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灝緊緊盯著沈妙,彆人不清楚,明安公主是他的妹妹,他自然清楚明安公主的那把弓究竟有多重。尋常女子是拉不動那把弓的,便是有武藝傍身的,有些功夫底子的人,彆說是女子,便是男子,也得先和那把弓磨合一陣子方才行。可是剛剛沈妙隨意拉了一下弓,那種純熟的姿態,熟練地手勢,輕鬆地神情,讓人懷疑,她在這之前就已經摸了無數次這把弓,才能用的如此得心應手。
但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明安公主是第一次到秦國,沈妙,也是第一次摸到這把弓。皇甫灝的心中突然起了幾分興味,看著沈妙的目光好似看到了什麼新鮮的玩意兒,越發的深沉了起來。
沈妙渾然不覺,她閉著眼睛,雙手摩挲著箭矢上的花紋,沉重的弓上每一道細微的劃痕。
同前生一模一樣。
這把弓她摸了無數次的,明安公主總是在射的她十分狼狽的時候,大方的把弓給她,說:“換你了。”其實沈妙私底下已經練習了無數次,她可以射中的,但是每次,卻還是故意射的遙遠偏僻,被那些明齊的公主皇子笑的抬不起頭。
因為她是人質,就應該委曲求全,寄人籬下不可囂張跋扈,便是能贏也要輸,輸的讓明安公主高興,那樣才能有機會活著回去見到傅明和婉瑜。
那些最艱難的歲月,和這把弓上古樸的花紋一樣鐫刻在心底。前生的隱忍到了現在,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的發揮出去。她不再是明齊的皇後,卻可以自由的,無所顧忌的衝明安公主發難,就像明安公主對她做的那般。
她說:“煩請公主殿下不要躲避。”
說完,手一鬆,幾乎被拉滿的弓發出“嘣”的一聲響,箭矢如流星一般猛地朝明安公主射去!
明安公主嚇得眼前一花,那箭矢來的太快,她倒是想躲避,可是根本來不及,便感到嘴巴一陣疼,那箭矢一下子近在眼前。她想尖叫,可是嘴裡含著蘋果,身子一軟,癱倒下去。
身後的宮女連忙扶住她,皇甫灝一下子站起身來,麵色陰沉得厲害。大廳裡唏噓聲四起,沈妙卻是施施然取下綁縛在眼睛上的黑布條,走到暈倒的明安公主麵前,將明安公主嘴巴裡的蘋果取了出來。
紅彤彤的蘋果上頭,箭頭沒入一半,剩下一大半箭尾都在外頭,不會刺穿明安公主的喉嚨,卻也讓人看得清楚楚。
全中!
“看來臣女的運氣很好,不巧,全都射中了。”她笑了。
“嘩”的一聲,廳中頓時唏噓起來。明齊的臣子們先是愕然,隨即高興地臉都漲紅了,紛紛開始鼓起掌來。有人道:“虎父無犬女!”
是明安公主提出來的比試步射,沈妙是不得已才接招。可到了最後,明安公主未曾射中,沈妙射中了,明安公主甚至被嚇暈,孰強孰弱,一看便知。文惠帝便是對沈家多有猜疑,可眼下沈妙為他大大的長了一回臉,讓秦國人吃憋,文惠帝現在也是十分快慰。看著沈信道:“沈將軍,你養了個好女兒啊!”
沈信拱手稱不敢。
沈妙站在廳中,微微有風起,將她的裙角吹得飛揚,如同綻開的花朵。她靜靜的盯著被侍女攙扶下去的明安公主,斂下眸中的各種情緒,一轉頭卻對上睿王盯著她的目光。
看不到麵具下是什麼樣的神情,這男人的目光卻溫溫涼涼,讓人有些迷惑。也不知是笑了還是沒笑,他瞧了一眼沈妙,就走回了貴賓席上坐下。
皇甫灝自覺失了顏麵,卻不知道應當如何挽回。今日事發突然,是由明安公主而起,可到了如此地步,卻和沈妙脫不了乾係。看著沈妙,皇甫灝就冷哼一聲:“不曾想沈小姐也有如此手藝。”
沈妙低下頭,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總是這般溫良無害,明明射箭的時候毫不手軟,戾氣橫生,眼下卻又端莊儀態,仿佛那些舞刀弄槍的事情都不是她乾的一般。她高貴而威嚴,便是想說些氣話,這般姿態下,仿佛理都在她那頭一般,讓人說不出話來。
“沈妙,你剛才真是……”馮安寧拉著她的手:“你若是個男子,我就嫁給你了。”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可真痛快。”羅潭也道:“小表妹,我就知道你不是會給人隨意欺負的性子。”在小春城的時候,沈妙是什麼性子,羅家人可都了解三分,軟弱可欺?瞎了眼的人才會如此以為。
沈妙垂眸,眾人以為她記仇的很,因為明安公主相逼,所以才這般回報。殊不知她那一箭,解的卻是前世的恨。麵對傅修宜這般心機深沉的人,自然是要一步一步籌謀著來。至於明安公主這樣的人,不將前世所受的屈辱還回去,也對不起她重生這一世了。
有的人需要忍,有的人不忍他也會找上門來。她小心行事,可是在有的事情上,還是有一貫的脾氣。有家人護著,有籌碼捏著,為什麼不敢和明安公主對著乾?打的就是她的臉!
