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側低矮的用巨石修葺而成的半圓形偏房,它的正頂上正好懸掛著今晚的月光。
隻不過今晚月全食,月光稀薄黯淡,沒有平時明亮,沿著月球邊緣的一圈,是猩紅的血色。
它出現在白簡的側麵,恰好投射在白簡覆滿黑鱗的半邊臉上,鱗片漆黑,排列緊密,每一片,在血色的月光底下,都顯出了有生命的樣子。
斯悅好像聽見了它們呼吸與叫囂的聲音,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像地獄的來使在吟唱。
是害怕的。
此刻的白簡和平時的白簡不一樣,他並不十分確定,白簡在今晚會不會理智儘失,會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李韌和趙豐滿根本就不敢靠近,他們倒不是怕死......兩人對視一眼,互相都從對方眼中看見了怕死兩個字。
白簡對斯悅的不一樣,其實從一開始就能察覺出來。
斯悅現在不算人魚,人魚之間的第六感他還未覺醒,但其他人魚可以,也就是李韌和趙豐滿,換做他們倆其中的任何一個去按這個門鈴,今晚都得交出半條命去。
朦朧血色下,李韌趴在車子的方向盤上,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當看見斯悅伸手把白簡直接拽在手裡的時候,他倒吸一口涼氣,耳後的鱗片也被驚得冒出了零星幾片。
這膽......太肥了點兒吧!!!
一側的小門緩緩往後打開了。
趙豐滿神情複雜,“你說,明天我們會不會給斯悅收屍?”
他說完,就發現不遠處,白簡的眼神若有似無地朝他們看了過來。
也就一瞬間,仿若錯覺。
但眼睛可能出錯,人魚的直覺不會。
趙豐滿和李韌兩人立時連耳鰭都差點冒出來了,李韌壓低嗓音,“你他媽不會說話可以閉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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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角落多,有窗欞,有壁爐與儲物櫃,有花瓶與瓷器,所以就有很多月光無法照射到的地方,而因為陰影與暗角,血色顯得愈發濃重深厚,不似在院落時,還能從中窺見一絲柔美婉約。
此時,就隻剩下猩紅與陰冷了。
白簡給斯悅倒了水,斯悅站在他的身旁,看見他骨節泛白,手背已經不見人類模樣時的皮膚,儘是黑色人魚的鱗片。
桌子上放著棋盤,白子被圍攻,黑子氣震山河的攻勢讓白子退居一隅。
斯悅捧著杯子,沒敢喝,他怕白簡在水裡放東西上次讓他生啃章魚,這次呢?
想歸想,如果沒被白簡猜到就好了。
“怎麼不喝?”白簡輕緩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斯悅手抖了一下,抬眼對上白簡專注的視線,倉皇避開,抱著杯子喝了一大口。
水還沒咽下去,白簡的吻鋪天蓋地壓了下來,人魚尖利的牙齒咬得斯悅有些痛。
“誰讓你回來的?”白簡語氣涼涼的,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他將斯悅抵在沙發上的靠背上,斯悅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看著居於上方的白簡。
之前圈著斯悅腳踝的魚鰭一直沒有鬆開,從踏上石板路到進屋,到此刻,沒有鬆開哪怕一秒鐘,而另一條魚鰭沿著沙發往上,在衣角下蜿蜒而上。
魚鰭的冰涼與潮意讓斯悅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不是說了,我不放心你。”
白簡呼吸微頓,他垂眼,正對院外月光,好像連虹膜都變成了紅色,“你應該不放心你自己,阿悅,我會不認識你。”
他眼底的神色變換著,對上斯悅錯愕的表情,“太衝動了。”人魚低喃。
返祖時,白簡甚至有可能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記得自己往前幾百年是如何度過,遵循獸類的本能,捕獵、撕咬、啃食,交尾......並不能說完全失去理智,隻能說,他遵循的是野獸的理智與法則,而不是人類的。
但它同時擁有白簡的智商。
如果不是屬於白簡的理智在竭力的情況下還能對此稍作壓製,那會發生什麼,白簡差不多能預料到。
斯悅以為白簡是在怪自己,他摸了摸鼻子,“李韌和我說,為了解掉詛咒,你找了很多年的始祖基因,就是你上次給我看的那支試管裡的東西......”
“你為什麼不自己用?”
現在其實不是一個談話的好時機。
但對斯悅而言,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又是一個最適宜談話的時機——如果放在平時,麵對的是精明似鬼的白簡,他不一定能得到真實的答案,他隻會被白簡牽著鼻子走。
現在加把力,指不定能反過來,他牽著白簡走。
魚鰭此刻已經順著脊椎攀爬上了斯悅的肩膀,它從領口裡鑽出來,貼著斯悅的臉頰輕輕蹭。
“沒這個必要。”
“怎麼沒有必要?”斯悅皺眉,如果隻是為了降低轉換的風險,那才是真的沒必要。
斯悅說話時,魚鰭趁機蹭了他的舌尖一下,又飛快縮走了。
“......”
白簡沉吟了會兒,眼神始終落在斯悅臉上,分寸不離,“意外發生在分秒間,風險屬於不可控的範圍,降低風險,就是降低意外發生的概率,你的意外,說通俗易懂,等於死亡,明白嗎?”
