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皇權(1 / 2)

光陰如箭矢,日出日落如一如往昔。

然後花開幾輪,花謝幾輪,月亮尚且有陰晴圓缺,何況人事?

譬如說越來越式微的沈家,越來越被冷落的皇後。仿佛在暮年垂死掙紮的老嫗。

婉瑜公主在和親的途中病故了,沈皇後一蹶不振,雖然仍是端莊淑儀,仔細看去,眸中卻已經有了微弱死氣。那點子死氣隻有在看見太子的時候才會劃過微弱星亮,仿佛灰燼裡的餘火,卻也是將熄未熄的模樣。

宮裝麗人含笑看著麵前的青衣男子,笑道:“國師,取皇後的一滴指尖血,對您來說,也不是難事吧。”

裴琅看著麵前的女人,她嫵媚的像是暗夜裡的一隻貓,精明而美麗,否則那高高在上的,從來利益為上的帝王也不會將她捧在掌心了。

從一個女人來說,她無疑是誘惑的,將男人的心思把握在掌心。從一個弄權者來說,她也做的不錯。

以退為進,從不主動提及名分和索取金銀,卻讓人心甘情願的將東西奉上。不僅如此,連旁人的都要搶過來。指使著彆人去戰鬥,依靠著帝王的心,憑借著兄弟的扶持,不動聲色的,慢慢的將想要的東西握在掌心。

看似嬌媚如花,卻又有蛇蠍心腸。那年僅十來歲的小公主,可不就是被這一位活生生的逼至了儘頭?

相比較之下,六宮之主的那一位,到底還是比不過這一位的狠毒。或許是出自沈家這樣的忠將之家,性子再如何變化,骨子裡都留了三分餘地的仁厚。

可是就是這點仁厚,注定了永遠都要比對方的手段遜色一截。

楣夫人見他發呆,又道:“國師?”

裴琅回過神來,想了想,問:“貴妃娘娘要皇後娘娘的指尖血做什麼?”

“做什麼你就不必知道了。”楣夫人笑靨如花,即便已經是貴妃,卻總是得最初的封號。楣夫人,一聽就百媚千嬌,煞是動人,倒讓人忘記了在深宮重重中,嬌豔的花朵也帶著毒刺。

她說:“如今皇後娘娘是個什麼情勢,國師也看的清清楚楚。”她指著那窗外夾在在兩顆樹中的一株藤草,笑道:“這藤草剛剛發芽的時候,是夾在兩棵樹中間的。不必選擇什麼,隨隨便便也能活的很好。可是等它漸漸長大後,個子拔得越高,風雨就越大,得為自己尋個攀爬的處所。”她看向裴琅:“左邊一棵樹,右邊一棵樹,它卻隻能選擇一棵樹爬。”

“這兩棵樹占了同一寸地方,爭奪的同一塊土地,土地就那麼多,有一顆樹一定會被砍掉。”

“這藤草必須好好抉擇,若是攀爬了那株要被砍掉的樹,就會被一齊連根拔掉。”楣夫人笑盈盈的看向裴琅:“國師,您覺得那棵藤草,應當怎麼選擇呢?”

裴琅定定的看了一會兒外頭的兩棵樹,片刻後才轉過頭,道:“臣明白了。”

楣夫人滿意的笑了。

等裴琅走後,有宮女從後麵走出來給她倒茶,一邊輕聲道:“娘娘,國師真的會去拿皇後的指尖血麼?國師和皇後瞧著似乎還不錯呢。”

論起交情來,裴琅認識沈妙的時間,比認識楣夫人的時間長久多了。

“國師可是位聰明人。”楣夫人端起茶來抿了一口,笑道:“否則,在公主和親的時候,也就不會袖手旁觀了。況且……他心底有不可告人的心思,他這樣‘光風霽月’,理智到不允許自己出一絲偏差的人,自然是要斬草除根的。我這是在幫他,他接受還來不及。”

宮女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又道:“不過,那和尚說的,能借到皇後的命格給娘娘,是真的麼?”

