陳見雪艱難地、緩慢地抬起指尖,當著無法從她心腑處挪開手的厲無歡的眼前,她指尖用儘了最後一絲靈力——
“嗖。”
一道劍訊,飛向了慕寒淵的洞府靈峰。
“……就為了這道劍訊?”厲無歡眸間溢滿了血絲,看著陳見雪的眼神像恨不得將她剝皮拆骨。
可即便如此說著,兩人身影依然電射向山外。
乾門山門的廝殺聲漸漸遠了。
陳見雪在厲無歡懷裡闔上了眼。
“我也說了,這一世我便是我,不是長雍。”
“……”
迅疾的風將一切掠在身後。
人形太慢。
於是穿過某座雲山時,相疊的兩道身影中的一道慢慢拉長——
隨著一聲貫天徹地的龍吟之聲,金鱗龍影撕碎了漫天的雲,它矯健騰飛在萬裡青空之上,唯獨龍爪裡,死死攥著一具單薄將碎的身影。
他送她的那束花裡,每一朵都生在一處陣眼旁。
或深山,或密林,或瀑泉,或澗底。
可龍已經記不清了。
在他拔陣和摘花的那一刻,所想的是她看到花時的羞赧笑貌,還是她死在他懷裡時絕望含恨的淚眼?
-
由著之前以一己之力在乾門內外乃至仙魔兩域掀起了軒然大波,慕寒淵並未出席陳見雪與厲無歡的道侶大典,而是在靈峰洞府內閉關自禁。
陳見雪傳出的那道劍訊傳抵時,慕寒淵也剛收到了來自門內各方的示警,正從洞府中飛身向外。
陳見雪的劍訊轉瞬而至,如血色金芒鋪在眼前。
【厲無歡乃上古真龍,聯手浮玉宮,毀護山大陣,欲滅乾門。此劫難逃,速請小師叔祖回山!】
而與這道劍訊幾乎同至的,是響徹在九霄之下,乾門山門內每一個角落的洪洪傳聲——
“在下浮玉宮太上長老,碧霄道人。今查乾門弟子慕寒淵,出身魔域,欲為天照之禍,來日必致生靈塗炭、滅世災殃。我浮玉宮既為仙域眾仙門之首,除魔衛道,當仁不讓!與魔為伍者,絕不姑息!”
“今日之行,是為‘弑魔之伐’!”
“凡乾門所屬,自上而下,無論長老弟子,不與魔頭同流合汙者,不納其罪;若有包庇為禍者,同罪論處!”
“浮玉宮弟子,隨我入乾門,尋慕寒淵,斬魔衛道!!”
“——!”
乾門山門內,殺聲四起。
慕寒淵聽罷,眉峰冷冽,眸深如許。
原本踏向山門方向的步伐停在原地。
雲搖那裡他早已傳了劍訊,然而始終未得回聲。
但慕寒淵並不意外——
碧霄天賦原本也隻能算得仙才中庸碌之輩,雖靠道魔合修成就了渡劫境這仙人之下最後一重,以致仙域之內無敵手,但如今雲搖晉入同境,他絕無法和雲搖匹敵。
如今來觀,厲無歡潛入乾門時久,鳳凰族與真龍一族又有上古淵源,雲搖在這個時候被調去東海仙山,分明便是三方合謀的調虎離山之計。
雲搖應已受困鳳凰仙山,但以她修為,不會有什麼危險。
真正之禍……就在今日,乾門。
隻是在方才這洪洪傳聲蕩過乾門之前,他都以為,碧霄是暗害慕九天在先、恨雲搖在後,怕之後報複,這才想要先下手為強。
可聽到最後一句,慕寒淵就發覺自己錯了。
——浮玉宮,或說碧霄的目標,分明是他。
也難怪當日在眾仙盟天山道場,碧霄當著眾仙門的麵,拚儘老臉不要,也要將他留在眾仙盟受懲。
可惜被蕭九思帶九思穀橫插一手,阻絕了對方目的。
隻是碧霄到底為何一定要置他於死地呢?
“倏——”
慕寒淵正想著,靈峰外,幾道劍光從天邊而來。
須臾後,幾名衣袍上劍痕狼狽的乾門長老弟子便踏下劍來,為首的正是褚天辰。
“慕寒淵!”褚天辰一見著慕寒淵,似乎就氣不打一處來,“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麼,還不逃命去!難不成非要拖累死乾門不成?!”
慕寒淵原本扶上束腰玉琴佩飾的指骨略微停頓,他不掩審視地直望褚天辰:“褚長老是來殺我的,還是來驅離我的?”
“我要是能殺早就將你殺了!”
褚天辰恨聲:“我奉掌門令,送你離開乾門山門!還不速速禦劍!”
慕寒淵未動:“我記得褚長老一向與浮玉宮走得近。”
“廢話,此事莫說乾門了,仙域內也是人儘皆知!我若想騙你入套加害於你,會親自來嗎?生怕自己嫌疑不夠嗎!?”褚天辰一副恨不能把慕寒淵骨頭拆出來啃兩口的眼神。
而他身後,何鳳鳴亦是一身血汙,滿麵狼狽地站出來:“寒淵尊……我師父確是受掌門令,要送你離開,三位師兄路上為阻來犯之敵已然身死,師父說話若有得罪之處,還請你莫要計較,隨我們速速離開。”
“……好。”
慕寒淵垂手,長琴玉佩華光淌過,龍吟劍迎風相去。
幾人禦劍而起,一路向著乾門山門方向遁去。
何鳳鳴望向慕寒淵的眼神似乎很是複雜:“師兄竟然願意信我?”
“並非信你,”慕寒淵下意識駁了,停了兩息,還是開口道,“若錯信了人,此事了結於我,也好過拖累乾門眾人。”
“……”
冥冥中,慕寒淵聽得一聲久違的魔的低嘲。
恍惚地如在本體之中。
而這句話也惹得禦劍行在他身前的褚天辰回頭,眼神複雜冰冷地瞥過他:“我從前就對你不喜。旁人道你聖人淵懿,七情不顯六欲無相,悲憫蒼生,但在我看來,你分明就是冷血漠然,視眾生如螻蟻,從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何鳳鳴聽得有些尷尬,悄然傳聲:“師父,你再這樣說下去,寒淵尊更不信你了。”
“他算什麼寒淵尊!我又何須他信?!”褚天辰卻暴怒出口,隨即怒視慕寒淵,“今日我承認,憑你方才那番話,我從前似乎是錯看你了。但我還是不會原宥你——若你當日就任我驅離出乾門,乾門又何致今日之禍?!”
慕寒淵神色間終於起了波瀾,他回眸看向褚天辰:“你知曉浮玉宮為何以我為靶?”
“你自己會不知?”褚天辰咬牙切齒地轉回頭去,“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懷璧?”慕寒淵下意識地一抬龍吟劍,跟著便否定了這個可能性。
龍吟劍即便是再厲害的神劍,也終究隻是殺伐之器,修仙之道終究在身不在外,多了它並不能影響什麼。
除非……
青絲如流雲間,束發玉簪上金蓮微爍。
褚天辰聲音未斷:“……那日在天山行宮我才得知,他浮玉宮是圖謀你身上所藏靈寶。若是死你一個,能保我乾門百世太平,我縱背罵名,有何不可!”
慕寒淵回神:“既如此,褚長老何必還要送我離開,直接將我送到浮玉宮那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