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研究所那邊的幾個實驗員聽了蔣特助傳過來的消息,派了人手和車過來接周陽陽。
無菌室正在準備,周陽陽過去了就能直接使用。
前來接人的實驗員和幾個助手全副武裝,就差戴防毒麵罩了,白色的防護服內是特級的防汙染服,密不透風,他們走動時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將周陽陽抬上車後,他們在外用巨型的消毒噴霧將四周都噴灑了一遍,瞬間,白色的雲霧騰空而起。
鄭須臾和斯悅並排站在一起,“說實話,要不是知道這是白簡家的人,我真以為陽陽會有去無回。”
實驗員組長摘下麵罩抱在手裡,呼出一口氣,快速走到白簡跟前,“白簡先生,除了患者,之前的病變組織我們也會帶走,我們會儘快在24小時以內交給您結果。”
白簡點頭。
組長的視線在一片白茫茫中鎖定了斯悅,打量了斯悅一會兒,他才遲疑道:“人......人魚還是,人類?”
斯悅看了白簡一眼,答道:“人類。”
對方緩慢地“哦”了一聲,向白簡道彆後,戴上麵罩,帶著組員上車離開了。
周陽陽被帶走了,斯悅一直看著研究所專用車離開的方向,白簡見他一臉嚴肅,忍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麼?怕他們切了你朋友?”
斯悅心頭一跳,“有這個可能?”
白簡淡淡一笑,“如果你的朋友今晚沒有活下來,那麼研究所肯定會向他家裡申請解剖遺體,請求將遺體捐獻給研究所研究用。”
而那群熱衷於實驗的狂熱分子,可能會因為請求被拒絕而深覺可惜,深夜在床上輾轉反側,去撚一把人家墳包上的泥巴以求發現點兒什麼也說不定。
鄭須臾和尹芽先行離開,鄭須臾覺得自己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被朋友背叛實際上是圈子裡的常事,不管是在校園還是在職場中,朋友隨時都可能成為在背後插上你一刀的人,但被朋友反過來咬掉一口肉的,確實罕見。
“阿悅,你之後要是去看周陽陽,叫上我啊。”鄭須臾走的時候還不忘說道。
尹芽跟上去,拽住鄭須臾的手腕,“你剛剛說高中有人為你剪短發,誰啊?”
鄭須臾白了尹芽一眼,“怎麼?你要去給她接上?”
斯悅解開西裝的扣子,在口袋裡摸了摸,又拿了出來,白簡看著他這一連串動作,覺得有些眼熟,“怎麼了?”
“煩,想抽煙。”
白簡食指弓起來,彈了一下斯悅的腦門兒,“你覺得你的免疫力還不夠低?”
“還好,”斯悅揉了一下額頭,“也沒怎麼生病,我不怎麼抽煙,因為我有親戚就是因為肺癌死的,但有時候需要一些東西轉移注意力,斯江原喜歡和稀泥,我上高中了還在和斯相臣打架,但斯相臣太會演戲了,他在青北的風評你也知道,相當好,斯江原甚至用鞭子抽過我,我第一回被抽的時候我怎麼都想不明白,憑什麼是我挨打?”
“我就抽了整整一包煙,那煙勁兒特彆大,不適合新手抽,我抽完之後趴在床上把隔夜飯都吐了出來,喉嚨裡鼻子裡都是嗆人的煙草味兒。”
白簡的手指沿著斯悅的西裝衣袖往下,握住他的手,冰涼筆直的指骨順著斯悅的指縫與他五指交握。
“然後呢,有用嗎?”
