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曆二年四月十八日,皇祖母命太子、相王、太平公主與武攸暨等為誓文,告天地於明堂,永不相負,銘之鐵卷,藏於史館。
這一月,還有件事傳遍了洛陽城,而此事恰緣起於我。臨淄王府像是個克子之地,先有王妃小產,月初劉氏又重蹈覆轍,當年一事尚未淡化,再添上這樁新事,傳來傳去的也就成了我善妒的結果。
“鐵卷不過死物,陛下竟想以此為牽製,讓李家武家永不相負,”父王笑著搖頭,“你皇祖母果真是老了,她在位這麼多年,最防的就是人心,如今卻如此輕信人心。”
我抱著永惠,她小手指著桌上的酥山,我替她夾過一塊,捏了小塊放進那小嘴中,隨口道:“拋開皇位之爭,說不定是好事。突厥起兵是借由李家政權旁落,打著助李皇一族的旗號。這鐵卷一出,昭告天下李武永世不負,突厥可汗也就沒了名正言順的由頭,說不定會助狄仁傑一臂之力,連戰連勝。”永惠撇嘴,眨了眨眼,我笑著又給她掰了半塊。
父王看著我們,歎了聲,道:“你若如此喜歡孩子,倒不如給自己添一個。”我手頓了下,沒答話。
父王又道:“為父本以為李隆基連著納妾,對你不大上心思,這半月來聽入耳中的,卻儘是他為你抱怨病後臉色淺白,廣集天下胭脂,為你生辰賀禮,親入宮討要銀匠造飾的傳聞。”
我替永惠抹去嘴角碎渣,苦笑道,“那是他極擅揣度聖意,皇祖母命李家武家對天盟誓,永世不負,他便對我恩寵有加,豈不是正合了皇祖母的意?”
“永安,”父王放了筷,看我道,“前日陛下曾問起,是否要宮中禦醫開幾個方子。臨淄郡王如此恩寵有加,你入府三年卻始終沒動靜,連太子妃都曾明著問起,更彆說背後聽不到的那些閒言碎語。”我重複道:“太子妃?”
父王麵色微沉,點了點頭。
韋氏竟然當麵問起此事,究竟何意?婉兒與她也是相較深厚,莫非是說了什麼?我心中一下下跳著,盯著茶杯發怔,這半年風平浪靜,竟忘了那始終不大出聲的太子和太子妃,若是他們有
意做什麼,難道會牽出陳年舊事?
麵上忽被人拍了下,回過神時,永惠正眯眯笑著看我,依依呀呀地說著:“姐姐,姐姐。”我對她笑了下,遞給身側夏至,示意她屏退下人。
待內室無人時,我才看著父王,猶豫道:“陛下可提過壽春郡王?”父王若有所思看我,道:“壽春郡王多年無子,難道是因你而起?”我心頭泛苦,相王長子無子嗣,對太子那一脈來說並非是壞事,其中或是還有更多緣由,但照李隆基的話來看,與我也脫不了關係。
父王看我沉默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無人提起,眾人皆避諱此事。永安,你既已嫁入臨淄王府,此事不能再想了。”
我又何嘗不知。這幾年維持的詭異關係,都不過是我和他的一念堅持,其實早已塵埃落定之事,我卻不願看清。當年一口自應下狄公的話,卻未料到做時竟有如此難。
忽然,門口傳來請安的聲音,我轉頭看去,李隆基正邁入門內,他邊走邊對父王笑道:“嶽丈大人來了,怎麼也不遣人傳句話?”父王忙起身,兩人相對著說了兩句,才各自落座,夏至已抱著永惠走到我身側。
李隆基打量我一眼,軟聲道:“臉色還是不好,藥喝了嗎?”我嗯了聲,舉杯喝茶,有意避開他的話。他也沒再問,又轉頭去和父王說了些麵上的話,大意不過都是遙祝狄仁傑凱旋而歸,大敗突厥什麼的。
過了會兒,父王將永惠帶走了,他掃了眼桌上菜,道:“看你們也沒吃什麼,我正餓了,夏至,去備一副新碗筷。”夏至行禮退下,我忙叫住她,對李隆基道:“這是殘羹冷菜,怎麼能讓你吃,你若要想吃什麼,就讓下人換新菜。”
他訝然看我,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終於肯和我說話了。”我吩咐夏至換下殘羹冷菜,又囑咐她去要些李隆基平日愛吃的,待她出了門,才看向李隆基:“洛陽城中早已是你為博紅顏一笑的傳聞,我若不做出琴瑟相諧的樣子,就枉費了你一番心思。”
他伸手拿起的玉筷,撥弄著眼前的魚,我看著他的側臉,眼前疊著一個個影子,七八歲的孩童,十二三歲的少年,到如今已身形修長,眉目內斂的
人。他一直在變,謀權算計卻從未有半點隱瞞,自始至終都是坦白的,包括他對帝位的心思。
我開口道:“你若想做太宗皇帝,我會幫你,但我不會是文德皇後,當然,也不會是皇祖母。”他靜看了我會兒,道:“永安,你在說什麼?”我盯著他,道:“除非取得帝位,否則任何人座上那個位置,你們這一脈都是最危險的。所以你若有心,我雖做不到運籌帷幄,卻能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