斯悅怔愣地看著白簡。
“你不想讓我掙紮於詛咒中,我明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很感動,”白簡俯身,將斯悅近乎愛憐地摟入懷中,“但阿悅,你也要明白,如果你沒有健康快樂,我隻會比現在更加痛苦。”
這是頭一次,斯悅聽見白簡說自己是痛苦的。
白簡喜怒不形於色,他完美無缺,情緒不顯,像個程序化的假人,哪怕談起這幾百年的孤寂,麵對詛咒下理智儘失的自己,他也顯得雲淡風輕,不過如此。
於是所有人就真的這樣以為,以為白簡對此感到無所謂,甚至,他們會覺得這是人生大幸:有錢與永生兼得,怎能不算幸事?
“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周文宵與老師有關,探測儀探查到三所有老師的基因痕跡,周文宵利用白鷺,應當也是信任白鷺的,他這種人格總是對自己有一種近乎盲目的自信,所以白鷺應該能派上用場。”白簡克製住自己想要咬斯悅的衝動,手掌從斯悅的後背緩緩移到了沙發靠背上,黑鱗爬上指節,人魚蹼爪劃破柔軟的沙發皮麵,斯悅還未察覺到。
斯悅還不知道這些事情,他是覺得周文宵奇怪,但卻從未去關注過白鷺哪裡不對勁。
“確定嗎?”
斯悅問完之後,想到不管確不確定,對白簡來說實際上也不算虧,如果真的還有存在於彆處的基因,那就再好不過,如果沒有,好像對白簡也造不成什麼影響。
但斯悅希望有。
沒等到白簡回答之前,斯悅頓了下,又問:“你確定白鷺能行?他那腦子......”不是斯悅歧視,實事求是地說,白鷺發育不良,露出破綻的幾率要比其他人大得多得多。
“傻子撒謊要比聰明人說真話的可信度要高。”
斯悅:“......”
幸好白鷺沒在,要是白鷺在,頭一次聽見白簡直接叫他傻子,估計是要哭兩聲的。
那斯悅沒什麼問題了。
隻有一些不太重要的小問題,但他已經明顯感覺到,白簡的耐心快要耗儘,對方身上的氣息,魚鰭蹭他臉的力道,都在發生著改變。
魚鰭顯然出自於人魚的本能,它知道現在不是可以冒犯伴侶的時刻,便貼在斯悅的脖頸上,尾端靠在喉結處,斯悅說話時,喉結滾動一下,都能感覺到它的激動。
月亮升至天幕最高處。
白簡的眼神越發深不可測。
斯悅覺得今晚,可能,或許,要比上次要慘烈?
他還在思考白簡會怎樣對待自己的時候,白簡將他放倒在沙發上,斯悅被嚇了一跳,耳後的鱗片立即浮現了出現,人魚的尾巴緊緊纏縛著斯悅的雙腿,隔著牛仔褲的布料,斯悅也能感覺到魚尾表麵鱗片可怕的硬度與潮濕冰涼的感覺。
涼得他仿若身處深海,身處冬日。
魚鰭觸到了斯悅耳後的鱗片,立即轉移了陣地,它貼著斯悅的耳骨上,溫度要比斯悅魚鱗的溫度低多了。
斯悅在黑色人魚的懷中,隻足它體型的一半,斯悅被整個包裹在人魚的懷中,人魚黑色的長發逶迤到地麵,魚鰭始終不離不棄地圈著斯悅的脖頸,汲取他溫暖的體溫。
“阿悅,陪我睡會兒。”
斯悅能聽見白簡的心跳,沒有任何規律,隔很久才跳動一下,他甚至能感覺到白簡血液的流速,從快到慢,從暴戾到溫和。
是轉換,才讓斯悅能感知到白簡,同時,白簡也能感知到斯悅。
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秘密,默契來源於他們本身,他們共同分享與分擔對方的喜悅與哀痛。
人魚長過於人類的壽命,他們漂亮昳麗的尾巴與長發,聰明的頭腦,都不會比他們共享彼此的喜怒哀樂來得重要。
斯悅閉眼想,他大概理解了為什麼白簡之前說的,有些人魚會因為伴侶的死亡跟著失去求生的意誌,在一段時間過後,也跟著迎來死亡。
當一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另外一方將不再能繼續感知到伴侶的呼吸與心跳,歡愉與悲傷,從偶變奇,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魚,將會迎來真正的孤獨,自然無法再繼續活下去,哪怕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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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院落裡清掃落葉的聲音將斯悅驚醒,他還睡在沙發上,身上蓋著毛毯。
剛睜眼時,斯悅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盯著不遠處茶幾上精致的茶具發呆,茶葉的芬芳圍繞在四周,茶壺中的熱水咕嚕嚕地冒著泡,讓斯悅想起了兩個成語。
萬物複蘇,欣欣向榮。
身旁傳來走路的聲音,斯悅茫然地去看,發現是白簡。
對方換了衣服,目光柔和。
沒做夢。
斯悅從沙發彈起來,頭發胡亂翹起來,他歪著上身去看白簡的背後,“哎?你好了?”
白簡坐在了他的對麵,“阿悅,辛苦了。”
斯悅會跑回來,的確是在白簡的意料之外,不管是打電話還是發短信,白簡都設想過,唯獨沒有想到,斯悅會獨自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