“這隻是一種轉移注意力的辦法,我抽的時候會思考哪個姿勢比較酷,表情比較深沉,注意力自然就被轉移走了。”斯悅笑嘻嘻地說道,“江識意製造的傷口為什麼惡化的速度會這麼快?”他話鋒一轉,話題陡然變得嚴肅起來。
“實驗的失敗品,一種異生物,他的一切ty都是含有病毒的,”白簡緩緩道,“雖然沒有親眼看見病變組織,但根據白鏡的描述也能大概想象出來。”
“他需要食物,人類的食物大概率是無法滿足他的,人魚是獸類,而他的轉換從一開始就是失敗的,他不是人魚,他是實驗失敗的一種獸類,自然嗜生肉與鮮血。”
“不過,阿悅,我不認為你能說服他,”白簡眼底暗色沉沉,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斯悅的頭,“你朋友的腦部組織,可能已經病變了,他不一定能認出你。”
斯悅不知道說什麼。
因為他不是周陽陽那樣嘴硬心軟的人,周陽陽可能念著以前那點兒情分,隻會放狠話,但斯悅對江識意的那點兒情分,在聽見周陽陽在手術室破口大罵的時候被消耗得一絲不剩。
“哦......”斯悅扯了領帶繞在手腕上。
急診科現在正在進行全科室清潔消毒,所有人都在普通的外科口罩外邊又加了一個n95口罩。白鏡和蔣雲蔣雨站在急診科的出口,還在爭論個沒完。
見白簡和斯悅走過來,蔣雲撇下蔣雨,大步而來,“白簡先生,我送您。”
蔣雲拉著蔣雨上了車。
白鏡站在旁邊目送黑色的商務車駛離醫院。
他的助手從急診科裡走出來,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到底怎麼了呀?”
“不該問的彆問。”白鏡冷冷說道。
助手一愣,隨即立馬低下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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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悅一到家,就覺得累得不行,溫荷端著一杯咖啡,正在指導著白鷺織他的醜圍巾。
聽見動靜,溫荷轉過頭去,看見斯悅臉色白得跟紙片似的,心下一驚,放下咖啡忙站起來走過去,“怎麼了這是?臉色怎麼這麼差?下午出門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
“......”斯悅無奈地抬起眼,“我總不能活蹦亂跳一整天吧,玩累了而已。”
“你......你脖子上怎麼回事?”溫荷目光釘在了斯悅的脖子上,她張了張,看向一旁的白簡,她是第一次看見斯悅身上出現了人魚的特征。
斯悅伸手摸了摸左邊的頸側,從左下頜到左邊鎖骨上的位置,魚鱗一片接著一片地排列,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樣,仔細看,它們還在一開一合。
溫荷的臉色瞬間變得比斯悅的臉還要蒼白。
她是被嚇到了。
哪怕早就是知情人,哪怕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親眼看見的時候還是不免覺得震驚。
沿著左邊頸側這一大片銀白色的魚鱗,往上,繼續往上,靠著耳朵後麵出現了不足巴掌大的白色耳鰭,可能是因為剛長出來,它有些不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麼,僅僅貼著斯悅的耳廓。
冰涼濕潤,質地柔軟,斯悅伸手摸了摸,嚇了一跳,“我去。”
溫荷拍了他一下,“去什麼去?”
斯悅剛想寬慰一下溫荷,就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他看著不遠處已經完全呆住了的白鷺,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好像描上了一層白色的邊,全部都連接在了一起。
他張了張嘴,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啊”,他臉色越來越白,肺部仿佛被什麼重物從前往後用力擠壓著。
白簡見狀不對勁,從後一把將斯悅打橫抱起,來不及與溫荷解釋,溫荷不顧形象地跟在後麵。
斯悅一隻手揪著白簡的衣領,一隻手掐住自己的喉嚨,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將肺裡的氧氣一口氣全部用儘,脖頸間的血管經絡在皮下清晰可見,脖頸上的白色魚鱗正在緩慢地開合。
