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宮裡因昆明來朝,皇姑祖母心境大好。
大殿在設宴款待使臣,我則偷了閒,抱永惠出了東宮,一路向著傾陽湖走去。永惠偎在厚厚的皮裘裡,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四處打量著,沒有半分怕生,毫不像當年我初入宮時的局促,果真如義淨大師所說,是天生富貴相。
我見她困頓,走到一處坐下,正琢磨她是餓還是困時,就見遠處叔父疾步走過,麵帶隱怒,他看到我,腳步頓了一頓,竟中途折了道,向我這處走來。
他一走近,我就隱約覺得不妥,示意夏至和冬陽離遠了些,行禮道:“叔父。”武三思斂眸看我,道:“小侄女好興致,竟在眾人陪著使臣時,來此處閒走。”雖是笑著,卻難掩麵上的戾氣。
我搖頭,笑道:“永惠還小,我怕在人多的地方嚇到她。”
武三思揮去身側人,將永惠接過去,逗弄著,道:“好在避開了,否則真會被嚇到。今日禦前,諸大臣自請降罪,如今殿外跪了一地人,哪裡還有笙歌曼舞。”我心頭一跳,詫異道:“使臣自蒼山洱海而來,我朝中臣卻在此時打擾,不知是何大罪,要挑這個時候求死?”
武三思就勢坐下,道:“不是求死,而是趁此求生。周國公為了一個舞姬,害人滿門,此事若追究,還不是要追究到來俊臣頭上?一再徹查下,滿朝中怕有半數是來俊臣的親信。眾臣齊奏,若依附來俊臣,不過是孤身一死,若違了來俊臣,便是九族儘誅,是以委曲求全而保族人性命。陛下當即令人拿了來俊臣,七日後鬨市問斬。”
我聽到此處,漸了然他的怒氣所在。
先有狄仁傑回朝,下一個就直指來俊臣,朝中半數重臣伏地認罪,若非有李家人撐腰,絕不會如此犯天子之怒。麵上損失的是一個酷吏來俊臣,他真正惱怒的,隻怕是李家能不動聲色地牽動半數朝臣,撼動了武家一直以來的地位。
武三思任永惠握著手指,道:“區區一個來俊臣,本王就隧了他的心願,”他看了我一眼,眼中隱有鋒芒,“算是聊以慰藉他的不如願。”
我迎著他的目光,在這和風旭
日下,背上漸起了寒意,他話中所指的,是我不惜一死掩蓋下的隱秘。
此時,永惠忽然依依呀呀地,伸手要我抱,我忙伸手笑著接過,道:“叔父也彆太動氣了,不過是個外姓人罷了,聽聞昆明使臣送來不少貢品,可有什麼新奇的?”
武三思屈指,彈了彈被壓皺的衣袖,道:“蒼山洱海盛產木雕,陛下今日將最出奇的千瓣蓮雕賜給臨淄王妃,卻聽說被隆基送到了你宮裡,怎麼?還未見到嗎?”
我聽他這一說,才想起今晨送來的木雕,卻未料到背後還有此事,隻笑了笑,沒有應話。
他見我不語,笑歎著道:“隆基最是年少風流,風頭更甚當年的成器,兩者如今相較,竟有些不相上下之勢了。”
我見他句句提點,知他不肯放過此事,默了片刻,道:“永安明白叔父當年有意偏護,掩蓋多年,隻是這宮中事又怎能逃過皇祖母的眼,如今永安早已幡然醒悟,惟願珍惜眼前人,過去事早已忘了。”
他既已此為把柄,倒不如儘數點破。當日殿中唯有我和仙蕙,連婉兒也是擬旨時才得以入內,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求證,倒不如給他落了實處,隻需他將信將疑,再去細想那聖旨,必會覺得蹊蹺。
如此抗旨之罪,皇祖母僅降了李成器一個封號,顯見偏袒李家之心。而對於他,又多了分忌憚,少了個籌碼,絕無壞處。
他笑意如常,點頭道:“你若如此說,本王倒也了卻了心事。”我瞧著他,輕聲道:“終歸都是嫡親的孫兒,落到皇祖母那處最多一句年少風流罷了,”我見他不再說什麼,看了眼累得合眸的永惠,行禮道:“叔父若無事,永安就告退了。”
他頷首,掃了眼永惠:“又是個美人胚子,臨淄郡王好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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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的路還長,永惠又睡得沉,我怕吵醒她,便吩咐冬陽去命人準備茶點,在臨河的暖亭裡停下來,想著等她醒了再回去也不遲。
約莫過了會兒,天卻下起雨來。
河上有浮舟來,遠見了兩個內侍撐著傘,快步將兩個年輕的少女迎上岸,身後有四個宮婢都被淋得濕透,卻毫無遮蔽,想來是遊玩時沒有準備,隻能任雨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