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做什麼,盛淮麵色淡定,天這麼黑,難道讓他騎車回?
“啊,是——”張伯目光隱晦掃了眼玄關,李嬸會意拿著抹布串到玄關做起“清潔”……
“司機小王跟我說了,他洗車的時候不小心把鑰匙衝掉了,在車庫找了還沒找到。”
張伯說著,看裴昱麵色不對,忙補充:“裴先生您彆急,我明天給您仔細找找,一定找得到的!今天就讓先生送——”
“我自己去!”
“啊?”
“我自己去找。”裴昱看著張伯,手指攥緊,麵色少見的焦灼。
這……張伯看了眼盛淮:演壞了啊!那鑰匙,似乎對裴先生很重要?
盛淮騎虎難下。
“鑰匙,有什麼要緊嗎?”
不是鑰匙,是鑰匙扣。
裴昱著急,卻越著急越沒有語言去解釋,
() 隻點點頭(),手指控製不住跳了跳:麻煩……車庫(),我……自己找。”
他急得甚至說話都顛三倒四。
盛時安立刻繃不住:“爸爸——”
剛吐出兩個字,盛淮捂住他的嘴:“好,那就去車庫找。”
祖宗,給他留點麵子。
給張伯使了個眼色,他和盛時安先行一步,帶裴昱去車庫“找”鑰匙。
張伯等他們出了門,才和李嬸對視一眼,神色複雜地走到玄關,取了鑰匙,裝在兜裡,貼著牆根兒,做賊似的往車庫走去。
等會兒丟在哪兒好呢?務必要自然一點兒,可信一點兒,不能讓裴先生瞧出端倪——他們先生開回竅不容易,能幫就幫著點兒吧……
張伯出神想著,被道車燈晃過也沒在意,直到那輛車擦過他,駛往車庫,他才一個愣怔,忽然驚醒過來——
那不是,小姐的車嗎?
不,其實早不該再叫“小姐”,都是做外祖母的人了,張伯是打小叫慣了,從根兒上拐不過來。
不過,她跟先生關係不和,甚少上門,今天這是——來看小少爺這個外孫孫來了?
果然血緣親情是割舍不斷的吧?張伯一喜,加快腳步。
他到車庫時,盛淮的母親——張伯所謂“小姐”,正雍容邁下車門。
她保養極好,年過六十,皮膚未見明顯鬆弛,身材也依舊玲瓏有致,就連眉目,都仍透著一絲……少女般不問世事的嬌縱天真。
不過,這絲嬌縱天真,在看向盛淮時,立刻被冷漠和淡淡的抵觸抗拒取代——她並不想來見這個大兒子,卻被形勢逼得不得不來。
“你這是在做什麼?”看清車庫場景,除了抵觸,她還有絲驚愕:盛淮不知道在搞什麼,竟然半跪在地上,還有另外一大一小……他們又是誰?
盛淮正“找”鑰匙找得專注,聽見她的聲音,僵了僵,扶牆站起來,做了一瞬心理建設,才轉身看向她:“方太太大駕光臨,有何貴乾?”
方太太?他是連她一聲母親都不叫了?
逆種,果然流著一半林家那白眼狼的血。
盛母眼中劃過慍惱,卻克製著沒有發脾氣——她是來辦正事的:“給我個——”
剛開口,她忽然頓住了。
她看了眼盛淮的腿:剛才他單膝半跪在地上,此刻卻好好站著,沒用任何支撐……剛才起身時,也不過略扶了下牆。
“你的腿?”她有些愣怔,可目光上移,看見盛淮冷淡的臉,眼神立刻變得嘲諷:“舍得治了?”
“舍得?”盛淮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帶著淡淡不解。
“怎麼,你留著腿不治,不就是想讓我愧疚自責嗎?”盛母一副早已看透的模樣。
“小姐!”張伯忍不住出聲——小姐這話是怎麼說的!
她,她也太過分了些!
