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明瓦染白露,雀哢聲聲,寧雪瀅身穿粉衣白裙,頭戴燕釵,嫋嫋娜娜地跟在衛湛身邊,一同去往一進院請安。
許久不曾聽董媽媽稟報小夫妻的房事,鄧氏有些疑慮,但麵上和顏依舊,沒有露出半分不滿。
長子是什麼心性,鄧氏自認再了解不過,全然沒有責怪兒媳的意思,隻在背對兒媳時,單獨拉過長子,絮叨了幾句:“你公事繁忙,為娘不便打攪,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醒你。”
“母親請講。”
“房事。”
見丈夫看了過來,鄧氏做賊似的墊腳湊近,掩口道:“不可冷落了雪瀅,人家遠道而來,還嫁錯人家,本就委屈,咱們不能再虧待她。吾兒要曉得,雪瀅的父親在為朝廷剿匪,如今聽說那邊吃緊,還不知會是怎樣的情況,咱們於情於理也要照顧人家的女兒。”
大同鎮一帶悍匪猖獗,總兵寧嵩肩負重擔,無暇他顧,鄧氏可不打算給寧嵩增添家事上的煩憂。
無論寧嵩是何種名聲,此時此刻,在鄧氏心中,他都是鄞朝的大英雄。英雄的女兒,不該被虧待。
相比母親,衛湛更為清楚大同鎮那邊的混亂。
要不了多久,禁軍就要前去增援了。
坐上前往宮城的馬車,衛湛挑簾望向大同鎮的方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前半晌,寧雪瀅又與秋荷一同研習針灸之法,力求能在為衛湛醫治時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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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兵部尚書聯合禁軍統領,在為大同鎮的戰事爭取更多的兵力和糧餉。
景安帝以手肘杵在龍椅上,揉了揉顳,“一群草寇都收拾不了?寧嵩是怎麼帶兵的?還有臉要糧餉?”
帝王當場質問,帶著薄怒,令一部分朝臣不敢置喙,紛紛覷向寧嵩的女婿衛湛。
衛湛目不斜視,令人捉摸不出真實的想法。
自景安帝登基,一直在削減地方兵力擴充禁軍,又限製了各地總兵招募的職權,久而久之,地方兵力的防禦和攻擊力都在逐漸薄弱。
兵部尚書苦口婆心道:“草寇的主謀是昔日屢獲戰功的承戟侯,舊部不計其數,明麵上是在以匪類之名打家劫舍,實則是在挑釁朝廷啊!”
提起承戟侯,景安帝麵色鐵青,積壓良久的怒火油然而生,最終將目光投在東宮諸人身上,“太子和衛卿意下如何?”
太子扭頭看向斜後方。
衛湛手持笏板上前一步,“兵馬未動,還要糧草先行,何況如今大同鎮一帶悍匪猖獗,數目眾多,拖延下去,會致將士無糧可食。臣認為,縱使寧嵩布局不力,該被責罰,也是後話,朝廷現今要做的,是及時增援。”
太子躬身,“兒臣與衛詹事想法一致。”
景安帝嗤一聲,“衛卿那番話,要是出自吾兒之口,朕還能欣慰些。”
太子垂下腦袋,目光暗藏隱忍。
景安帝又問向掌管財經的一眾官員:“戶部可有異議?”
戶部尚書季朗坤與左右侍郎交換過眼神,上前一步朗朗道:“戶部無異議。”
散朝後,眾人竊竊議論起增援的事。
“不知兵部會指派何人領兵,這可是立功的機會啊。”
“那就不知了,但年輕一輩的將領們都在躍躍欲試,彰顯了朝廷兵力之強盛,也算是禍事中的欣慰事了。”
諸多議論入耳,衛湛徑自走過,彙入風中,衣袍獵獵。
晌午時分,青岑走進詹事府公廨,“世子覺著,季懿行可會申請增援?”
“會。”
青岑提醒道:“寧總兵還不知女兒錯嫁一事,是否要想辦法避免他們相見?”
增援數萬人,若非有人刻意提起亦或是季懿行表現得過於優異,幾乎不會讓總兵有所耳聞。
但不排除有人故意搬弄是非。
“有些事是瞞不住的,寧嵩不該成為最後一個知曉的。”
既然事已至此,有些話該被說開了,木已成舟,寧嵩不會不顧女兒意願,強行讓其和離。
借著這個契機說開也好。
待自己與妻子商議後,就可派出信差先援兵一步趕至大同鎮總兵府。
來到東宮,衛湛坐在太子麵前,“殿下可記得承戟侯尹軒?”
