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殿內鏡子和字畫,該蒙的都用白單糊上。床單,掛簾等,亦全部換成白色。
宋問看他們忙進忙出,極為繁瑣。站在一旁,無所事事。
宋問看了一圈,問道:“殿下呢?”
內侍聽見,過來躬身答道:“似乎在偏殿。”
李伯昭皺眉:“宮人怎麼還不去請?如此失職。”
內侍低頭道:“請了,可是殿下關著門不出來。”
李伯昭不說話了。
唐清遠是唐贄如今唯一在的皇子,此事不能不在場。隻是,父親離世,想他觸景傷情,一時不能接受,也是情有可原。
宋問片刻後道:“我去看看吧。”
李伯昭說:“勞煩宋先生了。好好勸勸殿下。”
宋問點頭。
她都到唐清遠的殿門外,敲了敲門扉,試探道:“殿下?”
裡麵沒有回音。
宋問又道:“殿下,陛下已駕崩。請殿下過去,主持大局。”
唐清遠依舊沒有回音。
宋問:“臣進來了。”
她說著推開門,走進了宮殿。粗粗掃了一眼,沒有看見唐清遠,走往裡走了一段,才發現人。
唐清遠正頹坐在角落的地上,頭靠著牆,靜悄悄的坐著。
宋問遠遠站在殿中,說道:“雖說言輕莫勸人,隻是殿下,逝者已矣,請保重。”
唐清遠自嘲笑了一聲,說道:“他對我很好,他很疼愛我。他給了我天底下,一個父親,能付出的最多的東西。可他對我越好,我越是惶恐。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應該親近他,我卻做不到。我做的事情,我帶著一股刻意和戒備。我害怕他對我失望。我不敢忤逆他。但我對自己,已經尤為失望。”
唐清遠閉上眼,抿著唇,臉上浮現出悲慟神色:“他咽氣的時候,我竟然鬆了一口氣。我痛恨自己。我痛恨這樣的自己。”
宋問走到他麵前,發現他臉上滿是水漬。
“明明他應該是這世上,最疼愛我,最關心我的人。”唐清遠張嘴,眼淚便往他嘴裡鑽,許久沒有嘗過這樣的味道,淚水跟著流進了他的心裡。那一刻,仿佛未乾的傷口上滴了鹽水,酸澀,刺痛。
“因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我抗拒他,警惕他。”唐清遠啞聲道,“我害怕,我將來會不會落得和他一樣的境地?”
宋問說:“所以,無論怎麼講,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我敬重他。無數人畏懼他,這已經是地位帶給他的懲罰。”
唐清遠抹了把臉,用衣袖擦乾:“我能做的,就是答應他要我做的所有事,做一個好儲君,做一個好皇帝。這就是我唯一能為他的補償。”
宋問說:“殿下,這不就可以了嗎?請這樣做。”
唐清遠看著她,抽了抽鼻翼,朝她伸出手:“……宋問。”
宋問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手。
兩人視線交彙,殿中一時無聲。
宋問道:“請殿下,過去主持大局。”
唐清遠又是苦笑一聲,一手撐著從起來站起。
她走到門外,等唐清遠整理完畢,換了身衣服,然後往寢殿過去。
唐贄駕崩一事,傳遍京城。
百姓穿白衣,係白布,吃素食,念經咒,為之慟哭,替他送行。
長安城內一片素白。
七日之後,唐清遠登基。
一朝君王,再次更跌。從此,便是不一樣的名字,不一樣的天下。
唐清遠兩手捧過冕旒,感覺手指在發顫。
這冠冕旒,其實不沉。但是它承載的太多。
他將它捧到胸前,仔細看著上麵的痕跡。
仿佛唐贄還在他耳邊說:
“這冠冕旒,是朕留給你的。你不用害怕。我會將它好好戴到你頭上。勿論是誰,都不會讓他搶走。”
“不用怕沉,會有人替你撐著的。”
“兒。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唐清遠再抑製不住,一時痛哭出聲。
他到今日才發現,這個位置,仿若針氈。
要成為一個所謂的明君,又是何其艱難。
以前,隻要看著唐贄的背影。
從今往後,他要看著萬民的身影。
隨此。
宋問擔任國師一事也傳了出來。
長安百姓對國師一職原本已信心全失,實在是張曦雲的事情叫他們太過失望。任誰發現自己被數十年,一時都難以接受。國師二字,仿佛就成了一個笑話。
但是如今,宋問成為了新任的國師。這事就不一樣了。
眾人先是一陣迷惘,隨後便是釋然。
宋問總算是去做官了。雖說國師沒有什麼實權,但也代表了德高望重,才學豐厚的意思。多少,可以算做對宋問貢獻的表彰不是?