不到二十秒的路程,斯悅卻覺得漫長得仿若過去了一百個世紀。
他呼吸聲很重,沒有任何規律可言,喉嚨中硬擠出來的聲音像是瀕臨死亡的小獸般痛苦低喊。
白簡一腳踹開房間的門,抱著斯悅跳進地板下的水池中,幾乎是瞬間,白簡的銀藍色魚尾同時卷住斯悅的雙腿,斯悅極深地呼吸了一口,一連串的泡泡從水中騰起。
水花四濺,水浪翻騰,溫荷看不清水下的情況,滿臉焦急地在岸邊走來走去。
斯悅雙眼無神地看著水麵,張著嘴,每一次呼吸,都用光了全身的力氣。
他能感覺冰涼的水瘋狂從頸部鱗片的開合間隙湧進。
他冷得蜷縮住手指,但渾身卻傳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
白簡在水中吻住斯悅,舌尖勾住斯悅的舌頭輕輕壓在下麵,免得發生堵住呼吸的情況。
斯悅大概用了七八分鐘才緩過來勁兒,他被白簡從水中帶出來,趴在岸邊,將嗆進去的水咳出來,脖子上的鱗片和左邊的耳鰭已經消失。
溫荷紅著眼睛蹲在他旁邊,幫他順著氣,“幸好沒事,擔心死媽媽了。”
白簡從旁邊的爬梯上來,蹲在斯悅身前,抹掉他臉上的水,對溫荷說道:“初生人魚不能離開水太久,阿悅同樣也會出現這種情況,頸部鱗片開合是缺水缺氧的表現。”
斯悅自己粗魯地把額前的頭發推到後邊去,狠狠摸臉上的水,手背上還有幾片白色的魚鱗,“那以後我和白鷺一樣,也不能出門太久了。”
“他是先天性的,你轉換結束以後就好了。”白簡安慰道。
溫荷遠做不到像白簡和斯悅這樣淡定平靜,白簡活了近三百年,再好的再壞的都見過了一遍,哪怕直麵生死,他也能有條不紊,剛才溫荷都慌了神,他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將斯悅從樓下抱入到了水中。
看著白簡輕聲安撫著斯悅的模樣,溫荷有些欣慰有些感慨,當初的確沒看錯人,如果是一個和斯悅脾氣差不多的,遇到事兒了兩個人一起跳腳手忙腳亂,那才真的是要命。
但溫荷不是人魚,她隻了解這個族群的表麵,關於轉換,她一概不清楚,再理智,也不免擔心地落下眼淚來。
她的眼淚和地上的水混在了一起。
斯悅看見了,慌了神,手足無措地解釋說:“溫女士,我沒事,你彆哭啊。”
“你彆哭啊。”
“你,彆哭。”斯悅不會安慰人,一句話正著說反著說,沒完沒了地說。
白簡見狀到洗手間去換衣服,給母子倆空出談話的空間。
“你就會說,”溫荷狠狠打了斯悅肩膀幾下子,“你剛剛差點死了你知不知道?”她以前養過金魚,斯悅剛剛的樣子,就像不小心從魚缸裡跳出來的小金魚,躺在地板上,魚鰓為了汲取氧氣和水分不停開合著,但還是能看出來它很痛苦。
“冒這麼大的風險,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值得嗎?”
斯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裡水光還未散乾淨,“我沒後悔過,我很開心,我覺得我做這些,不是為了獲取什麼與之等價的東西,那我大可不必用命來冒險。”
“我想做,就做了,沒考慮那麼多,如果是我自己想做的,那我覺得很值得。”
斯悅不願意做的事情,沒人可以強迫他;他想做的事情,自然也沒有人能阻止他。
“我餓了,您去給我煮碗麵吧,加辣加牛肉。”斯悅拽著溫荷的衣袖,小聲說道。
溫荷破涕為笑,“好,白鷺正好也餓了,你問問白簡要不要吃,我一塊兒做了。”
“好。”斯悅一口答應。
目送溫荷離開,斯悅又把自己泡進了水裡,喟歎一聲,真舒服。
白簡換完衣服出來,看見溫荷已經不在房間,斯悅也沒在,水麵平靜無比,連一絲波紋都見不著。
“阿悅?”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
白簡正要再開口時,斯悅從水下猛地鑽出來,帶出嘩啦啦的水生,他甩了幾下頭,抹掉臉上的水,“有事?”
“母親呢?”
斯悅好笑道:“你現在怎麼叫人叫得這麼自然?”
白簡蹲下來,輕佻地勾了勾斯悅的下巴,“叫得不對?”
“沒說不對,”斯悅說,“隻是你也叫她媽,白鷺也叫媽,感覺我媽一下多了好多兒子。”
“哦,我媽煮牛肉麵特彆好吃,你吃不吃?”斯悅想起溫荷的囑咐。
“可以。”白簡點頭,隨即站起來,“上來吧,換個衣服下樓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