先生十幾歲,就因為設法護送她們母女出國,被林勇那枉為人父的畜生毒打,丟出家門自生自滅,腿
() 傷耽擱了治療時機,這些年斷斷續續做了很多次手術,才漸漸恢複,她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張伯氣急,臉紅筋漲。
盛淮卻平靜得很:“那,您愧疚自責了嗎?”
她為什麼要愧疚?被刺蜇到一樣,盛母聲音尖銳:“有錯的是你生父!傷你的是他,我為什麼要自責?”
因為您……是母親,理應保護自己未成年的孩子免受家暴,而不是心安理得躲在他背後,受他庇護,還給他風霜刀劍啊!
張伯痛心疾首。
小姐當年明明天真爛漫,打從識人不明、誤嫁豺狼後,就越來越蒙昧固執!
“您說的對。”與張伯不同,盛淮從語氣到眼神,都平靜如初,毫無波動。“所以我「舍得」治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腿,竟還笑了一下。
舅舅……盛時安抬頭,擔心地看了盛淮一眼,又看了眼自己血緣上的外祖母,繃起小臉,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盛淮跟前,拉住他的手。
媽媽走前,跟他說過好多話,讓他不管懂不懂,都一定要記住。
媽媽說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舅舅,不該為了和過去、和原生家庭徹底分割,就更名改姓,懦弱遠走。
她說如果舅舅願意收養他,就一定要替她,好好愛舅舅。
因為……舅舅從來沒被人好好愛過。
兩世加起來,盛時安懵懂明白一些媽媽的話。
媽媽和舅舅的父親是個壞人。為了擺脫他反製他,為了保護媽媽和外祖母,舅舅付出很大代價。
可是媽媽得到機會就遠遠走掉了,外祖母也是——盛時安前世知道,外祖母又跟彆人結了婚,又生了一個小孩兒,她對舅舅和媽媽都很冷漠,對那個小孩,卻特彆特彆好。
如果,如果爸爸背著他有了彆的小孩,還不理他,隻對那個小孩好,他,他會氣死的!
舅舅太可憐了!
隻是稍稍代入一下,盛時安都氣得要炸,盛淮卻平靜如常——不是裝出來的,是真平靜,他甚至有空看張伯一眼,示意他藏鑰匙——倒是個好機會。
他想著,下意識看了裴昱一眼,見他正蹙眉看著他……的腿,忽然有些不自在。
“所以,方太太今日登門,有何貴乾?”他定了下心神,重看向麵前的女人。
盛母想起正事,壓下每次見他都會生出的壓抑和煩躁,口氣軟了幾分——但到底也沒太軟:“給我個可靠的律師團隊,之前那個不行。”
“抱歉,無能為力。”盛淮一口拒絕。
“你——小舟是你弟弟!”就算是異父兄弟,也是他的血親,他怎能如此冷漠?!
“林勇是我父親,您看我對他客氣了嗎?”盛淮四兩撥千斤答。
那,那怎麼一樣!林勇是個畜生,是匹偽裝成忠犬的惡狼,她父親一走,他就暴露出本性,對她……她眼底劃過一抹恐懼。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仍不願回想。
但小
舟不一樣——
“你不能那樣對付小舟!”她承認,她是偏心了些,可小舟單純又嘴甜,敬她愛她,天生討人歡喜,盛淮……卻又冷又傲,隻會提醒她那些噩夢一樣的過往。
“我「對付」他?”盛淮麵色平靜,隻眼神冷了三分,“您莫非覺得,他這樣是我逼的?您高看我了,我可指揮不了他酒駕。”
“那你就看著他進去?!”盛母保養得當的臉有些難看。
“不然呢?酒駕撞了人,他還想逃?”盛淮聲音徹底冷下來。“建議您有空,還是跟律師好好學學量刑標準,也好——”
“酒後駕車……發生重大交通事故,犯交通肇事罪,要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裴昱忽然開口。
“事故後逃逸,判三到七年,逃逸致人死亡,七,七年以上。”
說到一半,被那位“方太太”狠狠瞪了一眼,但——裴昱還是頑強地“科普”完了。
他討厭酒駕。
涉獵還挺廣……盛淮靜靜聽他說完,平靜但也空寂的眼底,不覺染了一絲笑意。
盛母卻笑不出來。
“你什麼人?!”她氣得手直抖,本就尖利的聲音再次拔高。
盛淮蹙蹙眉,移動腳步,遮擋住她看向裴昱的視線。衝他一個人發瘋就夠了。
“您能不能小點兒聲?”盛時安也氣呼呼地瞪向這位“外祖母”。
她太吵了!