宋問拒絕了接手張曦雲的府邸。那地方她實在是住不下去。何況她這國師當的莫名其妙,根本不明其意。朝中不服的人在多數。
隻是,這府邸已經賜下來給她了,她拒絕,也顯得有些不識好歹。
她就將裡麵改裝一下,決定弄成一個收容所也可以,孤兒院也可以,讓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可以暫時有個庇護之所。那樣豈不是挺好?
林唯衍因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在大理寺裡多呆了幾天之後,跟著出來了。一同出來的還有幾位他在獄中結認的朋友。
他們這些人,有的回家去了。有的孤苦無依,無處可去了。還有的不願意回去,卻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宋問遂將他們聚集起來,把收容所交由他們管理。讓他們平日裡打掃衛生,準備三餐,修繕房屋。或是去茶館裡,跟人學學手藝,再做打算。
幫助人是件很高興的事情。他們做了幾日之後,發現那裡的人對他們不那麼有偏見,於是便留了下來。
關卿聽聞之後,借由此事上奏陛下,這件收容所就被朝廷接手了。開支皆由朝廷負責。
唐贄駕崩之後,對宋問來說,有喜有悲。
好處是,大約不用再畏戒林唯衍身份的事情了。壞處是,宋問至此過上了要早朝的日子,簡直生無可戀。
李洵與馮文述等人,簡直歎為觀止。
先生不愧是先生,要麼拒不為官,要麼一飛衝天。
宋問為官後,給朝廷的第一份禮物,就是戶部記賬製度的改革。
穩穩拉住了新朝的第一波仇恨。宋問欲哭無淚。
幾次早朝激烈爭辯之後,唐清遠讚成了王義廷的提議,開始緩步推行新的記賬方式。
消息傳出後,民間對朝廷希冀甚高。新朝改革,打擊貪腐,他們自然樂見其成。
宋問,就差封神了。
平靜下的暗湧,也並未停息。
唐清遠登基之後,一番舉措接連而來。南王在外亦是蠢蠢欲動,不知何時發難。
宋問每日下朝後,就過去南門一趟。逛了數遍,依舊毫無所獲。
她實在懷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或是當時眼花了。
林唯衍跟在宋問背後,碎碎念問:“唐毅究竟去了哪裡呢?”
宋問無語道:“分明是你看著他離開的,你現在怎麼能來問我呢?”
“因為你什麼都知道。”林唯衍說,“他會不會回來呢?”
宋問沉默片刻,唏噓歎道:“他倒是希望他不回來。他要是回來,怕不會是好事。”
難道真要兄弟相爭,天下大亂?
宋問還是寧願相信唐毅,因為唐毅的眼神裡,根本沒有什麼的雄圖霸業。何況,他沒有動機啊!
他若是想要造反,若是在意這個,早有千百次的機會,去嶺南找南王了。
就算對皇位無意,想要報複,也可以去找南王。
隻是,唐毅顧全大局,才始終忍辱負重。難道至此,又反悔了嗎?
宋問不知道。
她與林唯衍走在街上,迎麵一名孩童朝她跑來。
宋問在出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小孩問:“是宋先生嗎?”
就算她是國師了,眾人還是喜歡叫她先生。
宋問點頭:“是我。”
那小孩將手中的信塞進她的手裡,然後轉身跑了。
來找宋問說話的人很多,給她送東西的人也很多。所以她沒有在意。
拆開信之後看了一眼,那信件沒有落款,但是字跡太過熟悉。
來人邀她夜半在城南的桂樹下見。
宋問收起紙張,臉色頓沉。攥成一團,塞進懷裡。
林唯衍見勢不對,小心問道:“是誰?”
宋問皺眉道:“他真的回來了。”
林唯衍:“是嗎?”