“尹軒......”太子變得謹慎,“此人是閔賢妃的前夫,落草為寇,正是大同鎮將士要誅之的悍匪頭子。”
“正是,此人原是承戟侯,曾任兵部左侍郎,娶兵部駕部主事之女為妻,後來因陛下奪妻,走投無路,落草為寇。”衛湛拿出那人昔日的畫像,“臣想讓殿下任監軍,隨主帥前往大同鎮剿匪,再想辦法讓季懿行與尹軒見上一麵。至於尹軒是否能認出季懿行是閔賢妃的親生子,就看殿下如何籌謀了。”
太子沉思,片刻,點了點頭,“孤知道該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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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季懿行得知剿匪一事時,仗著是戶部尚書之子,直接衝進了兵部,請求隨帥前往大同鎮。
兵部尚書捋捋須,沒有給出答複,但記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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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援一事緊鑼密鼓,成為朝廷近來的重中之重,而太子出任監軍,又引起不小的議論。
寧雪瀅在得知父親那邊情況堪憂時,不禁泛起愁慮,在衛湛回府後,一直跟緊在其身後,從垂花門跟到朱闕苑,又從朱闕苑跟到玉照苑的書房。
屏風後,衛湛長指勾在官袍領口,“要替為夫更衣?”
寧雪瀅一話沒說,雙手繞過男人的窄腰,“啪嗒”一聲解開腰封,又踮起腳為男人脫去官袍,“郎君要換哪身衣裳?”
“白色那身。”
寧雪瀅取下掛在椸架上的霜白長衫,依舊親力親為。
心思不在更衣上,少了羞澀,麵目嚴肅又遊離。
看出她的擔憂,衛湛走出屏風,拿起長嘴壺澆灌起屋裡的盆栽,“嶽父那邊,你不必太過擔憂。承戟侯及其部下看似凶猛,卻已窮途末路,要不
了五個月就會彈儘糧絕,而大同鎮的兵力會因增援而勢不可當。”
“可陛下還是會認定父親領兵不力,給予責罰的。”
“陛下說的是氣話,任憑哪個總兵都無法在短期內拿下深諳兵法的一大群亡命之徒。”看她麵露憂愁,衛湛手上的動作快了意識一步,安撫似的揉了揉她的發頂,“陛下說過太多氣話,不必太當真。”
“真的?”
衛湛稍稍側低頭,“不信我還一直問?”
聽出調侃,寧雪瀅算是吃下了定心丸。
衛湛揉在她發頂的手慢慢下移至耳根,以粗糲的指腹蹭動,“今夜我有個推不掉的應酬,會回來很晚,不必留燈。”
女子皮膚吹彈可破,沒一會兒就泛起粉潤。
“彆喝太多。”寧雪瀅縮縮脖子,避開那隻大手。
衛湛想起季懿行前往大同鎮的事,目光微凝,“有件事,我想與你商量。”
“好。”寧雪瀅擺出一副認真聽取的態度,卻在聽完後身體一顫,沒來由的心慌。
但也知道,大同鎮剿匪的局勢已迫在眉睫,孰輕孰重父親心中自會有估量。
衛湛握住她的手腕,“有些事當麵說開是最好的,但事已至此,隻能退而求其次,以書信告知。咱們不該讓爹娘成為最後知曉的人。”
寧雪瀅捏捏指腹,迫使自己冷靜,幾經糾結後她點點頭,下定了決心,“明日一早,勞煩郎君派人將我的兩封親筆信分彆送至大同鎮和金陵城。”
“好。”
急著回去寫信,寧雪瀅站起身,“郎君準備去應酬吧,妾身這就去修書兩封。”
提裙從衛湛麵前跑開時,她扭頭露出溫良笑意,“我信水到渠成,一切都會好的。我也會治好郎君的心疾。”
治好......
衛湛目視女子離開,咀嚼著這兩個字。
治好的意思是,滅掉衛九?
