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護送太子回京,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他日後想要脫身怕也是不那麼容易。若是隻得他一人,生生死死又有何懼,隻是怕到頭來連累了妻兒。
“你怎的還不吃?早些吃完了還得去租船呢!”見他隻是怔怔地坐著並不起筷,淩玉連忙催促道,想了想,又低聲道,“事已至此,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隻不管如何,都不能餓肚子。你不知道,餓肚子是這世間上最難以承受的。”
程紹禟怔了怔,隨即認認真真地點頭表示讚同:“你說的極是!”
他‘撲哧哧’地把自己那碗麵吃得乾乾淨淨,又把兒子吃不完的接過來吃掉,忽見對麵桌上的趙贇皺著眉,手上的筷子在那盛著麵條的海碗裡攪了攪,好一會兒才勉強地吃了幾口便又放下了。
“性命都未知能否保得住,還敢挑食?富貴人就是矯情!”耳邊響著淩玉的嘟囔,他側過臉去,不讚同地望了她一眼。
淩玉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將心裡話說了出來,求饒般衝他笑笑,程紹禟無奈地搖搖頭,壓低聲音道:“你呀……”
“你說的住在鎮上的生死之交是不是小穆?”淩玉突然想起他方才所說的話,遂問道。
程紹禟點點頭:“自從鏢局沒了之後,小穆便到了龍灣鎮,如今正在鎮上的員外府中當長工。”
“小穆若是住在此處,找他幫忙租船倒是容易些,隻是怕那一位未必會同意。”淩玉低聲道。
程紹禟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那一位’指的便是太子趙贇:“是我有失考慮。”
趙贇連讓人通知他那些追隨者尚且不允,更不必說一個素未謀麵不知底細的小穆,是他太過於想當然了。
他猜測,太子如此多疑,要不就是他本性如此,要不就是他此行被暗殺乃是遭人背叛。
隻不管是什麼原因,如今的太子恐怕除了生死追隨的褚良外,誰也不會相信。
或許,他勉強也能劃入太子“暫時可信”的範圍,畢竟他手上帶有兩名人質呢!
一行幾人買了些路上用的乾糧,褚良又到藥鋪抓了藥,程紹禟則在麵攤老板的指引下與一對中年夫婦商量好租借他們的船。
等他們安安穩穩地坐上了船,淩玉才算是鬆了口氣。
待平安離開龍灣鎮,太子算不算是避過了‘龍灣鎮’的死亡路?
小石頭還是頭一回坐船,興奮得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完全不再是早前蔫頭耷腦的模樣。
“小孩子就是忘性大,隻要吃飽了,什麼煩惱也就沒有了。”淩玉歎了口氣,快走幾步將那撒歡的小家夥抓住。
“小娘子可要把孩子看好了,馬上就要開船了!”中年船夫笑著叮囑。
淩玉笑著謝過了他,抱著不依地掙紮著的兒子回到了程紹禟身邊坐下。
程紹禟輕輕握著兒子的小胳膊,虎著臉道:“不許淘氣!”
小家夥噘著嘴哼哼了幾聲,倒也不敢再搗亂。
“咱們一夜未歸,家裡也不知急成什麼樣了,方才應該想辦法給他們帶個信的。”淩玉喃喃地道。
程紹禟歎氣,低聲道:“待到了雍州城再想辦法給家裡捎個信,此地不宜久留。”
程紹禟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正在包紮傷口的趙贇主仆,低聲道:“方才我已經想法子拜托了小穆。”
淩玉一驚,臉上的喜色未及揚起便又迅速斂了下去,給了他一記讚許的眼神。
程紹禟將兒子抱在自己腿上坐好,任由小家夥把玩著自己的手掌。
“好大呀!爹爹,我長大了也要和爹爹的手一樣大!”小家夥把自己的小手放在爹爹的掌心,一大一小兩隻手掌對比明顯,不禁驚訝地叫了出來,引得趙贇與褚良也不由自主地望了過來。
程紹禟恍如未覺,輕笑著捏捏兒子的臉蛋,淩玉笑道:“你若日後再不挑食,少吃些甜的,長大了必然也會如爹爹這般。若是再挑嘴,那可就不一定了。”
小家夥苦惱地皺起了小眉頭,好一會兒以破釜沉舟般的勇氣大聲道:“好!以後不挑食,娘給什麼就吃什麼!”
