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打開的大門,卻無一人上前去瞧。
臥龍寺香客住的房間本就空曠,不如自個兒府上華麗,加之這還是被特意挑選過的屋子,更是寬大。那大床就橫在屋中,連個遮掩的屏風都沒有,正因如此,屋中是個什麼情形,眾人一覽無餘。
沈玥首先驚叫起來。
但見地上散亂著衣裳碎片,是真的撕扯成碎片了,床榻之上的毯子隨意的拋在一邊,桌上的書本全都被掃在地上。茶壺也碎了,仿佛經曆了一場浩劫似的。
然而最令人驚訝的不是這個。
床榻之上的女子,玉體橫陳,她幾乎沒有蓋被子,就這麼半趴在床邊,而那脊背之上,竟是斑斑點點的紅痕,還有些血痕和淤青,看著令人觸目驚心。床下還有一根沾了血的皮鞭,已經裂成了兩半。再看那女子身上的痕跡,可見那皮鞭是被生生打斷的。
“天哪!”沈玥捂著嘴步步後退:“那、那是誰……不會是大姐姐吧?”她驀地轉頭看向任婉雲。
沈妙既然說了和沈清換了屋子,此刻那屋中的就應當是任婉雲才是,可是,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地昭示著,沈清出事了!便是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兒,都知道眼前這副畫麵,分明就是女子被人淩辱後的痕跡!
桂嬤嬤也沒料到屋中還有人,方才聽沈妙說話,她以為沈妙已經和任婉雲說好了,此刻不過是要進屋去說。結果方打開瞧見有女子在已經是驚訝,難不成昨夜還有彆的女子也一並被豫親王玩弄了。若是那樣的話,她的差事可就辦砸了,可沈玥的一句話幾乎要讓她魂飛魄散,沈清?裡頭躺著的女人是沈清?
豔梅和水碧見沈清這樣,一顆心幾乎都涼了。自家小姐出了這事,她們定然沒有活路,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絕望,齊齊跪下身來,給任婉雲不住的磕頭。
任婉雲呆立在場。
“二嬸不讓前看看麼?”一片靜寂中,沈清輕聲開口。她的語氣平靜,好似並未瞧見麵前這一幕慘狀。任婉雲扭頭,就見那少女靜靜的看著她。
她的胸中泛起驚濤駭浪,然而卻極快的按捺下去,隻是臉色慘白的快步走進房,走到那半趴在床上的女子身邊。
女子的發絲蓬亂,地上掉著許多落發,顯然是被人扯掉了不少頭發的。任婉雲顫抖的伸出手,將那女子翻了個身。
“轟隆隆”的一聲巨響,仿佛在映證她的心情似的,那原本已經停了的雨幕突然再次降臨,堆積的烏雲中,炸雷驚起在眾人耳邊。
任婉雲痛苦的閉上眼,懷中的女子,正是沈清!
越是近看,越是覺得觸目驚心。沈清臉腫的老高,顯然被淩虐的不輕。而身上此刻看,上上下下竟然沒有一塊兒完好的肉了。而她的一隻手軟綿綿的折成奇怪的姿勢,竟似乎是——被折斷了!
豫親王太狠!
然而她最恨的,是沈妙!
這一切本該加諸於沈妙的身上,現在卻是她的清兒受了苦。被折騰成這副模樣,沈清下半輩子幾乎也就完了,她恨不得咬斷沈妙的脖子,喝沈妙的血,吃沈妙的肉!
任婉雲到底是在沈府當家的,即便是這個時候,她都能按捺住沒有發瘋。而是抖著嗓子吩咐身邊的香蘭:“去尋馬車,立刻下山。”
“可是……”香蘭害怕的看了她一眼:“夫人,此刻外頭大雨,無法出行啊。”
山高穀深的陽涇峰,本就路途坎坷,雨水這麼一衝刷,更是泥濘無比,無法前行。若是強行下山,隻怕會因為路滑出什麼意外。這樣的天氣,是不能出門的。
“那清兒怎麼辦?”任婉雲終於抑製不住的尖叫出聲,她“啪”的甩了一巴掌給香蘭,惡狠狠地道:“那我的清兒怎麼辦?”
屋外,沈妙靜靜的看著。
她站在屋簷下,瞧著雨幕遮掩了山水,似乎也遮掩了一些肮臟的詭計。
原本該受這樣侮辱的,是她。可如今讓沈清受這樣侮辱的,也是她。
親耳聽到自己女兒被人淩辱一夜,本來可以救得了,卻袖手旁觀了一夜,任婉雲每每想起來,會不會覺得棰心刺骨的疼呢?會不會有她知道婉瑜病逝的消息後疼呢?
如今想要帶沈清回城醫治,卻因為大雨而不得不滯留此地,進不能,退不得,春風得意的任婉雲,會不會感到一絲絕望?
