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都懂。
在信裡,他和那位所謂的女筆友,聊歐洲的文藝複興,聊封建糟粕,聊遍了遙不可及的古今中外,聊那些寇鬆壓根不感興趣的世界…
他以為自己遇到了知音,也因為這個原因,江逢秋想出去的心思越來越強烈,於是他開始作,開始各種鬨騰…
以前對他百依百順的寇鬆頭一次不同意。這也正常,畢竟下放的知情在沒有領導批準的情況下,本來就不能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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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江逢秋想了一個損招,
他決定不告而彆,偷偷跑!
他知道寇鬆的錢都放在什麼地方,畢竟每次放錢的時候,他從沒避開過他。
在一九七七年的農曆五月份的某天,江逢秋趁著寇鬆睡著,半夜起來偷偷拿走了寇鬆全部的積蓄……跑了。
他當時不覺得自己這是偷,還假模假樣的留了一個字條,說那些錢就當是他借的,等他回城了以後,一定會把錢加倍還給他。
他記得非常清楚,一共是五十零五塊六毛八分,麵額由大到小折得整整齊齊,其中還夾雜著一些或新或舊的糧票以及一些布票。
五十塊在以前的江逢秋看來可能覺得沒多少,但在下鄉生活中那些日子裡,他也深刻知道這筆錢非常大了。
足夠一家三口好幾個月的開銷,省一點的話,大半年也不是問題,那也是寇鬆不知道攢了多久的。
當然,江
逢秋記得以前還要多一點的,不過在他自己來以後,寇鬆的存款就少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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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他偷跑那天,寇鬆到底知不知道,更不知道在發現他跑了,錢也沒了後,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反正江逢秋這邊的確不怎麼順利,他先是迷路了好久好久,又走錯路,好久才走出山。
而出了山還不算完,他還要出鎮,出縣,出市,出省…
輾轉數月,好不容易見到以前的住宅後,江逢秋並沒見到記憶中寬敞明亮的宅子,隻見到了一片陌生的廢墟。
他花了很久的時間去到處找自己的家人,最後輾轉從一個親戚那裡得知自己的家裡人已經死了。一個是在被批過程中死了,一個在下放的過程中死了。
聽說成分不好的爺爺奶奶被關在牛棚,每天晚上都不讓睡覺,整夜整夜一躺一躺的擔水,劈柴,連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
那些以前對江逢秋笑臉相迎的親戚紛紛變了臉,不肯接受他這個成分不乾淨的拖油瓶,唯恐收留了他,家裡也會被紅袖章闖入…
那會兒迷茫無助的江逢秋身上的錢早花完了,這時又被那個他自認為是知音的女筆友忽悠著去投奔。
其實對方身上有很多疑點的,包括每次寫信的筆跡不一樣,口吻也不一樣,而那時的江逢秋也蠢,他還真去了。
這個世界上不是誰都像寇鬆那樣對他好的,那位他以為的女筆友實際上是位男人裝的,或者說是好幾位!
對方是個騙子組織,剛開始見麵那兩天對江逢秋很好,後麵見他身上的確沒錢了,轉頭就把他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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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逢秋被賣進了黑磚窯廠。
時時刻刻都有人監視著,想跑都跑不了。不僅每天要乾活,還要時不時被賣血,被榨乾最後一點價值。
每天乾活的工錢,還有賣血的錢他一分也沒見到。不能偷懶,手腳慢一點,監工就要打人,每天給吃的飯菜還泛著一股酸臭。
跑也跑不出去,那地方那麼偏僻,不熟悉路況的人根本不知道往哪兒跑,很快就能被抓回來。假如不是那家黑廠被當地的警方一窩端了,江逢秋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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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日子應該也就是江逢秋人生的至暗時刻,他在那個黑廠經曆了最不願意回想的五年,出來後,整個人蒼老得不成樣子。
說來也可笑,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外麵早就已經恢複高考了,原來和他同一批下鄉的知青們也早就返城了…
那會子下鄉的知青零零散散的批次有不少,但江逢秋其實已經是最後一批了。
他是一九七五年的年底下鄉的,而一九七七年的十一月就已經宣布恢複高考,等到一九七八年夏天,知青就能陸陸續續的返城考大學了。
明明他當時隻要再堅持一下下,明明隻要再忍耐一會兒,明明就差那麼幾個月,可他偏偏,偏偏在五月份的時候偷偷跑了…
太蠢了吧?
他到
底在乾什麼啊?
假如他不知道這些還好,知道這個消息的江逢秋當場暈厥了過去,很久都沒有好起來。
之前他就在黑廠受了不少傷,手腳本來都有不輕的關節問題,性格也越來越沉默,依靠四處打零工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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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信息不是特彆發達的時代,出行沒有實名製,彼此之間又沒留下聯絡方式的兩個人,想找人是很難的,無異於大海撈針。
等江逢秋再聽到寇鬆的名字時,
又是過去了好久好久。
那次是在幾個閒談中的路人口中知道的,因為太久沒聽到這個名字,差點就忘了寇鬆是誰了。
從他人的口中,江逢秋才知道寇鬆好像做什麼生意賺了點錢,似乎是有出息了,被人叫著寇老板,還聽說他好像一直在找什麼人?
找誰??
找誰???
