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短(2 / 2)

榮信公主疼愛謝景行如親生兒子,到最後也免不了防備和欺騙。蘇明楓乍見老友重生自然欣喜若狂,可那短暫的歡喜過後,終於還是會走到真相大白的一刻。

那就是人性最赤裸裸,最殘酷,最令人痛苦的時候。

蘇明楓疑惑的看向謝景行,問:“你在說什麼,對了,你現在變成了睿王,是不是當初北疆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事,你不得已之下的權宜之計,這睿王的身份的確高貴,可長久下去不是辦法,你總要……”

“我是大涼的睿王。”謝景行道。

絮叨的聲音戛然而止。

風卷起院子裡的落葉,白虎早已蜷縮到為它搭好休憩的窩棚裡去了,無星無月的夜裡,隻有燈籠發出微弱的光。

蘇明楓的目光驚疑不定,他遲疑的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真實身份,就是大涼的睿王。不是臨安侯府謝鼎的兒子。”謝景行淡淡開口:“不是權宜之計。”

“不可能!”蘇明楓脫口而出:“你與我相識十幾載,幼時就在一起,你是大涼的睿王,我怎麼不知道?”

“謝家世子甫出生就夭折,真正的臨安侯府世子已經死了,”謝景行道:“不是我。”

蘇明楓怔怔的看著謝景行,他的話語有些混亂,似乎自己也分不清楚一些事情,他道:“你的意思是,一開始你就不是臨安侯的兒子,有人狸貓換太子換了你進來,你一直在定京城生活到大,可是你其實不是明齊人,你是大涼人,你是大涼永樂帝的胞弟,你是大涼的親王,這怎麼可能呢,這根本不可能……”

他的話語在看清楚謝景行的神情時猛地頓住。那張熟悉的,貌美英俊的臉上,有的隻是冷漠之色。蘇明楓了解謝景行,謝景行在說正事的時候,不喜歡重複的時候,不耐煩的時候,往往就是這個神情。

他說的是真的。

蘇明楓說不出此刻他的心裡是什麼感覺,仿佛被堵了一團棉花。方才乍見老友之下的歡喜蕩然無存,有的,隻是空落落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怒氣。

他問:“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記事起。”謝景行答。

蘇明楓倒退兩步。

“記事起?”他問:“你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是大涼人了?”

謝景行不置可否。

沈妙心中感歎,謝景行何必要如此實誠,事實上,他越是這麼說,蘇明楓就越是會有一種被欺騙至深的感覺,有時候,適當的說一些謊言,對自己,對彆人都要容易接收得多。

可是沈妙捫心自問,若是換了自己,怕是也會如謝景行這般坦誠。

對於很親的人,實在沒有必要欺騙了。

果然,正如沈妙所料,蘇明楓在聽聞謝景行的答案之後,麵色變得極為複雜,驚詫、懷疑過後,便像是被背叛了的憤怒之色漸漸湧上,他冷笑反問:“哦,那你現在回來做什麼?莫不是看明齊不如你們大涼,還想野心勃勃的在這裡插上一腳吧?”

他話說的刻薄,連沈妙也忍不住為之側目。心中卻是明了,局外人看棋,看的最是清楚,蘇明楓乍一下知道這麼多秘密,必然無法接受,對於身邊走得近的人,人們總是特彆容易傷害他們。

“是又如何?”可謝景行更不是個低聲下氣的主,不僅沒有順著蘇明楓的毛捋,還氣定神閒的承認了。

沈妙想說話,轉念一想卻又放棄了,觀棋不語真君子,今日她且當看戲就好。

蘇明楓果然更加憤怒,他衝著謝景行吼道:“我今日總算知道什麼叫做亂臣賊子,什麼叫做養不熟的白眼兒狼!原來我以為你從小對臨安侯不親,是因為玉清公主的緣故,如今看來,分明就是你一早就要和他們劃清關係!你根本不是臨安侯的兒子,卻心安理得的享受著臨安侯府的一切,甚至謝府的兩個庶子都不及你絲毫。你口口聲聲說榮信公主是你的親人,你卻欺騙她,讓她為了你的死訊而成日痛苦。你當我是兄弟,卻隱瞞著自己的身份多年,隻怕你與我交好,也是有原因的。”

“你不喜歡明齊,不喜歡定京。可那畢竟是養育你的地方,生恩不及養恩大,你享受著明齊給你的一切,回頭卻釜底抽薪做你大涼的睿王。你大涼國富民強,你大涼兵肥馬壯,你為了榮華富貴拋棄明齊的一切。謝景行,你無情無義,你就是個小人!你不配為人臣子,不配為人嫡子,更不配為人兄弟!滾回你的大涼!”