羅淩遞上一杯熱茶,溫聲問:“小表妹沒事吧?”
“沒事。”她微微笑著答道。敏感的察覺到有清淩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四下一看卻又並無人看過來,隻當是自己的錯覺。
貴賓下上,帶著麵具的青年屈起手指,在麵前的酒盞上彈了彈。指尖一隻白玉扳指,泛著微微玉色光芒。
好好地一場朝貢宴,誰都沒料到中途會出現這麼一場變故。可是究其原因,還是明安公主自己捅出的簍子。而剛剛回京官複原職的沈信,這般硬氣的姿態和沈妙贏得漂亮的一箭,在明齊朝貢宴上再次狠狠地出了一把風頭。不管結局如何,總歸如今沈信這般高調,倒讓人生出幾分忌憚來。
皇子席上,傅修宜的神色已經從最開始的氣定神閒,到後來的不動聲色,不時地將目光投向沈信那頭。偶爾也掠過沈信,停在那安靜坐著的紫衣少女身上。
不隻是她,場中打量沈妙的目光頗多。有青年才俊覺得沈妙引人注意的,自然也有皇甫灝這樣讓人覺得不舒服的目光。到了後來,饒是羅潭這樣粗心的人也注意到了,道:“怎麼都瞧著小表妹,還讓不讓人吃東西了?”
羅淩笑了笑,與沈妙道:“表妹與我換個位置吧。”
羅淩做的位置要稍稍靠裡一些,沈妙和他換了位置後,羅淩身材高大,能將她擋上一擋,也能擋住一些探究的目光,一時間倒是舒服了很多。
一直到了朝貢宴結束,總歸是沒再生出什麼其他的事情來。
皇甫灝到了中途便離開了,說要去看看受了驚嚇暈倒的明安公主。這自然無人攔著他,可是眾人也心知肚明,過了近日,隻怕明安公主也就恨上了沈妙。雖然沈妙有沈信護著,可是明安公主若是找個什麼借口發難沈妙,也是很容易的。眾人看向沈妙的目光,便是不自覺的帶了一點同情。
唯有沈玥一行人,看著沈妙心中多有快慰。沈萬大約是本想來與沈信套個近乎,如今沈信官複原職,又是被文惠帝“請”回來的,兄弟之間關係鬨得太僵也不是什麼好事。奈何這一次沈信卻是下定了決心,從沈萬麵前過都是目不斜視,沒有一絲要打招呼的意思。眾人看在眼裡,心中也明了。
當初沈信被迫離京的時候,同沈家分家的消息全京城都知道。從來隻知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沈信如今東山再起,沈萬來打招呼,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兒都不會理會的。在清理這一方麵,沈信到底是站穩了先機。
沈萬也沒有熱戀貼冷屁股,沈信不搭理,也就不眼巴巴的上前湊了,兄弟二人仿佛陌路人一般。
下了宴席,一些沈信往日的同僚就過來打招呼。羅雪雁帶著沈妙先去外頭等馬車過來。
羅潭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麵,馮安寧已經跟馮夫人先回去了,羅淩和沈丘走在後頭。拐過一個宮門後,隔著的便是沈信安排的馬車。沈妙轉過頭,恰好看見宮中的長廊儘頭,有道修長身影正緩步前來。
還未看得清相貌,就遠遠的瞧見他臉上的半塊銀麵具在燈籠的光下顯出幾分幽暗的璀璨。而袍角用金線繡著的圖案在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流動間看不清楚是什麼紋理,隻覺得華麗的出奇。
沈妙仔仔細細的看著,那青年走到離沈妙還有一些距離的時候停下腳步,微微側頭,不知道是不是在看這邊。
沈妙靜靜的看著他。
夜色裡,宮中長廊深幽,這人披著滿身清月光輝,踏著搖曳樹影,看不清楚是什麼神色,但覺如畫中仙妖。他慢慢地伸出手,手指微微屈起,在宮牆門口的柱子上,輕輕叩了三下。
沈丘和羅淩發現沈妙沒跟過來,沈丘走到沈妙麵前,問:“妹妹,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沈妙回過神,道了一聲。
“先去馬車上等著吧,外頭風大,免得著了風寒。”羅淩溫和道。
沈妙點點頭,抬腳就要往馬車那邊走。卻是忽而又停住腳步,轉頭望了方才長長的走廊一眼。
走廊上月色如水,花枝在地上塗抹出醉人圖影,清風拂過間花枝顫動,空蕩蕩的長廊哪裡有什麼人影。仿佛剛才一切皆是錯覺。
羅潭小聲催促的聲音傳來,沈妙轉身斂了眸子,提了裙角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