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做飯的話,張克輝終於把瞳光聚焦在她臉上。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半晌,嘴角的笑意惡劣得讓人想給他一拳!
“小姐,你什麼身份?女傭嗎?要來給我做飯?”
林夢垂下眼眸,調整呼吸;再次四目相對時,神情變得比之前堅定多了。她說:“小姐?都什麼年代了?你還這樣老土?我爸是局長我就一定十指不沾陽春水嗎?告訴你,本姑娘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今兒個就露一手,叫你這愚民開開眼界!”
說完,她漾開一個笑容,徑直朝廚房走去。她不知道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眶裡有細碎的鑽石,閃得人睜不開眼。
張克輝彆開臉,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手指伸向襯衣口袋,摸出一根煙來,剛掏出打火機,隻聽廚房裡砰地一響,是燃氣點火的聲音。他嘴裡叼著煙,拇指指腹在火機開關上來回地摩挲。最後,那根香煙終於被點著,噴出的霧圈像一句句歎息,遊蕩在李佳剛剛呆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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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廚房裡忙活半天,李佳展示的成品是兩碗番茄牛肉麵。張克輝本不想領她的情,沒成想這姑娘很軸,一碗放桌上,另一碗捧手上。他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活像個古代高門大戶裡捧痰盂等主人家漱口的小丫鬟。張克輝想,跟她耗下去,指不定月亮都爬上來了,趁早吃了麵把人打發走,今後警隊裡再哪個天王老子來敲門,說什麼他也不給開。
李佳見他接過麵條,趕緊奉上竹筷。兩人一個在沙發,一個在餐桌,解決這頓遲來的午飯。
氣氛過於沉悶,顯得這碗麵難以下咽,李佳一麵用筷子攪和,一麵故作抱怨道:“張哥,我來給你做飯還帶收拾廚房呢,那個···醬油沒了,醋還剩瓶底那點兒,另外···一顆米也沒找著,平時你都怎麼解決吃飯問題的啊?”
張克輝幾口吃完麵,他站起身,嘴裡銜著一顆煙。
此時日腳走過大半個客廳,餘下的陰影足以將他溺斃,一點火星明滅地閃爍,仿佛占據發音的喉嚨。
張克輝送客之意如此昭彰,麵還沒吃完,這跟轟人出門有何區彆?
李佳捏箸的指尖逐漸發白,她深吸一口,料這人必不會給她再次登門的機會,話從肚裡跑到嘴邊,變成不得不說。
“張哥,有個案子想請你幫忙···”
嗤地一聲冷笑,張克輝從陰影裡走出來。他偏過臉,目光在虛空處定了定,隨即似是而非地點點頭:“配合警察辦案是公民應儘的義務,不過李警官···本人對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能提供的線索恐怕不多。”
李佳愣了愣,好半天才咂摸出他這句話的意思:敢情是把她當作走訪調查的來了啊?這人是鐵了心跟她玩裝聾作啞呢!
“張警官說笑了。公民的義務是配合調查;警察的義務是服從組織。隻要你一天還在警隊的檔案裡,就一天談不上配合二字。”
她強打精神,刻意忽略那些飛刀般的目光,自顧自地說下去:“前天早上,我們接到轄區派出所的通知,越北區雲福路星光棋牌室發生一起殺人案。經過調查詢問得知:被害人沈百川,男,27歲,星光棋牌室老板。於當日上午7時許被人用利刃刺死在棋牌室包房外的走廊上。三台監控設備,隻有正對收銀的那台在正常工作,大廳和走廊上的兩台均顯示故障,沒有拍攝到任何有效畫麵。現場屬半個公共區域,人來人往腳印雜亂,就算痕檢過來,應該也提取不了什麼有效信息···”
說到這裡,李佳停頓了片刻,見張克輝始終保持著一副漠然的態度,她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張哥···大致情況就是這樣···我和小劉忙了兩天,案件始終沒有任何進展,要做的工作實在太多,你能不能···”
“不能。”斬釘截鐵地拒絕。
“為什麼?”
張克輝噴了一口煙,目光筆直地看著她:“為什麼?因為我辭職了!你爸批準也好,不批準也罷,從遞交辭呈的那一刻起,警察二字便與我再無瓜葛!我本人不想和任何從警人員打交道,也不想聽見任何警察內部的具體案件。如果你有點禮貌,請彆再來我家砸門,這是擾民,鄰居會投訴。”
這番話每吐出一個字,李佳的怒火就上竄一分。等到張克輝說完,她實在忍無可忍,不由提高嗓門道:“張克輝!警隊哪點對不起你了?你至於這樣嗎?嫂子的事,我們大家都很痛心!但那是意外!不說警察,就是一般人走在路上,誰敢保證自己絕不會被車撞倒?開車的司機,有多少遵守交規的死在那些橫衝直撞的醉駕手上?明天和意外不知誰先到來,我們保護不了自己,更保護不了彆人!除了被動接受,還能怎樣?”