“夠了!”沈妙猛地站起來打斷蘇明楓的話。

蘇明楓的這些話,未免也太傷人了。

她轉頭看向謝景行,沒有麵具戴在臉上,謝景行的表情一覽無餘,他沒有動怒,沒有微笑,隻是麵色淡淡的,平靜的看著蘇明楓。好似蘇明楓嘴裡說的那個人不是他,又好似……根本對蘇明楓的話不甚在意。

沈妙的心裡,突然就起了幾絲波瀾。

她看向蘇明楓,麵上卻是浮起一個嘲諷的微笑,道:“哦?蘇公子看來倒是大義凜然,這就迫不及待的過來伸張正義了。可惜,你所謂的彆人是白眼狼,在我看來,你也一樣。”

謝景行一怔。

蘇明楓連帶著對沈妙也憤怒了,道:“你說什麼?”

“說你是白眼狼啊。”沈妙前生在後宮裡與楣夫人相鬥的時候,自然每日也少不了唇槍舌戰。論起嘲諷人來,雖然不是出類拔萃,到底還是從楣夫人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

她微微一笑,端的是端莊穩重,越是這樣,就越是襯托出蘇明楓的無禮。她的聲音也輕柔溫和,和風細雨一般,字字句句卻都是不留情。

“來指責彆人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是什麼模樣。蘇公子覺得睿王是白眼狼,覺得睿王是利用你,我也請問蘇公子,當初平南伯府,自小到大,謝景行幫了你多少?”

“從你入仕開始,你不懂交際應酬,是謝景行替你出銀子打點,想要學拳腳功夫,謝景行幫你請武師。皇上要打壓平南伯府,是他在旁提醒著你,勸平南伯急流勇退。若非如此,你以為如今明齊定京還有個平南伯府?隻怕墳頭的草都有一丈高了。”

“你說謝景行利用你,與你交好有彆的圖謀?整個定京城,提起你蘇明楓,誰不知道是謝景行的發小。從小到大,你身子羸弱,卻無人敢欺負你,你以為,憑的是誰?是你平南伯府的門麵聲望,還是你有個定京城無人敢惹的發小青梅。世上之事,就是這麼簡單,蘇公子莫要覺得我說的不好聽,從小到大,謝景行替你鋪了多少路,給你們蘇家幫了多少次忙?若是這就是所謂的利用,我也希望有人能利用利用我?蘇公子,你說是不是?”

她笑意盈盈,說的話卻如雨打芭蕉,滴滴答答都是涼意:“拿了彆人的好處,回頭卻要倒打一把,口口聲聲指責彆人的不是,這不是白眼狼是什麼?蘇公子,我是不是也能說你,無情無義,不配為人兄弟?心安理得的享受著你指責的人所給你的一切,你虧不虧心?”

蘇明楓可不是一個會和女人唇槍舌戰的人,何況沈妙的話字字句句都是嘲諷,卻又是貨真價實,直堵得他臉皮都漲成紫紅色。在極度的怒意中,隨著沈妙說的話,他的腦海中卻又浮起當初一卷一卷的畫麵來。

謝景行待他,平心而論,的確是很好的。若是不好,蘇明楓也就不會惦記著這麼多年了。謝景行這個人,傲慢無禮,放肆頑劣,做事又隨心所欲,幾乎沒有什麼可以約束他的。他雖然嘴裡說的無情,可是對於蘇明楓的事情,總會幫上一些忙。譬如小時候有人欺負蘇明楓,謝景行二話不說帶人將其狠狠揍了一頓,即便那人是皇親國戚家的小孩,也照揍不誤,終於讓旁的人也不敢欺負蘇明楓。