“去尋大夫!不管用什麼辦法,去尋大夫!若是尋不到大夫,你便死在這裡吧!”任婉雲衝香蘭尖叫。
香蘭大約跟了任婉雲這麼多年,還從未被任婉雲這般斥責過,既是委屈又害怕,捂著臉應了,飛快的跑了出去。待跑出去時,還忍不住看了沈妙一眼。
明明一切都是計劃好的,昨夜歇在這裡的本該是沈妙,怎麼會那麼巧?沈清從來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如今對沈妙心存芥蒂,更不會答應與她換房間。此事必然有蹊蹺。她瞧見那素衣少女亭亭玉立,分明是清秀討喜的眉眼,卻不知為何,生生出了一身煞氣。
“彩菊,你去叫幾個人過來,把門關上。”任婉雲咬牙切齒道。
門被關上了,門裡門外仿佛兩個世界。
沈玥還未從那其中回過神來,她看向沈妙,不可置信道:“五妹妹,大姐姐是被歹人淩辱了麼?”
沈妙不置可否。豫親王果真隻是打算玩弄對方,是以天亮前便走了。他也明白對於高門女子來說,被不知名的人毀了名節才是最可怕的。不過想來豫親王也不是傻子,總歸不久後就能發現端倪。畢竟這出掉包計的手法,實在簡單的有些驚呼粗暴。
她兀自陷入生詞,卻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樣落在沈玥眼中,竟然沈玥心中抖了抖,她一個激靈:“五妹妹,該不會是你害的大姐姐……”
昨夜明明是沈清宿在南閣,沈妙宿在北閣,可最後卻偏偏換了位置,之後就出了這事兒。若不是換了房間,此刻躺在那裡的便應當是沈妙才對。而以沈玥對沈清的了解,沈清絕對不會將房間讓給沈妙的。
難道這一切都是沈妙弄出來的?沈玥看向沈妙的目光仿佛在看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
卻聽見沈妙輕輕一笑:“二姐姐,飯可以亂吃,話卻不可亂說。我哪有那樣大的本事來害大姐姐,你也太過高看我了。”
“可是……”沈玥心中還是有些狐疑,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沈妙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而昨夜這事,必然和沈妙脫不了乾係。
“有心在此操心這些事,倒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吧。”沈妙道。
“我?”沈玥緊張起來:“我如何了?”
“你以為,看見了大姐姐這等私事,你身邊這兩個丫頭還能活的了嗎?”
“什麼?”
“看來二姐姐果真是不識世道險惡。”沈妙輕輕一笑:“這知道了主子秘密的下人,尤其是這秘密還是醜事的下人,你以為,還能活多久?”
沈玥身邊的黃鶯和青鸞頓時麵色慘白。她們自然是知道的,高門大戶,最是不乏那些陰私醃臢的事情,一旦被下人撞見,下人隻有死路一條,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沈清被歹人淩辱,她們兩個丫鬟都見著了,自然是沒有活路。
沈玥大驚失色,她方才隻顧著驚訝,竟然將此事給忘了。倒不是她這人有多麼長情,可是培養一個貼身丫頭,其中付出的精力也是不少的。若是因為此事就白白犧牲了,還是用的最趁手的兩個,怎麼甘心?
“不僅是她們兩個。”沈妙微微一笑,目光掃過在場的豔梅、水碧、桂嬤嬤,目光意味深長:“一個都逃不掉的。”
桂嬤嬤和那兩個丫鬟頓時幾乎暈厥。
有什麼害怕的呢,有什麼可怕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若是主子不好,下人也一個都逃不過。前生沈家被抄家的時候,這些仗勢欺人的刁奴又何嘗不是吃裡扒外,跟著什麼樣的主子,就要接受什麼樣的結局。
否則,一出手隻傷一個人,豈不是有些太過大材小用?
她轉身要走,沈玥見狀,忙喊住她:“你去哪兒?”
“來臥龍寺不是為了上香麼?”沈妙淡淡答:“我也有許多困惑,自然要去問一問佛祖,上柱香,才不算白來一遭。”
一襲素衣就這麼走了,冷漠的背影絲毫沒有停留,仿佛今日在這裡根本就未曾發生過這般驚天動地的大事。一切都和計劃中的一樣,睡一夜,然後去上柱香,祈求平安。
“不對!”沈玥突然開口道:“她的兩個丫頭,怎麼不在?”
桂嬤嬤也是一愣。
今日沈妙一早遇到沈玥的時候,便說讓驚蟄和穀雨去廚房取吃食了,一直到現在都未出現,也正好不知道這裡沈清出事的情況。如今想想,哪裡有這麼巧,沈清和沈玥的丫頭都目睹了醜事難逃一劫,偏偏沈妙的丫頭一個都不在,分明就是她故意支開的。
她早就知道今日會出現這一出,她早就知道沈清會出事。沈清現在的下場,就是她一手安排的!
