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簡贇攜眷回平城,十幾輛車裝載滿滿,綿延出一路繁華景象。
車隊後另跟著一輛渾身漆黑的車,四壁圍著鐵鏈,從頂上開了扇小窗通風。這車裡就押著孟令書和周狻。
“周先生。”
車子過山路時免不了顛簸。
孟令書沒坐穩,一頭磕在車壁上。
他剛要說話,周狻就以食指比唇,叫他安靜。深吸了幾口氣,貼著車壁聽外頭的聲響,聽了許久,確信車周無人跟著,才衝孟令書點了點頭。
“知道公子要說什麼,放心吧,還不到時候。”
孟令書先頷首,隨即一頓:“這次我孟家花費這樣大的氣力,簡直是下了血本,還望先生不要誤我。”
“不會。”
他二人腳下俱拷著細鐐,全身上下可以自由活動的地方就隻有頭和手。
周狻立起手掌,前後看了看。
“江湖客至今已落魄如斯,既與公子相遇這便是天意注定。狻為江湖客,公子為孟家,本都不是什麼天誅地滅的心腸……”
他說著,吹了吹自己的手指甲蓋兒。
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來一隻小蜘蛛,小小的一隻,顏色卻鮮紅如一滴血。
周狻一笑:“行事至今還未有意外,一切都在計劃內,如今萬事俱備,隻待回平城。”
孟令徽先被司禮監從燕山營帶回平城,魏帝上朝時,依著慣例,宣他入殿。
袁潤站在前列,聽要把孟令徽帶上來,回首去看,隻見殿中匐著那人衣衫襤褸,發絲淩亂,全然沒了在文華殿做同窗時的氣度。
問罪、殿斥……一切都似在走流程。
袁潤特地看了眼劉尚書,見他痛斥孟令徽時比任何人都要凶惡,毫不遮掩自己想要與孟家撇清關係的模樣,於是冷哂一聲:“劉大人,這好歹是您外孫。”
袁潤在朝堂上漸漸有了話語權,劉尚書不敢小瞧,連聲道:“殿下,孟光入贅劉家——”
先承認了他與孟令徽的血緣關係。
“論理兩個孩子都該跟臣姓劉的,臣憐惜他香火單薄,特叫孩子們姓了孟。可他們不知感恩,做出這東郭狼的行為,正如陛下苦心栽培卻被他辜負悖逆,臣恨他,不比陛下與殿下少。這點血脈
情,禁不得這樣消耗的。”
又解釋了自己做出這等行為的緣由。
還算是有情有理。
袁潤哼了一聲,回身站好。
他其實一點也不想看見昔日的文華殿同窗如此落魄。
每看到一個,就會想起張懷雅來。
魏人不尚佛道,大約是各朝各代都有異教徒借著佛道兩教的名義興風作浪的緣故。他或許是困頓,是萬般無奈,是無路可走,但不管什麼原因,一旦進了這兩門,張懷雅這三個字,就相當於是徹徹底底地在平城消失了。
從今往後人們隻會說首輔張承家中兩子。
若乾年後,如果有同學聚會的話,大家也會默契地不說張懷雅,隻說太子殿下與明遠公子日甚一日的親厚。
他想過對李家下手,即便他黨羽眾多、一時尋摸不到什麼有力的名號,他作為太子也可撒潑耍賴栽贓等故技重施的。但每次這個念頭都被張承略帶疲憊的眼神壓下去了。
張承仿佛總在對他說,沒有證據,還不到時候。
世家根基深厚,要麼不動,要麼連根拔起。
如今孟令徽被緝拿歸案,代表孟家伏誅不過幾日的事情了。袁潤總在想,如果他能快一點,能更早的就走上正軌、擁有保護身邊人且說一不二的能力,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就都還來得及?
就差了不到一個月。
袁潤也知道,對他來說是一個月。
但對關在祠堂裡罰跪抄經的張懷雅來說,是整整三十一天,三百七十二個時辰的坐立不安,是一眼望不到儘頭的絕望、黑暗、困苦。
多可笑,張懷雅並沒有錯。
可最後所有的後果都要叫他來承擔。
去吊唁李朝和時袁潤遠遠兒地見過李家兄妹一次,李辭盈哭的很假,李辭盛倒是真真切切地哀戚了一會兒。燒紙錢時,李辭盈趁機把什麼扔進了火盆裡,這動作幅度不大,偏偏袁潤一直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這就看見了。
袁潤叫司禮監扣住她,又從火盆裡巴拉出那被燒了一半的東西。
一卷絲帛,上頭還有些咒語,很似某些巫蠱的東西。
而大魏禁巫蠱。
“給我查!”
至此,終於抓住了李家的尾巴。
李家兄妹被押,趙宏晏不知怎麼生了一場病,可仁坊的案
子再次由楊源接手,順著先前司禮監的線索,很快查出下手的人是江湖客裡的人。
江湖客。
入了秋,平城的夜就來的極快。
先是一層一層的濃雲淡染,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到了臨界點時就瞬息萬變,沉沉夜色鋪卷而來,吞噬一切。
袁潤在東宮辟了個小書房,閒暇時就在這兒坐一會兒,自己捋捋。
江湖客。
他查那紅蓮業時也關注過這個組織,亦是前夏孟丞相一手創辦的,本來是個搜集情報的酒館,後來隱世,倒成了一個江湖組織。
隻是千百年來,早已不似當年那樣興旺了。
可仁坊案子是江湖客的人搞的,還巴巴寫了個“淨”字,許多人都被這個字兒給帶跑偏了,一心覺得就該是先前那白蓮教下的手,與東岡和南平兩村的案子牽扯不清。
誰能想到背後還有江湖人的影子呢?
這江湖人,再往深,應該還是離不了孟家在後頭推波助瀾。
可真是惡心。
孟家這樣,究竟是想乾什麼?竟連江湖人都動用了。先前上朝,簡贇快報,說押下孟令書時還押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如今想著,大概就是那所謂的江湖客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