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簡如一道繃緊的弓弦,他反握住斯悅的手。
蕭暗將已經解凍,溫度已經和人魚體溫一般高的始祖基因抽吸到注射器中,遞給李韌。
李韌蹲下來,連接上軟管,以極慢極慢極慢的速度往斯悅體內注射。
其他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們需要時刻觀察斯悅的麵色變化,一旦發現任何異常,注射就要立即停止。
一旁的生命體征監護儀大屏幕上浮動著幾行波線,右邊則是數值。
斯悅的心率下降到了40。
血壓,中心靜脈壓,呼吸......都在下降。
斯悅眼前一片雪白,他的瞳仁肯定又變成了白色,他沒什麼感覺,基因被注入時,他能感應到基因一進入便主動開始了自己的工作,體內其他成員,血管、臟器等好像以前提前做好了準備,他們接納得無比自然,配合得天衣無縫,沒有讓主人產生任何的、絲毫的不適。
二十毫升的基因液,注射的時長長達兩個小時,中間李韌體力不支,換成蕭暗,要一直保持極慢的勻速注入。
斯悅的心率下降至10。
他緩緩閉上眼睛。
白簡握著斯悅的手,他聽不見斯悅的心跳了。
顯示屏上的各項波線都慢下來,隔很長一段才有一個上升波。
注射器裡的基因液推完,蕭暗緩緩斷開注射器與軟管的連接,塞上軟管連接口,站起來,看向顯示屏上斯悅的各項生命體征。
心率每分鐘隻有6。
呼吸隻有......3?
斯悅抓著白簡的手指早就沒了力度,是白簡一直沒放手,不然早就已經垂下去。
李韌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現在隻需要等待,因為這種情況有被很多前輩記載在冊,當各項體征下降到一個無法再降的數值時,會開始回彈,接著就會恢複正常,這時候我們彆動他。”
但沒人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回彈,直至恢複正常。
在以往的實驗記錄中,有的隻需要十分鐘,有的需要一個小時,有的卻要一天、三天,而在這期間,參與轉換的人類隨時都可能心臟驟停,呼吸驟停。
周陽陽眼睛都沒敢眨,他踱步到斯悅旁邊,小聲地叫了一聲,“斯悅,斯大少爺......”
周陽陽的視線與斯悅的胸膛處於同一水平線,斯悅的胸膛簡直沒有任何起伏。
陳叔推開休息室的門,聲音很輕,“大家先用早餐吧,這裡我來守著。”
白簡回過神,抬起眸子,看向李韌,“去吃飯,我守著,有事會叫你和蕭暗。”他嗓音沒有任何溫度,涼得李韌心裡一驚,白簡先生從來都是溫和的,不與人大小聲,這樣不隱藏,想必全身心都掛在斯悅身上了,讓他沒心情去應付他們。
周陽陽被蕭暗拖走,“白簡先生與斯悅是伴侶,他在這裡,對斯悅的轉換有好處,你在這裡,添亂,滾出去。”
周陽陽極不情願,但一出去,他對上滿臉擔憂的溫荷。
溫荷紅著眼睛,想要責備斯悅又舍不得樣子,“你們怎麼都不和我說,阿悅也不和我說,我早上起床,早餐好了,我才發現大家都沒在,阿悅呢?”
李韌向溫荷解釋。
溫荷一怔,隨即就要衝進去。
周陽陽攔住溫荷,“乾媽,阿悅有白簡,我們呆在他旁邊,對他沒什麼好處的。”
一桌子的人,都沒什麼胃口。
心思各異。
除了蕭暗和0301,其他人都是擔心斯悅本身大過於擔心實驗不成功。
而蕭暗和0301對斯悅的感情並不多,隻能是認識,在他們的眼裡,實驗成功的價值很高,不過這也並不代表他們不希望看見斯悅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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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簡拖了一把椅子在斯悅身旁坐下。
他耳後的鱗片顯現幾次,銀色的。
人魚半張臉都布滿了銀色的鱗片,他垂首,親吻斯悅冰涼僵硬的手指,它能聽見斯悅極為微弱的呼吸與心跳,斯悅幾乎已經沒有了體溫,他皮膚冰涼得可怕。
顯示屏上的數據一直保持著很低很低的數值,完全沒有回升的跡象。
休息室的門是透明的鋼化玻璃,白鷺和周陽陽盤腿坐在門口,兩張臉貼在門上,擠得變形。
白鷺呐呐道:“要是阿悅轉換失敗,我哥肯定會死掉的。”
周陽陽一點都不懂人魚世界的那些東西,他從來不知道,外表儒雅俊秀的白簡,變成人魚後,竟然是,這副模樣。
絕對不是大眾認為的極為漂亮俊美的人魚。
他半張臉都是銀色的鱗片,瞳仁也是如劍刃一般的銀色,他端坐在那裡,低垂著頸項與頭顱,表情中顯露出虔誠與懇求。
“你說,為什麼呢?這個原理可以用科學解釋嗎?”白鷺抬起頭,看向研究員李韌。
李韌回答他,“不能,這是老祖宗賦予人魚的東西。”
對博愛者的懲罰,對忠誠者的獎勵。
白鷺雙手貼在玻璃上,“那為什麼沒人喜歡我呢,如果有人喜歡我的話,那我能不能跟著他長命百歲?”
