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蘇薑氏,你們是死是活, ”丹朱紅唇殷紅如血, 在瀲灩餘暉之中,媚若精妖, “與我何乾?”
極度冷漠無情, 極致薄涼心寒。
那輕飄飄的口吻能心肝發顫, 在看薑琴娘黑沉的眼瞳, 當真像是被厲鬼給盯上了一樣。
薑琴娘說完這話, 抱著蘇重華轉身就走。
楚辭眼神深沉地看了被懾在原地回不過神來的薑家人, 他冷笑一聲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話畢跟上薑琴娘,從她懷裡接過蘇重華,步步護著她離開。
羅成歎息一聲, 蘇家作為買家,自然是有挑剔的資本,往年薑琴娘買蠶繭不論好壞從來不挑,那自然是已經念在鄉裡鄉親的情分上。
可薑家人上趕著作死,非得將這點情分給磋磨乾淨,這還能怪誰。
羅成磋磨著手上的泥屑:“回吧,先等些時日, 等琴娘氣消了,我再去同她說說, 再者你們也都是她的親人。”
薑父跌撞著爬起來, 隻覺一嘴的苦澀。
白家羅氏看不慣薑家, 啐了口罵道:“呸,要點臉,真當琴娘是一家人,就彆變著法的想從她身上得好處,骨血都榨給你們了還想怎麼樣?你們以為她在蘇家過的容易?”
話是撂在這了,羅氏拽著白長壽,身後跟著白鐵頭和張氏,從薑家麵前越過,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清官難斷家務案,更何況裡正還不是一個官兒來著,羅成背著手,揚了揚下巴:“回去,你們也多想想琴娘的難處,往後多體諒她,她自然不會不管你們的。”
也羅成自個心裡才明白,這話說來不過是安撫薑家人的罷了。
薑父還能如何,作為一個不甚有見識的鄉下人,他也就是窩裡橫,起先那樣氣勢洶洶,依仗的不過是薑琴娘再是如何,也是他的種罷了。
這麼多年來,他就從未擺正過自己的位置,也從未正視過薑琴娘如今的身份地位。
如今薑琴娘早不是從前那個能任他打罵買賣的弱小姑娘,再不掛念那點血脈關係之後,薑父還真奈何不的她。
薑家人此時方才幡然,便是不曾醒悟,可也見識了薑琴娘的手段,無可奈何之下隻得相互攙扶著,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羅成看著薑家人離開,他又站了會,才抬腳朝白家去,不管如何,有些話他該說的還是要說,至於薑琴娘聽不聽勸,那便是她自個的事了。
白家院子裡頭,羅氏吃力地抱著個酒壇子,往薑琴娘懷裡塞:“琴娘拿著,這是今年我采的粒大飽滿的桑葚泡的酒,喝了滋陰補腎,你要不嫌棄就拿回去送蘇家老夫人,她老人家高興了也能待你更好一些。”
薑琴娘抱著酒壇子,心下感動,喉嚨哽塞不曉得說什麼才好。
羅氏歎息一聲:“你和咱們家緣分淺,往後便是要送銀子,你差個人回來就成。”
她是真膈應薑家人,可又沒法子,隻得讓薑琴娘少回來。
薑琴娘將酒壇子給赤朱放好,拍了拍手道:“沒事,我不怕他們。”
羅氏不好再多說,她見著羅成進來便提醒道:“你成叔來了。”
薑琴娘朝羅成頷首,表情有些淡。
羅成輕咳一聲,他看了一邊的楚辭一眼,硬著頭皮道:“琴娘,回去好生休息,薑家那邊我幫你敲打著,有些氣性過了就算了,嗯?”
聽聞這話,薑琴娘繃著小臉,不苟言笑:“我還是那話,我是蘇薑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早年他們五十兩銀子把我賣給了蘇家,我這輩子生是蘇家的人死是蘇家的鬼,和他們沒關係。”
頓了頓,她又說:“成叔,我剛才說的話也不是氣話,好在今個重華無大礙,不然我就是剮了他們的皮都不夠賠我兒子!”
她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可那也是有不能碰觸的逆鱗!
羅成呐呐無言,一時間剩下的話也不敢再說了。
赤朱那頭收拾好了,招呼了馬夫一聲,薑琴娘朝蘇重華招手,她將小孩兒抱上馬車,對白家人和羅成點了點頭後,提起裙擺踩著馬凳鑽進了車廂裡頭。
一行兩輛馬車,又如來時般,迎著落日餘暉,在金烏西墜之中緩緩駛出了羅雲村,往縣裡的方向去。
薑琴娘心緒不佳,蘇重華隻拽著她袖子不敢打擾。
待馬車出了偌大的桑園林子,黑漆平頭馬車倏的停了。
薑琴娘正疑惑間,寶藍色紋繡長頸寶瓶的門簾被撩了起來,門簾之後,是楚辭那張斯文清雋的臉。
“大夫人,我有要事要同大夫人商議。”他說完這話,就看著赤朱。
薑琴娘不疑有他,一點下頜,赤朱從車廂裡頭出來去了後麵的馬車。
楚辭躍上來,蘇重華眸子一亮,吧嗒吧嗒地湊了過去:“先生,你的手怎麼又變回來了?”
楚辭啞然,他伸出手讓小孩兒握著翻來覆去地看:“我會變雜耍小玩意兒。”
蘇重華崇拜極了,而且在他心裡,先生還保護了娘親,他捏起拳頭,挺起小胸膛道:“我長大了也要和先生一樣厲害!”