林唯衍看她很是擔心的樣子。一手拍在宋問的後背,說道:“不要怕他做錯事,你會教育他的。”
宋問笑了一下:“你說得對。”
要等到夜半,實在是太難熬了。
宋問想了許多想問唐毅的事,可是又不知該如何措辭好。
數日不見,她還是更想知道,唐毅過的怎麼樣。
天黑之後,避開街使,林唯衍將她送到約定的桂花樹下。
宋問揮手示意,讓他去彆的地方先躲著。林唯衍就直接藏在了樹上。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月亮都走了半圈,終於有了動靜。
林唯衍蹦起神經,戒備看向來處。
那人從暗處走過來。從身形,樣貌,都說明了他是唐毅。他似乎孤身一人過來。
林唯衍猶豫了一下,繼續趴在樹上,沒有下來。
唐毅兩手負後,與她保持了距離。問道:“你還好嗎?我聽聞你因我進了大理寺。”
宋問:“那你應該聽聞,我現在是新的國師了。”
“聽說了。”唐毅說,“但我料想你應該是不願意的。”
宋問笑道:“就像我料想你現在是不願意的嗎?”
唐毅:“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你想錯了。”
夜風颯颯吹過。宋問皺起眉毛。
唐毅朝她走近一步。說道:“看來我們還是做不成朋友。但我很感謝你,你是第一個坦蕩與我相交的人。”
唐毅歎了口氣:“也許你不在意,因為你知交遍天下。可是我不一樣,我隻是個可憐人。甚至不知道,我應該去恨誰。”
宋問:“為什麼時間會過的那麼快呢?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必須會離開呢?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有不能放下的東西,不能坐下來一起好好聊一聊呢?為什麼不到走投無路,就沒有回頭的機會呢?”
“我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可我看著你們在做。”宋問低下頭,頓了頓才接著說:“你們在做,我阻止不了,也改變不了。我覺得很難受。”
宋問走到他麵前,攔住他的去路:“唐毅,你說。我們是從哪裡,開始走岔路的呢?”
唐毅:“你的路一直是對的,隻是你一直不清楚我的路。”
宋問搖頭:“我以為我很了解你。就算我不了解你的想法,但起碼我了解你的為人。”
唐毅苦笑:“我曾經也這樣以為。”
兩人又是默然。
“何苦呢?”宋問帶著絲無奈道,“何必非要走到這一步呢?”
“一口氣。”唐毅笑道,“沒有這口氣,人會活不下去的。”
宋問:“我不行嗎?”
唐毅又是笑。
“看見你無恙,我便安心了。”唐毅退開一步說,“我今日來此,就是告訴你。屬於我的東西,我會拿回來。勸你還是,早日離開。不希望你再因我,受什麼牽連。”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宋問說,“可是人生從來沒有回頭路,望你自己想清楚。”
唐毅朝她頷首:“再會。”
恰時一陣風吹來,頭頂桂樹婆娑作響。
林唯衍從樹杈間探下頭,做了個手勢,詢問她是否要動作。宋問搖頭,他遂躲了回去。
兩人複又看向唐毅。
唐毅回頭,朝他們做了個口型。但是光線太暗,宋問沒有看清楚。
她想一步追上,唐毅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街口。
腳邊的燈搖晃了一下,宋問低下身,將它抓在手裡,原路走回去。
林唯衍過了一會兒,從後麵追上。
宋問:“他說什麼?你剛才看見了嗎?”
林唯衍做了做口型,然後說:“……夾……饃!”
宋問:“……”
我夾你大爺哦!
唐毅在身後人的照應下,出了城門。隨後,一路前往南王的營地。
夜燈下,南王看著手上這一張老舊的,類似桌布一樣的東西。字跡像被水暈開了一樣,下麵的紅泥章印,自然也是模糊不清。他懷疑道:“這就是……遺詔?”
唐毅在一旁端著茶杯,一臉無所謂道:“信不信,隨你吧。”
南王抬起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是不是真的無所謂,唐毅是真的即可。
該信的人,自然會信,不信的人,能找出千百個借口。
“既然如此,我們也不用再等待。”南王說,“休讓那黃毛小兒繼續得意。他父親欠下的債,也該是還了。”
唐毅放下茶杯,不做聲響。
翌日,南王率兵圍在長安城下。
守備見勢不妙,驚慌中急急封鎖城門。
南王未領兵強攻,而是在城門外搖旗呐喊。
“唐贄謀殺親兄,假造遺旨。今奉天命,複大權,清君側,肅宮廷!”
如此往複,日夜不停的嘶吼。
此言瞬間流遍長安城。百姓人心惶惶,不敢去想內裡乾坤。
安王之死,至今成謎。民間諱莫如深。是真是假,無法定奪。但眾人心中,自是有數。
南王要的,就是動搖民心。
眾臣齊聚一堂,緊急商討此事。
金吾衛將領調集城中兵力,守在城門各處,以防對方發難。尚不知南王究竟何時動手,還是早作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