程紹禟哈哈一笑,握著他肉乎乎的手臂道:“男子漢大丈夫,可是要說到做到。”
小家夥豪氣地一拍胸膛,響亮地回答:“說到做到!”
淩玉笑看著他們父子,看著看著心裡忽地一個咯噔,想到了一個會讓她非常頭疼的問題。
兒子這江湖豪客的動作學的誰?家裡已經有一個讓她日夜擔憂的‘忠義之士’,萬一日後再來個‘小忠義之士’,豈不是得愁壞她?
趙贇冷漠地瞧著他們一家三口的互動,片刻,嗤笑一聲道:“這一家子不但膽大,心也寬。”
明明方才還是一副死氣沉沉生無可戀的絕望模樣,一眨眼便又有說有笑了。
褚良唇角不知不覺地帶了笑意:“殿下所言極是!”
這樣之人不是更好麼?
趙贇又是一聲冷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也該處理處理自己的傷了。”
“是!”褚良躬身行禮,而後才退到一旁處理自己的傷口。
“是不是很疼?我上回被娘打了屁股都很疼很疼。”耳邊突然響起了孩童軟糯清脆的聲音,他抬頭一望,對上了一張怕怕的擔心小臉。
“不疼。”他飛快地包紮好了傷口,見那對夫妻已經不在船艙裡了,連主子也到了甲板上透氣,知道這小家夥必是趁著爹娘不留意時跑回來的。
“我能摸摸你的劍麼?”小家夥指著他身邊的長劍,滿目期盼地問。
褚良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道:“不可以。”
“哦……”小石頭有些失望,但很快便又高興了,“我爹爹、崔伯伯也有這麼長這麼大的劍哦,崔伯伯說等我長大了,也送給我一把。”
看著眼前這張稚嫩的小臉,褚良的臉色不知不覺地柔和了下來,忍不住啞聲問:“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小石頭,今年三歲啦!”小家夥得意地伸出三根小手指。
褚良忍不住好笑,揉了揉他的腦袋瓜子:“小石頭是小名,你的大名呢?”
小石頭懵懵懂懂地望著他,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真是個笨蛋,竟連大名都不知道。”趙贇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聽到他這話後便哼了一聲,隨即坐了下來,朝著小家夥招招手,“你過來。”
“我才不是笨蛋!”小石頭生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咚咚咚’地跑了出去,“爹爹,娘……”
趙贇還是頭一回被人這般頂撞無視,一時呆了呆,待看到小家夥跑出去的身影,不敢相信地道:“他剛才是不是瞪我了?簡直放肆!怎麼?這般跑出去是打算向父母告狀不成?”
褚良忍俊不禁,生怕他瞧見了更惱,連忙低下頭去掩飾。
趙贇陰著臉生了一會悶氣,隻覺得那虎落平陽的感覺更濃了。
淩玉與程紹禟帶著兒子走進來時,便發現太子殿下的臉色愈發難看了,隻是也不放在心上,反正此人陰晴不定,他們多少也是清楚的。
趙贇見狀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一張俊臉黑得幾乎可以滴出墨來。
褚良照舊低著頭作木柱狀。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船也無驚無險地行駛了大半日,淩玉緊懸著的心慢慢地落回了實處。
夜裡歇息的時候,程紹禟與褚良輪流守夜,褚良身上有傷,程紹禟便主動接了下半夜。
夫妻二人躺在床板上,聽著河水的嘩啦啦聲,是明已經很累很困了,可淩玉不知怎的就是睡不著。
“你這些年在外,可曾殺過人?”她忽地低聲問。
程紹禟搖搖頭。
“也是,殺人可不是什麼好玩之事。”淩玉喃喃。
程紹禟知道她是想著這兩日發生之事,其實他也一直想著,苦澀地道:“實不相瞞,這兩日發生之事,讓我覺得什麼人命關天,什麼殺人者償命,什麼律法全成了笑話!”
淩玉沉默。
人命如此輕賤,對如今身為公門執法者的他來說,著實難以接受。
可是,世道不就是如此的麼?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誰當真誰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