李佳紅了眼眶,她也搞不懂自己為何想哭。但看張克輝,臉色白得嚇人,整個人脆弱得像從作業本上撕下的一張紙,被扔在大雨傾盆的馬路上,沒人去踩,已然是既碎的模樣。
她挎上包,朝玄關走去,係好鞋帶,眼前一片模糊。在踏出房門的一刹那,她轉過頭說:“不是爸爸叫我來的。城西鐵礦廠的爆炸案,抽調了市裡的全部警力。技術室的同事忙得沒回過家,殺人案現場靠我和小劉這種外行自己去勘驗,爸爸現在忙得焦頭爛額,根本就不知道他女兒跑來這裡丟臉!”
砰地一聲,大門被重重關上,張克輝閉了閉眼,身體微晃,險些一頭栽倒在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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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a市天氣反複無常。日光再次猛烈,輕雲的麵紗遮不住毒辣的太陽,露怯般地在澄藍的高空裡遊走;不一會兒,那些棉棉絮絮的雲朵也被烤化了,天地萬物在這輪橘火的逼視下,無所遁形。
張克輝走到三樓,兩脅和後背已經起了些微薄汗。
這片住宅區和他所在的禦水灣不一樣,是建於八十年代末的老式居民樓,房主多為上了年紀的老人。兒女成家立業,搬進這府那院的新式小區,方便的,把父母接來與其同住,老房要麼出租要麼空置;不太方便或不太寬綽的,父母留守於此,子女時或往來。老人多的地方要花錢的事情就不那麼容易推進,社區幾次三番跑來做加裝電梯的工作,卻屢被低層和不在此居的住戶所阻,紛爭異常激烈甚至出動了當地的電視台前來調解。
住在三樓右戶的張母是電梯事件的積極支持者,支持的原因倒不是老年人腿腳不便。相反,她酷愛快走,凡能走路的堅決不坐車;她在這裡住了三十多年,誰家有位八十歲的太奶奶,誰家老頭下肢癱瘓,樓上鄰居們的情況她統統了如指掌。了解變奏成理解,自然便生出體諒的心情。工作之餘,她常常自發地跑去給頑固的住戶做工作,也算是這片小區的“知名人物”。
至於她為什麼沒有搬去禦水灣和兒子媳婦同住,這點張克輝始終想不明白。那套電梯房在購入之時特地為張母預留了房間,這是林夢的主意,從和林夢戀愛伊始,婆媳關係便好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為,父親的早逝會讓母親特彆依賴唯一的兒子,她對林夢的喜愛也是因為愛屋及烏的緣故。然而,當他和林夢終於結婚,組建起屬於自己的小家庭時,母親卻鄭重地拒絕了小兩口邀請同住的提議。她說,我在這裡住習慣了,沒覺著寂寞,你們,去過你們自己的日子吧!
張克輝舒一口氣,敲開那道老式防盜門。
張母對兒子的到來顯得十分驚訝。她在屋子裡轉了兩圈,看起來很忙的樣子。然後,她一拍手,說:“兒子,媽去買菜,你想吃啥?”
張克輝背靠沙發,搖頭道:“媽,彆忙,我來看看你,坐會兒就走。”
“那哪兒成啊!想吃什麼告訴媽,媽給你做。”
張克輝還未回答,張母已經轉身進了臥室。再出來時,她換了身衣服,肩上還斜挎著一個牛仔帆布包。
“還沒想好?這樣吧,媽去菜場挑幾隻螃蟹,就做你最愛吃的蟹炒年糕···對了,廚房裡有幾根芹菜,再買點牛肉···嗯···蟹炒年糕、牛肉芹菜···拌個黃瓜怎麼樣?還有湯···兒子,你想喝什麼湯?”
“媽,冰箱裡還有餃子嗎?”
“餃子?你想吃餃子?冰箱裡···那是半個月前的,冷凍太久了味不好,媽去買點肉現給你包。”說著,她走到門口。
“媽,我餓了。”
“好,茶幾上有餅乾,你先墊著,媽快去快回啊!”
“媽···”
“怎麼?”
張克輝拉開冰箱,拎出那袋凍得硬邦邦的“冰坨子”:“等你回來,我這餃子都進肚了。”
張母歎口氣,隻得放下包,嘟嘟囔囔地伸手接過。
一盤水餃,兩副碗筷,母子二人誰都不嫌它竄了味。
張克輝很少蘸醋,幾乎是一口一個。看得張母直皺眉,點著筷子問:“要回去上班啊?”
“沒。”
“那著什麼急?慢點吃,燙出血泡自個兒難受!”
張克輝頓了頓,說:“我沒覺著燙。”
“現在是不覺得,等你吃完才會受罪···”張母夾了幾個餃子,從中間一剖為二,涼在碗裡。
她把這碗放涼的餃子擱在張克輝麵前。
“媽,最近忙嗎?”
“忙!怎麼不忙!上周監考,五班的鐘老師又請了假。等月考完,四個班的試卷都交我一人改呢···”
張克輝放下筷子,一道川字紋凝在眉頭:“你老這麼大歲數,身體吃得消嗎?”
“放心,我的身體,我自己心裡有數。倒是你,兒子,最近過得怎麼樣?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