“不管是不是真的,這六宮之主的位置,我都是坐定了。”楣夫人眼中閃過一絲狠意:“指尖血而已,把她的運氣給我,等我皇兒坐穩了這明齊江山,我也會大發慈悲,給他們母子三人燒上紙錢的。”

宮女諾諾,不敢說話了。

沈妙的病有些重了。

傅明才來剛剛看過她,陪她說了一會子話,沈妙想找人問問沈府裡近來的情況,才方出院門,卻瞧見了裴琅。

裴琅同她見禮,沈妙卻很冷淡。

婉瑜和親一事上,裴琅冷淡的態度教人心涼。好歹他們的交情也有這麼多年,好歹婉瑜也曾喚他一聲“先生”。而對傅修宜的厭惡,終究是自然而然的轉移到了對裴琅的憎惡之上,她連多看一眼裴琅都不想要。

“聽聞皇後娘娘病倒,”裴琅遞上一個匣子:“這個……或許對娘娘的咳疾有好處。”

沈妙掃了他一眼,將那匣子打開,卻是一株藥草,莫名的有些眼熟,沈妙拿出來一看,指尖突然一痛,再看時,卻是被那藥草上的刺給紮破了。血珠順著指尖流了下來。

白露驚呼一聲,就要給她包紮。裴琅卻定定的盯著她的指尖,幾乎有些木然的道:“這是紅袖草,對咳疾有用的。”

沈妙反是笑了,她將那藥草往匣子裡一扔,合上匣子,還給裴琅,冷淡道:“不必了,這藥草本宮曾有過一株,不過最後枯萎了,而且本宮養的那株草,上麵可沒有帶刺。”她話中有話道:“若是不想送禮,便不要送,送的禮上還有此,平白惹人厭惡。國師的東西,本宮也實在消受不起了。還請拿回去吧。”說罷,再也不看裴琅一眼,轉身走了。

裴琅緊緊握著手中的匣子,目光複雜的盯著沈妙的背影。她的身子越來越不好了,走兩步都要停下歇一陣子。

可是……裴琅看向匣子,人總是要做出一些選擇的。即便他在剛剛進入朝堂之事兩袖清風,光風霽月,可是朝堂之上,乾淨清白的人又有多少?坐的越高,越是身不由己,他也無奈,也沒有辦法。

利和弊清清楚楚的擺在一起,哪一邊的樹將要被砍,哪一邊的樹會成為獨占整個土地,結局一目了然。

他還有自己的親人,他要護住自己的親人,所以交情或是隱秘的心思,都可以擱下了。楣夫人要這指尖血做什麼,總歸不是什麼好事,他這是助紂為虐,他這是雪上加霜。

他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

道不同不相為謀,他什麼都不能做,他隻能……袖手旁觀,隻能,看著這棵一同努力在深宮之中生長起來的樹,倒在泥濘之中。

那一場大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

整個宮殿內,唯有冷宮被燒的灰飛煙滅。其中哀婉的心情,泣血的控訴,臨死前的詛咒,深刻的絕望都隨著大火煙消雲散,殘留的隻有觸目驚心的餘燼,還有任人道說的傳言。

明齊沈皇後歿了。

在沈家因為叛國滿門抄斬後,在太子被廢自儘後,在楣夫人被立新後,傅盛為新太子後。孤零零的冷宮夜裡突然起火,將那被廢的沈皇後一並燒了個灰飛煙滅。

這真是令人唏噓的一件事。明齊帝王仁慈,念在夫妻往日之恩,未曾因為沈家不忠而讓皇後也一並共赴黃泉,饒了她一命,隻是打入冷宮,偏偏這女子命裡無福,還是死在大火之中。

曆史是由勝利者來書寫,後宮也是一樣。

一朝改朝換代,沈皇後曾生活過的痕跡被掩蓋的乾乾淨淨。她也無甚遺物,都隨著那場大火被燒毀了。沈家大房也再無人,真正是子喪族亡的結局。

那新太子的母後李皇後,卻一改從前柔婉嫵媚的性子,變得有些厲害起來。一心一意扶持自己的兄弟,將傅修宜哄得服服帖帖,朝堂竟然隱隱有被她把持之勢態。

倒有些外戚專權的意思了。

也有朝臣隱隱覺察出不對,想要暗中提醒皇帝,可惜還沒來得及動作,便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要麼被貶謫,要麼被流放。