心口猛地劇烈跳動,他單手撐在書案上緩釋。
與此同時,伯府迎來貴客。
峨冠博帶的莊老禦史帶著幺女前來伯府做客,說是來探望傷寒久不愈的準女婿衛昊。
莊、衛兩家是世交,莊禦使大了衛伯爺十載,已是鬢角斑白。
莊禦史老來得女,對幺女莊舒雯極為寵愛,莊舒雯自小不受家規束縛,甫一進府,直接朝鄧氏跑去。
“給鄧夫人請安。”
十六歲的女郎,生得清秀耐看。
與寧雪瀅的婉約不同,莊舒雯張揚開朗,深得鄧氏喜愛。
一剛一柔,是最完美的契合,鄧氏左手握著長媳,右手握著準次媳,一同走進堂屋,命侍女端來新出爐的點心,“你們同歲,以後要多走動才是。”
聽聞衛昊的婚事定在次年三月末,寧雪瀅淡笑,無法真心給予祝福。
衛昊紈絝毒舌,脾氣不好,至今未在他身上發現哪些閃光點。
但作為日後的妯娌,寧雪瀅可不會在明麵上說一
叔叔一句不是。
妯娌和夫君,孰親孰遠,她還是分得清的。
自打禦史父女進門,衛昊一改散漫,一直陪在準嶽父身邊,甚是殷勤。
莊禦史先關切起衛昊的身體,隨後在與衛伯爺打聽完娶錯長媳的事後,喟歎道:“老夫年輕時,曾與杜將軍、寧總兵分彆有過一麵之緣,都是豪爽性情的人,想必他們的愛女也都是通情達理之人。”
提起兒媳,衛伯爺頗為欣慰,“不瞞老哥哥,我們伯府是撿了個寶,但對杜家閨女,還是有所虧欠。可季朗坤那個老家夥是不會允許我們與杜家閨女碰麵說說私話的。”
莊禦史接過衛伯爺遞來的茶,“季尚書好麵子也不是一兩日了,說句不好聽的,就是他抱錯兒子都不會對外聲張。”
衛伯爺重重拍了拍老大哥的肩,“咱們哥兒倆想到一塊去了。”
衛湛前來時,一進門,就受了衛昊板板正正的一禮。
慣會裝腔作勢。
衛湛略過弟弟,朝老禦史施了晚輩禮。
莊禦史瞧見衛湛,老眼泛亮,欣賞之情溢於言表。
衛昊登時有種被比下去的感覺,聽著長輩和大哥之間的交談,更是覺得一句話也插不上,索性尋個借口離開,去尋莊舒雯了。
兩人青梅竹馬長大,感情自不必說。
鄧氏讓心腹嬤嬤守在門口,不準侍從們探頭探腦,隨即拉著寧雪瀅去往裡間,給一對男女讓出相處的空間。
走進裡間,寧雪瀅第一次仔細打量起婆母的主臥,剔紅工藝的一應家私,配以撮花布藝,大氣奢華,富麗堂皇。
拉過兒媳坐在明瓦窗前,鄧氏語重心長地希望她和次子能夠融洽相處。
寧雪瀅低眉淡笑:“兒媳牢記母親叮嚀,不會主動與一叔產生矛盾。”
“主動”一字用得微妙。
鄧氏沒再說什麼,又與她說起另一件事,“你們夫妻成婚至今,真正行房隻有兩次,為娘不是催你,隻是擔心你們是否還有錯娶錯嫁的心結?”
新婚燕爾,隻行房兩次,的確有些說不過去,寧雪瀅臉上發燙,解釋道:“每次行房,兒媳下麵都會......都會泛腫,經不住......郎君的......”
最後幾個字,她羞於出口,徹底耷拉下腦袋。
剛成婚的女子,羞赧在所難免,鄧氏摟住她笑著拍了拍,也未想到自己的長子如此......能行事。
“為娘明白了,世子年輕精力充沛,在那事兒上未免把持不住,又威猛強壯,讓你受苦了。”
威猛強壯?
