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閣隱在古鬆林內,獨立成樓,較之其餘學堂更為幽靜。守門的老先生見我二人正要阻攔,卻在見李成器玉牌時,忙悄然行禮,將我們讓了進去。
樓內彌漫著鬆竹香氣,未燃燈燭,又恰逢天陰,光線顯是暗了不少。
他似乎對此處極熟悉,帶我上了二樓,穿過三四排古舊書架,才自一側架上拿下個卷軸,遞給我道:“這是歐陽詢‘蘭亭記’的拓本,縣主若有興趣可帶回太初宮細看。”我接過那卷軸,解開紅繩展開,果真是蘭亭記,不禁心中一喜,道:“多謝郡王。”
他微微笑著看我,道:“在此處你可暫摘下風帽了。”
我忙放下卷軸,伸手摘下了風帽,因著帽帶的勾扯,發髻上的玉搔頭竟滑落到地上,一聲脆響斷成了兩段。我心中一跳,暗罵自己不當心,他卻已先撿起了那兩段玉搔頭,靜了片刻,才溫聲道:“你可聽過這玉搔頭的典故?”
我低低嗯了一聲。西漢武帝恩寵過宮中李夫人,便拔下他發間玉簪輕搔癢,而李夫人因拔下發簪,烏發滑落更顯慵懶之態,不禁引得武帝寵愛更勝。自此宮中女子紛紛效仿,玉搔頭一名也流傳至今。
此典故戲說有幾分並無人計較,但宮中女子期盼聖寵的心思卻是不假。
他並沒有急著接話,我腦中想著那旖旎的傳說,越發覺得不好意思起來,隻能隨手把玩著方才自卷軸上摘下的紅繩,強自鎮定。
過了會兒,他才道:“多謝你。”
我不解道:“郡王在謝什麼?”
他眼盛笑意,道:“多謝你那日助隆基避過一禍。”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低聲道:“那日我是路過,見小郡王與人對峙宮門處,便起了些勸慰的心思,隻是無心隨性之舉罷了。”
他低頭看我,道:“穿著宮婢的衣裳,又出現在鳳陽門處,若說是無心之舉卻有些牽強了。”
我見被他拆穿了,臉竟有些微微發燙,默了半晌才道:“此事確有人故意暗示過,否則我也不會如此精明,能猜到事發的時辰和地方。”
他又靜了一會兒,輕歎口氣,道:“我知道,是梁王布下的局。”
這是他初次稱‘我’,而非‘本王’。我聽
這話怔忡了片刻,才曉得他竟早知此事,不禁追問道:“既是知道,為何還要任此事發生?”
他淡淡回看著我,道:“此事我早知情,即便是個局卻已有了應對之策。既然他想這麼做,那就隨他吧,想要讓我們陷入險境的是他,真正能決定我們生死的卻隻有陛下。”
他話說的甚為隱晦,話中意思卻很清楚。他們的命運,在於陛下是否當真在意他們,肯護著這些兒孫。若是陛下仍不舍他們,即便是天大的罪過也不置獲罪,若是陛下也將他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即便是再小的過錯也能人頭落地。
我雖知李氏皇嗣的處境,今日自他這幾句話中,才真正體會了這種為俎上魚肉的感受。
而那刀卻是自己親祖母,俎便是那龍椅。
“我雖有應對之策,卻沒料到那日你會出現,”他靜看著我,道,“既然梁王能告知你此事,他就已經知道了你與我的關係。”我低低“嗯”了一聲,方才壓下去的心慌,又因他這話而一湧而上,我和他其實不過見了數次,所謂關係,也隻是那日做給婉兒看的……
他將那連著翠翹金雀的半截遞給我:“另半截玉我收下了,你既能舍身救隆基一命,日後若有我能相助的地方,必當儘力而為。”
我接過那半截,捏在手中卻不知如何作答。
正在怔忡時,忽然聽見閣樓深處有書落地的聲響,不禁僵了身子看他,他示意我不要出聲,正要轉身去看時,那發出聲響的地方已傳來腳步聲,書架一側轉瞬露出個少年的臉,仔細端詳我二人片刻,才忽而一笑,道:“李兄!”
李成器點頭,道:“你又躲在此處看書了。”
那少年自書架後閃出,騷著頭,打了個哈欠道:“此閣中書那麼多,當然要廢寢忘食才能讀得痛快。”約莫離了三四步遠,他才停下來細細打量我,目光灼灼有如實質。
我被他盯得極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他忽地開口道:“這位就是嫂夫人吧?敢在國子監崇明閣談情,果真不俗,不俗,在下張九齡,見過嫂夫人。”
他說完,立刻抬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