裴琅冷眼看著一切,心中卻是很有幾分疲憊了。

沈妙死後的不到短短半年時間,明齊幾乎顛倒了天地。他也的確沒看錯,楣夫人姐弟極有手腕,這明齊江山日後會不會落在楣夫人手裡,都很難說。他效忠的是傅修宜,本應該提醒傅修宜的,可是提醒幾次無果之後,便也不再提醒了,甚至暗暗有了活該之心。

人心最容易生變的,明君可以變成昏君,忠臣也可以生出異心。

裴琅在每個夜裡睡覺的時候,總會被夢裡的一雙眼睛驚醒。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沒有眼淚,卻比落淚還要讓人覺得心中沉重。

那是沈妙的眼睛。

裴琅曾經想,他做的是對的,他順應了大勢所趨,趨利避害,這是本能,也是最好的抉擇,可是時間過得越久,越是騙不過自己。

哪裡就是大勢所趨呢?他明明不願意沈妙就這麼死去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沈妙生出彆的情感?裴琅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她廣文堂的先生,看著沈妙從一個驕狂的,什麼都不知事的嬌嬌女非要嫁給傅修宜,看著她入了定王府,為了傅修宜學習並不喜歡的東西,變成王妃,變成皇後,又變成廢後。

她其實有些蠢,也算不得多聰明,學東西學得慢,卻有種讓人覺得可怕的固執,在後宮裡更是有一些多餘的仁厚。為了一個人付出的心甘情願,裴琅有時候覺得沈妙可笑,有時候卻又覺得很羨慕傅修宜。

再到後來,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多留意她。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麵對沈妙的問題,他教導的都要格外耐心些。

可是裴琅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不允許自己犯錯誤。

於是在他察覺到自己愈來愈奇怪的心思後,他決心要阻止這個錯誤。所以沈妙去秦國做質子的時候,是他提議的。可是五年後,沈妙回來了,他的心思還是沒有改變。

他冷眼看著沈妙在後宮裡和楣夫人,鬥得遍體鱗傷,看她越來越暗淡的目光,看她憔悴的神情。

最後傅修宜問他如何對付沈家後人時,他不假思索的說了四個字。

斬草除根。

斬的是他心裡的草,除的是他心裡的根。

可他沒想到,傅修宜斬草除根,竟是連傅明也一並除了。虎毒尚且不食子,傅修宜卻連自己的骨肉都能下得了手。婉瑜尚且還能借口是路途中的意外,傅明可隻能是傅修宜自己的命令。

裴琅記得沈妙得知傅明死訊後的眼神,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很大,沒有眼淚,卻淒慘的讓人不忍目睹。

那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卻燒的裴琅的後悔之心慢慢迭起。

他去找了普陀寺的主持,問如何消除心中的業障。

主持是個老僧人,看著他搖了搖頭:“心病還需心藥醫。”

世上有沒有後悔藥?

裴琅求高僧指點,僧人道:“施主之所以頻夢故人,因為對人有所虧欠。她在你夢中消散不去,因為有怨氣未解。無法往生,亦得不到解脫。”

裴琅惶恐,問可有解決辦法。

僧人反問:“將過去的錯誤撥亂反正,再求一個重來的機會,如果需要施主的生命,施主也願意?”

裴琅道:“願意。”

那僧人道:“施主回去吧。”

“為何要回去?”裴琅不解。

“施主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那個機會卻是需要等的。”

“那個機會……是指什麼機會?”裴琅問。

“施主所欠之人,還有心願未了。等故人心願了卻之事,施主獻出自己的性命,或許有所生機。”僧人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卻說:“言儘於此,再多的,貧僧也無法多說了。”

裴琅辭謝了僧人,回到宮中去。

沈妙未了的心願,是什麼呢?

沈妙這一生淒慘伶仃,子喪族亡,她想看到的,大約是仇人下地獄,沈家複清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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