李韌低下頭,頓了頓,“他會跟著你一起死。”
“......”
入夜。
大雨已經將院落裡的花砸了個七零八碎,白簡和斯悅一起侍弄過的百合七歪八倒,花苞被暴力撕開,歪倒在泥濘中,看不出原本的豔麗色彩。
周陽陽蓋著毯子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本來就還沒好全。
李韌和蕭暗還有0301則還在寫實驗報告和總結,主屋點著燈,沒全點亮,白鷺一會兒一個哈欠,一會兒一個哈欠,先是困極了,他靠在周陽陽躺著的那張沙發上,低著頭,昏昏欲睡。
他睡了不到一分鐘,忽然抬起頭,“我哥今天還沒進食,也沒喝水!”
李韌按了下眉心,“白簡先生不肯吃東西,你彆去煩他了。”
“哦......”白鷺重新靠在沙發上,繼續開始打瞌睡。
休息室沒有亮起主燈,四麵昏黃壁燈點亮。
顯示屏上的波段進行得異常緩慢,慢得令人不敢多看。
白簡還是早上的姿勢,他睜著眼睛,眼睛一眨不眨。
斯悅的手比早上還要涼,期間任何動靜都沒有。
白簡在回想這段時間以來,斯悅少見的爛漫熱烈,他從來不計較自己的付出,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在付出,不管對於誰,親人、朋友,愛人,他不樂於掰著手指頭數自己為對方做過什麼。
他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
他很隨意,讓自己開心放在第一位。
白簡在想,如果當年,他沒有去救下斯悅,他漠然聽著耳邊的呼救越來越弱,越來越遠,那對他也不會產生任何影響,斯悅會被綁到周文宵的地盤,成為被獻祭給老師的變異人魚之一。
但冥冥注定,他覺得很有趣,所以去拉了這個人類少年一把,他沒有得到感謝的話語,反而被抓了一把耳鰭,得到了一句:“我去,好黑的人魚”。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類?
他應該說謝謝的。
無人願意靠近白簡,哪怕他的財富可以讓後三代用之不儘,哪怕他表麵的追求者如過江之鯽。
他們看表麵,看片麵,看部分,看自己想看的。
這是大部分人尋找配偶時的習慣。
於是他們在看見不想看見的部分時,尖叫著逃跑,滿臉驚恐的,臉上寫滿了恐懼。
他們對他又愛又怕,他們愛他的容貌與家世,愛他的社會地位,他們怕他的月圓返祖,怕他體內無人比擬的人魚基因。
是怪物啊,誰會去愛一隻怪物啊。
隻有斯悅,以前隻有他,以後也隻有他。
在他的世界裡橫衝直撞,實在是膽大,或許是年輕因此無法無天,或許是他真的不害怕自己。
多罕見。
所以白簡想要抓住他。
不管是讓斯悅留在自己身邊,還是自己留在斯悅身邊,他想要與斯悅成為伴侶,各種意義上的伴侶。
斯悅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萬裡挑一,他獨一無二。
白簡握著斯悅的手,動作僵硬的將額頭貼在了斯悅的手臂冰涼的皮膚上,就像一百多年前,他將額頭貼在萊斯島人魚神像的地麵上。
無比虔誠地禱告。
他希望這樣的慘烈的事情,不要再發生,為此,他願意獻出餘下的全部生命。
隻不過那次他失去了家鄉,他從一百多年前開始流浪,流浪至斯悅身邊。
斯悅是他的歸處,屬於他白簡一個人的歸處。
他懇請萊斯島的人魚神明,懇請人類寺廟中的神像,或許是女媧,或許是觀世音,保佑他的伴侶,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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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淩晨兩點,窗外雨已經停下,斯悅在一片潮濕的空氣中深呼吸,他猛然睜開眼睛。
“滴!”
儀器尖銳地在身後響起,所有數值以驚人的速度往上回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