那時候的卻出於某種羞愧又不願意麵對的種種情緒,並不想和寇鬆見麵,又躲躲藏藏了許久。
最後的最後,窮困潦倒的江逢秋最後死於一九九八年末最後一天去世,一生無妻無子無友。
回首過往,他似乎總是在和各種機遇擦肩而過,明明近在咫尺,卻總因為各種原因失之交臂。——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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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江逢秋躺在昏暗的地下室回憶往昔時,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奇怪的聲音。
一開始他以為那隻是他的幻覺沒當回事,直到聽到那個聲音說什麼…其實他父母當年有試圖偷偷給他留了一些東西,隻不過都被他那些親戚給檢舉揭發了…
甚至連他下鄉的地方是最疼愛他的祖父到處托人給改的。
江家人迷信得很,可能一直記得之前那個算命的說過,說江逢秋的貴人在西南方,所以才想著法把他往西南方送吧?
不僅如此,那個奇怪聲音還說…
說什麼寇鬆的確一直在找他,但真不是為了報複他,那個奇怪的東西甚至還給寇鬆播放了兩個人各種陰差陽錯錯過的一幕幕幻影。
其中最近的一次,一個在火車上皺著眉眺望遠方,小桌上攤開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同一個人的名字:江逢秋。
“小秋,你會在這裡嗎?”
而名字的主人一個在鐵軌的另一頭撿拾掉落的煤渣。明明隔那麼近,但就是錯過了。
從各自的視角看可能不覺得有什麼,但從上帝視角看,兩人一次次的錯過都充滿了各種巧合和不可思議,仿佛有什麼東西把他們隔開了。
江逢秋:“…………”
*
生命走到終點的男人已經感受不到關節處的鈍痛,腦袋的眩暈和腹中的饑餓也都不見了。他眼前浮現出一幕模糊的幻象:
那是小時候的一次過年,家裡來了特彆多的親戚,江逢秋當時因為和堂哥鬨了一點矛盾,使性子不肯吃飯。
母親溫和摸摸他的頭勸他多少吃一點,不然餓肚子多難受啊,父親也溫和
的哄他,說肯定給他出頭,一旁祖父祖母也在一旁幫腔。
其實不少親戚背地裡都說過,說他們實在是太慣著江逢秋了,尤其是在那個不怎麼太平的年代,早晚給慣出禍來。
可父母並沒有掛在心上,在他們的眼裡,江逢秋什麼都是好的,就算有什麼事,也還有他們在呢。
也是那一年過年,江家門口來了一個算命的老頭,穿得破破爛爛,也不知道從哪裡來,口音不像本地的,江父江母看他可憐,又是大過節的,還給他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蒸肉。
可在得到蒸肉以後,他還是沒有走,反而主動問起了他們是不是有一個兒子,問了江逢秋的八字,又仔細看了看他的手相和麵相。
當時那老頭說了很多很多話,大部分內容江逢秋已經不記得了,他那時候實在是太小了,就隻清楚記得他說他命裡有貴人。
江逢秋的父母一聽這話,當即大喜,誰不願意聽吉祥話呢,更何況又是在年關,江母連忙給那老頭封了大大的紅包。
打那以後,江逢秋父母更高興了,幾乎逢人就說:“咱們家小秋以後肯定萬事順遂,連算命的都說,他長得有福相,命裡帶貴人勒…”
畫麵又一轉,江逢秋下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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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院子裡,一個白淨青年懶懶散散躺在藤椅上乘涼,院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麵推開,進門的是一個穿著短褂子的男人。
從汗流浹背,呼吸急促的樣子能看出,男人應該是剛下工回來,還是趕著回來的。結果進屋後沒來得及喝一口水,就被躺著的青年給催促了。
“…我都餓好久了,你今天怎麼這麼慢啊?”躺椅上的青年理直氣壯的對著男人提求,“哦,對了,中午我想吃涼拌茄子…”
男人擦了擦額角的汗,習以為常的解釋,“怪我怪我,小秋,今天隊上事情比之前多,你餓了吧?我這就去做…”
飯後,男人把冰在水缸裡的一小半西瓜切成一塊一塊的放在瓷碗裡,獻寶一般遞給江逢秋,自己一口也不吃,隻是看著江逢秋吃。
“來,小秋,吃西瓜…”
那年頭西瓜產量還非常低,而自古就是物以稀為貴,那東西可一點都不比肉便宜,男人自己都舍不得吃,都給了江逢秋。
午休時間本來就短,還要回來做飯,等著男人匆匆吃完飯,都還沒坐下休息一會兒,又到了該上工時間了。
男人依依不舍的看著拿著一本翻開的書用來遮住臉睡覺的小青年,仍舊不放心都囑咐他好好在家待著。
現在外麵天氣熱得很,可千萬彆去池塘,也彆下水庫,彆去危險的地方,要是有什麼事就去哪裡哪裡找他之類的話。
要是餓了的話鍋裡還有點熱菜,水缸裡還冰著剩下的一點點西瓜,他渴了可以吃…
“小秋,那我走咯?”
說話的男人是那樣的舍不得他,走一步都恨不得回三次頭,而後者壓根沒注意,他不耐煩似揮了揮手:
“去吧去吧…真煩死了…”
*
耳邊依稀還回響著父母無比自豪的誇讚,以及自己不耐煩的催促聲,而現實中的江逢秋呼吸一點點微弱下來,直至胸膛處不再有任何起伏。
他好後悔,真的好後悔,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具體在後悔什麼,就是感覺很後悔,看著那一幕幕的畫麵,尤其是他和寇鬆一次次陽錯陰差的錯過,他就更後悔了。
鋪天蓋地的懊悔滿滿當當塞滿江逢秋的胸腔,透明的眼淚從他眼角滲出,他那會子連哭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也是那時,腦海中那個奇怪的聲音繼續問他想不想重來一次,還說什麼可以帶他重新回到過去。
江逢秋忘了自己當時到底怎麼回答的,隻記得在回答完後,隱隱約約聽到一聲清脆的叮。
[叮——合約已成立。]
[檢測到用戶已無生命體征,默認即刻傳送,傳送進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