寧雪瀅靠在婆母肩上,覺得這話一語雙關。
沒想到自己奔四的年紀,還能逗羞兒媳,鄧氏忽然覺得暢快,抱著寧雪瀅沒有鬆開,有種得了半個女兒的欣喜感。
衛湛要赴一場夜宴,與寧雪瀅叮囑夜裡不必留燈,便乘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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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在散值回府的路上,季懿行與父親說起剿
匪的事。
刀劍無眼,季朗坤一改之前的態度,握了握兒子的手,“沒什麼岔子,兵部會通過你的申請。此番務必護好自己,彆逞強。為父和你娘會每日掛牽。一定要平安歸來。”
父子一人很少有溫情脈脈的時候,季懿行故意露出吊兒郎當的一麵,長腿一敞,坐無坐姿,禍害遺千年,孩兒在爹爹眼裡就是個禍害,所以放心吧。⒑⒑[”
“胡說八道。”季朗坤被氣笑,略顯孩子氣地杵了杵兒子的胸口。
回到府邸,兵部尚書也剛好派人送來口信,準許了季懿行的申請。
剿匪不容耽擱,不日就將啟程。
夫妻一人擔憂又悵然,當晚全府圍坐膳堂,吃了一頓團圓飯。
自錯娶一事後,府中雞飛狗跳了一十多日,此刻和和氣氣的氛圍,引起眾人諸多感慨。既有感慨,少不得酒水催化。
杜絮陪在一旁,也被勸了幾盞。
看著醉醺醺的家人,季懿行又飲了數杯,卻毫無醉意。
一趟來回五個月左右,莫不是要將“心結”擱置百日之久?
待春日歸來,黃花菜都涼了。
握緊酒盞,他抿唇一笑,又為父兄斟起酒,“來,彆停啊。”
更闌人靜,後院的呼嚕聲此起彼伏,季懿行走出房門,眸有厲色,嚇退了一眾家仆。
沒有老爺的指令,仆人們根本不敢頂撞三少爺。
而杜絮躺在床上,任憑如何催動內力都無濟於事,既不能動彈又發不出大的聲音。
狗東西,給他的酒水動了手腳。
事出反常必有妖,杜絮隱隱猜到什麼。
“阿枳......”發著氣音,他看向候在一旁的婢女,討好一笑,“你家三少爺要去鬨事,你還不快去叫醒家主和主母......”
阿枳走上前,為其掖掖被子,“奴婢哪敢得罪三少爺!少夫人就彆為難奴婢了。”
借著夜色,季懿行離開府邸,拐了兩條街便抵達了永熹伯府。
矗聳的伯府府邸,崇崛氣派,府門前的抱鼓石被磨得鋥亮,足見門庭若市。
闃靜的夜,銅製門鈸被人用力叩響,門侍耷著眼皮拉開側門,“大半夜的,誰啊?”
貴客登門前會送上拜帖,今晚除了莊禦史父女,再無其他貴客會登門,門侍沒給好臉,嗆道:“要飯去彆處要!”
門前的大紅燈籠在寒風中搖晃,一圈圈投在青年昂貴的錦衣上。
門侍揉揉眼皮,這才清醒,“敢問公子是?”
季懿行走向側門,三分冷然,“戶部尚書府三郎季懿行特來拜見家主和夫人。”
門侍愣了愣,旋即瞪圓眼......
三更時分,寧雪瀅寫好兩封家書,獨自倚在炕幾旁翻看著醫書,並寫下多處批注。
這時,外間傳來青橘的聲音,異常急切,“大奶奶,戶部尚書府的季三郎與伯爺在前院吵起來了!”
寧雪瀅猛地站起,眼前有些
發花,她甩甩頭問道:“世子可回府了?”
“還沒呢,大夫人吩咐奴婢陪著您。”
寧雪瀅將書頁折角,作勢要過去瞧瞧,卻被青橘攔在隔扇內。
“大夫人的意思是......”
“這事兒我是外人嗎?”
青橘陷入兩難,最終還是側開身子讓出了路。
稀薄的夜霧籠罩伯府各處,寧雪瀅沿著燈火通明的抄手遊廊小跑起來,身上裹著件粉白色的蜀錦鬥篷,在燈火下映出桃花的紋樣。
等她跑到垂花門前,視野被一堵堵人牆遮掩,隻能聽見人牆內傳出的爭吵聲。
“老夫念你是小輩,年輕氣盛還不成熟,不予計較!速速離開寒舍,有什麼話都等明日天亮,兩家人心平氣和地談!”
隨之傳出一道不算熟悉的聲音,卻因雪地之遇,被寧雪瀅牢牢記住。
“伯爺桃李滿天下,晚輩甚是敬重,但成親是小輩的事,該由小輩先談,還請伯爺通融!”
“老夫若不通融呢,你又當如何?事已至此,你還想換親不成?”
“那就休怪晚輩將你伯府的醜事抖落出去!”
“你倒說說,我府邸有何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