楚辭輕笑了聲,隻見他手腕一翻,掌心就多了枚雪白的骨哨,那骨哨拇指長短,通體瑩白,像是白玉雕刻的。
“戴手上的黃金手不能給你玩,不過這個骨哨可以。”他說著,指尖往骨哨裡頭一掏,從裡頭掏出一米粒大小的白珠,末了才塞給蘇重華玩耍。
薑琴娘坐對麵廂椅上安靜看著:“先生,使不得。”
骨哨的威力,她當時可是見識過的,隻一哨響就讓兩村的人停了手。
楚辭擺手:“無礙,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意兒,轉頭我就能做很多個的,並不稀罕。”
聞言,薑琴娘也就作罷,她頭靠鑲了軟棉的車壁上,隨著車輪軲轆,發髻上的赤金白玉蘭花簪就微微晃動。
楚辭看著她,見蘇重華沒注意才低聲說:“琴娘,心裡不好受就莫要忍著,我都明白的。”
又圓又大的黑瞳轉動,薑琴娘看著他,嫩氣的臉上沒有表情,好似沒明白他話裡頭的意思。
楚辭傾身,伸手拍了拍她膝蓋裙裾:“琴娘,你這樣我心疼。”
甫聽此言,薑琴娘有片刻的恍惚,肩頭動了下,起先一直強撐的硬氣,跟著就泄了。
她雙手捂臉,胸腔之中的難過忽如洪澇決堤,一發不可收拾,又還覺得無比的累和委屈。
就好像是一直緊繃撐著的那根弦鏗的一聲就斷了。
然後,平素習慣憋忍起來的情緒爆發出來,磅礴如汪洋,她似一葉扁舟,於狂風驟雨下無處容身,顛沛往複,沒有安寧。
很輕很輕的嗚咽聲從她喉嚨溢出來,透過指縫,在狹小的車廂裡頭很是清晰。
蘇重華無措地看著,小孩兒死死捏著骨哨,扁著嘴,一副跟著要哭的模樣。
楚辭長臂一撈,將小孩兒抱進懷裡,揉了揉他發頂:“重華乖,咱們是男子漢,不能哭。”
蘇重華揉了揉眼睛,點了點頭,猶如乳燕歸巢般,他擠進薑琴娘懷裡,軟軟地抱著她,笨拙地拍她:“娘親不傷心,重華以後會孝順娘親,會和先生一樣厲害,不讓人欺負娘親!”
小孩子奶氣的聲音當是最好的安慰,讓薑琴娘心頭浮上暖意的同時,反而越發難以遏製情緒。
她用力抱著小孩兒,摸著他細軟的發:“娘親知道,娘親都知道……”
楚辭沉吟片刻,他挪到薑琴娘那邊,試探地伸手環抱住她肩,無聲的給予支撐。
薑琴娘身子一僵,片刻後,又軟和了下來,倒也沒掙開。
興許這一刻,她確實需要有人能讓她停靠片刻,哪怕隻是片刻的安寧。
一刻鐘後,楚辭將蘇重華從薑琴娘懷裡扒拉出來,擱自個大腿上坐好,他則微微低下頭,在她耳邊說:“好了,沒事了,世上還是好人多的,想想白家的人,嗯?”
薑琴娘輕輕抽噠了聲,她捏起帕子揩了揩眼梢鼻翼,眸子泛著水汽,盈盈惑人,小鼻尖也是粉紅粉紅的,像極了被誰欺負狠了的模樣。
楚辭眸光漸深,握著她肩的五指微微用力:“為那些人傷了身子不值得,都是一些沒見識的,也蹦躂不出什麼名堂,聽話不難過了。”
薑琴娘點了點頭,經由剛才的紓解發泄,她此時心情好了很多。
收斂了心緒後,她偏頭看了眼楚辭抱她肩上的手,不著痕跡地往邊上挪了挪。
楚辭挑眉,既是好笑又是無奈,他收回手,轉頭就對蘇重華說:“重華,剛才先生安慰你娘親的事,可不能對彆人說哦,就是你祖母都不行的。”
薑琴娘心提了起來:“你跟重華胡說什麼?”
“乖乖坐著彆插話。”楚辭輕喝了她一聲,那派頭十足的拿著戒尺的夫子,一身威嚴。
薑琴娘還當真閉嘴了,她正襟危坐,打從心裡莫名就有些慫了。
蘇重華捂著小嘴眯著眼睛咯咯笑起來,他在楚辭大腿上扭了扭小屁股:“先生,不要打娘親手心啦,我不說的,我誰都不說。”
楚辭頷首,他也不瞞著小孩兒,用他能懂的話說:“男女七歲不同席,按理不該由先生來安慰你娘親,可是你爹不在了是不是?娘親是弱女子,傷心難過的時候總是需要依靠的,懂了麼?”
小孩兒似懂非懂,不過還是記下了:“懂。”
楚辭有心和薑琴娘說點彆的,看她一眼,就對蘇重華說:“既是懂了,那重華去找赤朱好不好?先生跟你娘有大人的話要說。”
薑琴娘心尖一顫,她捏著帕子,冷著臉道:“先生,你這是……”
楚辭不給她把話說完的機會,讓馬夫停了車,將小孩兒送到赤朱那邊,飛快又跳回來。
薑琴娘坐立難安,她抿了抿嘴角:“先生,我說過了,我對不住先生的厚愛,我此生不會再嫁。”
“噓!”楚辭坐過去往前傾,食指豎唇邊,“車廂不隔音,琴娘你還是小聲些的好。”
薑琴娘往後挪,人已經靠在車壁上了,沒地方躲。
楚辭低笑了聲,眉眼清雋好看:“你放心,我會按著規矩來,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他越是這樣說,可人越是挨得近,薑琴娘沒法相信他。
她麵頰微微紅,剛才抽噎過的眸子水光潤澤,嬌嬌的像是墜著晨露的薄粉桃花,靡靡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