“他又是誰?!”盛母麵色難看質問盛淮,眼睛又忍不住掃了眼地上的小豆丁。
有些……讓人奇怪的眼熟。
“和您沒關係。”盛淮把盛時安也往後擋了擋。“張伯,送客。”
“是。”張伯上前幾步,“小——方太太,請。”
“你聽他的?!”盛母滿麵怒容,不敢置信地盯著他。
“老先生臨終囑托,太太見諒。”張伯替她拉開車門,微微躬身——“請。”
好,很好……盛母胸膛起伏不定。
自尊不允許她在這裡繼續受氣,可……對幼子的滿腔母愛,讓她放下自尊:
“我們單獨談一談。”
她看向盛淮。
“就十分鐘。”
她眼裡甚至帶了一分哀切。
談清楚也好。
盛淮衡量片刻,點了頭。
他領教過她的固執,知道她為了“愛子”,什麼都做得出來。
他不想她鬨上門第二次第三次,也不想此刻,在這裡,在……笨蛋麵前,同她鬨得太難看。
下了決斷,他主動邁步走向門口,同時囑咐張伯:“先送他回去。”
他,指的自然是裴昱。
張伯點頭,等母子兩人離開車庫,眼睛“無意”間往車庫入口不遠處的櫃子角一張望:“咦,裴先生,那是不是您的鑰匙?”
演技略顯浮誇。
奈何裴昱心眼兒實誠,一無所覺,還滿腔感激……
*
“裴先生,您確定就到這裡嗎?”
人民醫院門口,張伯詢問裴昱。
——雖然鑰匙“找到”了,但以車子電量不足為由,張伯還是完成盛淮交代,送了裴昱回來。
“確定,謝謝。”裴昱點點頭,手按上車門把手。
“您……是去看人?這探視時間已經過了吧?還是您身體不舒服?”張伯問著,緊張起來。
“看人。”裴昱答。
張伯這才安心,下車準備替他開門,他卻已經自己打開門,邁下一雙長腿。
“謝謝,再見。”他再次道謝,朝張伯點點頭,披著夜色,走進住院大樓。
慢慢吞吞爬上八樓,裴昱站在樓梯間,想故技重施,磨著護士見上哥哥一麵,卻又半天沒動作。
——護士台前一直人來人往,他想等一等。
手習慣性放進口袋,摸到失而複得的鑰匙扣,他撈出來愛惜地看了眼。
幸好沒有丟。
他會不習慣——
口袋裡沒有鑰匙扣,會不習慣。
家裡沒有哥哥,更不習慣……
把玩著鑰匙扣,想到哥哥就在幾堵牆外,他舒心了些,靠著牆站了會兒,覺得累,又在樓梯上坐下來,隔著防火門縫,看著護士台的情況。
看著看著,頭越來越昏沉,他倚著牆,不知怎麼就睡了過去,手裡抓的鑰匙扣緩緩滑落下來。
一陣冷風吹過,“砰”的一聲響,把防火門拍合上,裴昱忽然驚醒——
沒醒透。看見死死關閉的防火門,他腦中閃現了些十分不妙的記憶,胸口一緊,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呼……冷靜……他努力控製自己呼吸的節奏,手指習慣性抓向褲子口袋……空的……鑰匙……呼……呼……
密閉的樓梯間裡,彌漫著越來越劇烈——但無人來聽的喘息聲。
身體支撐不住倒在台階上,裴昱眼睛仍固執地睜著,一錯不錯望著防火門: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