沈玥回頭看,順著屋簷走,已經沒有了沈妙的背影。可那清澈卻暗藏鋒芒的眼神卻仿佛出現在她麵前,讓她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寒意。
雨到了晌午的時候,終歸還是停了。
香蘭跑遍了整個山峰,都找不到一個大夫。尋常這裡除了偶有香客來,本就無人問津。寺廟中的僧人生了病,也不過是自己抓點草藥煎了吃。香蘭找不到郎中,隻得去找僧人要了些定心神的藥材和外敷的傷藥,給沈清用。
屋中彌漫著藥材和某種異樣的味道,即便是已經清理過了,那味道都還是久久不散。床上的女子雙目緊閉,任婉雲靠窗坐著,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她的眉眼間仿佛衰老了十歲。
屋中的丫鬟們大氣也不敢出一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難保主子不會遷怒。
任婉雲瞧著那簾子發呆的時候,忽然,床上的沈清動了動。她忙低下頭,喚道:“清兒?”
沈清睜開眼睛,乍一看到任婉雲,便目露驚恐之色,一手朝任婉雲的臉上抓去:“放開我,走開!救命!”
“清兒,我是娘啊!我是娘!不怕了,娘在這裡!”任婉雲心如刀割,沈清卻恍若不知,隻是一個勁兒的奮力掙紮,一直死死盯著天花板,嘴裡瘋狂地叫著。
香蘭和彩菊連忙上前幫忙按住她,沈清就像是發了瘋一般神智全無,連任婉雲都不認。她這麼一掙紮,方才敷的藥全部都被弄花了,那些血淋淋的傷口在一起顯露在任婉雲麵前,任婉雲麵上頓生痛苦之色,不由得“啊”的慘叫出聲。
“夫人。”香蘭和彩菊心中又驚又怕。任婉雲一向是個有主意的,但凡發生什麼大事都能坦然處置,這麼些年見過的大風大浪也不小,如今卻是被逼到了這種地步。跟了任婉雲多年的兩個丫頭心中忍不住震驚。
“沈妙在何處?”任婉雲氣勢洶洶的開口。
“五小姐……在廟堂。”彩菊小心翼翼的道。
“照顧好清兒,若是她再有什麼閃失,你們兩個也就不用活了。”任婉雲轉身出了門。
佛殿裡,巨大的金身佛像巍峨矗立,慈眉善目的俯視著眾生信徒。
草敦前,沈妙跪在地上,手中持香,卻不知在想什麼。
從早上到現在,她足足在這裡跪了幾個時辰了。
“姑娘,還是起來歇一歇吧。”驚蟄勸慰:“跪壞了身子可不值當。佛祖一定早已瞧見你的誠心,所求的,必然能實現。”
所求的必然能實現?沈妙聞言,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她所求的,早已實現不了了。前生的錯誤,今生雖有機會重來,可在已經錯誤的人生中,那些逝去的人不會回來。她的婉瑜,她的傅明,可曾有機會重來嗎?
怕是早已化作這紅塵萬丈中的微光,什麼都不剩下了。
況且,她並不是信徒。
沈妙抬頭看著那巨大的金身佛像,不過是一尊冰冷的雕像,並不可能真的拯救眾生。蒼天若是有眼,又怎麼會讓好人落得淒慘結局?壞人反倒逍遙自在?
她跪在這裡,不停地一炷一炷上香,拜的不是佛,而是前生死去的人。那些因她而死的人。
重生以來,她沒有任何機會和理由拜祭這些人,包括她不存在的兒女,如今到了這裡,便也就著佛前的香火,祭奠死去的人。
“沈妙!”一個氣勢洶洶的聲音突然闖了進來。
沈妙微笑,世上的人,就喜歡心急。
她揉了揉發酸的膝蓋,站起身來,轉過頭,看著麵前的任婉雲笑盈盈道:“二嬸。”
瞧見沈妙的笑容,任婉雲更覺刺耳,她疾步上前,揚起巴掌就要打在沈妙臉上。
驚蟄和穀雨想攔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預料之中的清脆響聲卻並未出現,沈妙用力抓住任婉雲的胳膊,手掌堪堪停在她的麵前。
“二嬸這般衝動,不知所為何來。雖說你能替爹娘管教我,可不由分說的打人,隻怕尋常人家也沒有這個規矩。”她道。
任婉雲萬萬沒料到沈妙竟然會攔住她的巴掌,麵前的少女身子纖瘦,握著她的手臂卻疼的很。那個原來最是諾諾,最好哄,最能把握在手心的堂侄女不知什麼時候起,竟然也長高了個頭。她不能再用小時候俯視的目光看她,甚至於一個不留神,就會被這個看起來不眨眼的小賤人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