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金鷹大人?怎的驚動了金鷹大人?”
澄琉道:“大夫人您莫不是忘了,雲家織的雲霞錦,下年會送到郡裡,有望成為禦品呈貢進京,雲家又鬨騰的厲害,縣太爺也是無法。”
是了,雲家今年織出新色澤花紋的雲霞錦,縣太爺很是看中,畢竟雲霞錦若能被挑中送進宮裡,那對整個安仁縣來說,都是莫大的榮耀。
“澄琉,”薑琴娘聲若輕羽,像是被吹散到半空中的蒲公英,空落落的不著地,“你出去吧,我再看會賬。”
澄琉目光擔憂,猶猶豫豫地福身,悄然退出書房,並小心掩上雕花門牖。
整個書房光影綽綽,幾不可見的塵埃順著光圈打旋,彌著析析柔光。
薑琴娘卻覺得渾身上下都冷,整個人像被丟進了冰窟裡,滅頂的無望籠罩下來,竟是沒有人能拉她一把。
她雙手捂臉,前生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命硬,她不難過;曆經三嫁,死了三任夫君,她也不怨懟;就算是整個安仁縣的人都在背後閒話,說她是白虎女,生來克夫,她更不在意。
可眼下,她真有一種走到頭的悲涼。
世事艱難,尤對女子更是苛待,她已經很認真的去生活,為蘇家,為膝下繼子蘇重華,可老天也不見得就多善待她半分。
她抽噎了聲,眼梢薄紅,水光盈盈,那張小臉上微有濕潤,在陰影之中泛出白玉啞光,豔若桃李,穠麗明妍。
有金鷹大人插手其中,雲鍛的死便容不得她糊弄過去,事已至此,她還如何能僥幸?
與此同時,縣衙大堂裡頭,縣令蔣明遠背著手,在堂中走來走去,坐立不安。
師爺莫旬摸著唇上短須,眉頭緊鎖,不時看向大門處。
好一會,蔣明遠沉不住氣了:“師爺,你說這金鷹大人到底還來不來?”
師爺莫旬慢條斯理地端著天青色薄胎茶盞抿了口茶水:“大人昨日去請,可是見到了金鷹大人?”
蔣明遠搖頭:“不曾,金鷹大人神龍見尾不見首,神秘的很,誰都不曉得他是什麼身份,我隻在驛館留了口信,按理應該能收到的。”
聞言,莫旬眉目舒展:“大人莫急,興許金鷹大人另有要務在身,此等小案還不屑來管,隻要這半日金鷹大人不來,雲鍛之死,大人該怎麼查還怎麼查。”
蔣明遠表情難辨,金鷹大人路過安仁縣,他唯恐哪裡沒做好,就跟屁股底下紮了跟繡花針一樣。
“不成,不成,今日金鷹大人不來,明日我就再去請,”蔣明遠固執已見,心裡頭打著小九九,“金鷹大人上達天聽,若是能瞧上一眼雲家的雲霞錦,萬一記在了心上,陛下麵前提上支言片語,那也是好的。”
莫旬笑了,拱手道:“大人英明。”
兩人正話間,有衙役衝進來,語無倫次的道:“大大大人,外麵麵麵有……有……”
蔣明遠精神一震,和師爺莫旬對視一眼,兩人腳下飛起,幾步跑到大堂外頭,恰見一銀頂皂色蓋幃的官轎初初停下。
一隻骨節勻稱,修長無繭的手緩緩撩起棉簾,緊接著是玄色錦緞為麵,鞋幫金線紋祥雲的軟靴踏了出來。
縣令蔣明遠和師爺莫旬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官轎。
鴉青色斜襟寬袖錦衣,袖有銀線滾邊,束墨玉帶,前襟金龍暗紋,袍擺更是用暗金描展翅金鷹,銳利鷹眼,鋒銳鷹爪,威嚴逼人。
蔣明遠心頭一突,不敢看來人正臉,趕緊正了正官帽,幾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彎腰見禮:“下官安仁縣縣令蔣明遠,見過金鷹大人!”
師爺莫旬跟著在後頭,那腰彎的比蔣明遠還低。
玄色軟靴駐足,蔣明遠頭一回發現,那軟靴尖上嵌著一小搓短短的鷹羽,色澤黑亮,被打理得整整齊齊。
“蔣大人不必多禮,溺亡屍首在何處,本官另有要事,耽擱不得。”
低沉微啞的嗓音帶著陳釀的醇厚,像一樽瓊漿,既是清冽又很貴胄。
蔣明遠慌忙抬頭,這一抬頭,他就愣了。
站他麵前的金鷹大人,身量修長如竹,比他高出半個腦袋,臉上戴著一張鷹頭金麵!
那金麵很是奇特,開的眼縫狹長,有兩羽分飾鬢邊,尖銳的鷹喙擋住鼻梁,隻露出飽滿唇形和線條冷硬的下巴。
蔣明遠心肝顫了幾顫,生出微末悔意來,也不知將金鷹大人引來,到底是福還是禍。
他硬著頭皮,伸手虛引:“天氣燥熱,屍首已在大堂,不然大人先到偏廳裡頭吃盞涼茶解暑祛乏?”
鷹頭金麵下的星目微眨,點漆瞳孔映出清清冷冷,穿堂風過門掠起,那身鷹紋袍裾翻飛獵獵,恁的肅殺仄人,叫人不敢直視。
蔣明遠冷汗涔涔,渾身發抖,悔不當初。
那張厚薄適中的飽滿雙唇微微抿起,帶出惑人的弧度,所有人就聽他說:“一條人命,原來抵不得一盞涼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