隻是謝景行雖然做得多,可是卻從來不邀功,甚至提都不提,妹每每還用一種惡劣的態度,於是天長日久,人們記得他的壞,他的好卻漸漸被人淡忘了。

沈妙說完一通話,心中卻也是暢快至極。不知道為何,看著蘇明楓指責謝景行的時候,她覺得那畫麵十分刺眼。眼下說完,雖然有些赧然,卻並不後悔。

謝景行對蘇明楓究竟有沒有存在利用之心?沈妙想,鐵定是沒有的。否則前生蘇家被文惠帝下令滿門抄斬,蘇煜父子無人收屍,人人皆是懼怕文惠帝的遷怒和懷疑時,隻有謝景行站了出來,厚葬了他們。

即使那個時候的謝景行,是背負著謝鼎戰死,臨安侯府岌岌可危,他自己也即將領命出征的危險時刻。

講義氣,真英雄,跟著自己的心率性而為,那是傅明對謝景行的評價,孩子的眼睛看到的卻是最真的東西。沈妙以為,傅明說的,本就是如此。

如果這樣的人還要被蘇明楓罵“不配為人兄弟”,沈妙就要替謝景行萬萬不值了。一個身份足以改變所有人的目光,睿王這個名頭看著是風光,可事實上所承受的東西,又有幾人能麵不改色,談笑間就承受下來了?

她卻沒有發現,在她說話的時候,謝景行微微意外過後,目光落在她身上,皆是愉悅笑意。

蘇明楓看向謝景行,說不出話來。

他的心情複雜又難過,好友未死還活著,本來是一件足以令人高興的事情。可不知為何,眼下他卻是一點兒開心的興趣都沒有了。

謝景行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欠你們什麼。”

“就算欠,也早就還清了。”謝景行道:“臨安侯府樹大招風,皇帝有心打壓,臨安侯手下謝家軍千萬,如果再父慈子孝,子承父業,皇帝就睡不安穩了。走得越近,死得越快,我還想多活幾年,就先替臨安侯保一個侯府。”

“養育之恩換個侯府安穩,值不值當?”謝景行挑起唇,問。

蘇明楓被問的啞口無言。

“如果我不這麼做,謝鼎本來就是皇帝眼中釘,總有一天會死,臨安侯府被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會被潑汙水,會倒。現在雖然兒子死了,絕了後,至少臨安侯府還在,皇帝放過臨安侯府。提起臨安侯府,也還是清明之家。”謝景行笑的嘲諷:“和玉清公主總有母子的名義情分,為了這點情分,能做的,也就隻有保住臨安侯的尊嚴,臨安侯府的尊嚴了。”

沈妙看著謝景行英俊的側臉,他說的漫不經心,仿佛這些都一點兒不重要似的。可是在過去的那些年,這些未曾言明的話,隻能放在心裡。

謝景行是一個坦誠的人,但他又是最不坦誠的人。他坦誠的陳述真相,事實的經過,不坦誠的卻是自己的心。他不提自己受過的委屈,不提自己的擔憂苦悶,於是所有人的眼中,他遊戲人生,玩世不恭,世上似乎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難倒他。然而他在安排一切的時候,為了保住延續一個侯府的清明的時候,卻要被迫承受著“忤逆”“放肆”“目無尊長”“不敬父兄”之名。

蘇明楓聽得呆住。

“我在大涼,也並不是你想的榮華富貴那樣簡單。”他看著樹上的冰淩,漫不經心道:“要是換了你,呆不了一日就會哭著回來找娘親。”

蘇明楓被這話氣的喉頭一梗。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處,得了什麼,就要爭取什麼。蘇明楓,你的日子安逸,不能以這種安逸猜度我。我經曆的,比你想象得多。”

他輕輕的歎了口氣,麵上還是帶笑的,那雙桃花眼微微彎著,睫毛垂下一個好看的弧度,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眉眼溫柔,美貌的好似從畫裡走出來的精魅,然而那雙眼睛裡,一點笑意也無。

凜冽的如冬日寒風。

“最重要的,明齊對我,沒有養育,隻有抹殺。”他說。,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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