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贇坐在寶座上,居高臨下望著下方吵得麵紅耳赤各不相讓的朝臣,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誰也說服不了誰。
"自古兩軍交戰,斬殺降將均為不仁不義,有悖陛下以仁義治天下,程將軍此舉,著實讓人不敢苟同。"
"事情真相如何尚未有定論,諸位大人言語之間便已是定了程將軍之罪,這讓在前方出生入死的將士們何等寒心!"
"程紹禟此人心狠手辣,當年在西南郡剿匪時,便已經有過類似行為,如今民間關於他的殘暴之舉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此番他再做出斬殺降兵之事,著實不意外。"
"寧國公曾再三言明,當年之事乃是他親自下的令,與程將軍無關,怎的孫大人卻仍要將此事安在程將軍頭上,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誰人不知寧國公宅心仁厚,乃是愛才之人,又對程紹禟頗為賞識,為了維護他而主動站出來頂罪也不是什麼好奇怪之事。"
"簡直荒唐,若按你此番言論,宅心仁厚的寧國公,若果真是愛程將軍之才,又如何會讓他做出這不仁義之事來。"
……
朝臣們的爭吵愈發激烈,趙贇卻始終陰沉著臉不發一言,直到爭吵聲漸漸平息,他才不緊不慢地道:"湖州匪患之嚴重,人儘皆知,惡匪之狠毒,燒殺搶奪,奸\□□人無惡不作,比之當年的西南郡匪亦不枉多讓,如今不過是敵不過朝廷大軍,為保性命方才豎起降旗。"
"什麼兩軍交戰不斬降兵,此等窮凶極惡,僅為保命才不得已投降的匪類,如今隻因為扯了一層名為‘降兵’的護甲,便要朝廷饒過他們?朕若寬恕他們,誰又來給慘死在他們手上的無辜百姓一個交待?朕又為何要花費心思,耗費人力、物力、財力安置他們?"
"你們個個滿口仁義道德,要朕說來,那些降兵該不該殺,你們說了不算,唯有飽受其害的當地百姓方才話語權!"
"程紹禟此舉,乃是奉朕之旨意!但凡手上沾染了無辜百姓鮮血之徒,不管他是拚死抵抗,還是舉手投降,一律殺之以平民憤!"
滿殿鴉鵲無聲,朝臣們心中如同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無論誰也沒有想到,程紹禟此舉不過是奉命行事。
趙贇臉上一片陰狠的神情:"對付窮凶極惡之徒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要比他更狠,比他更惡,而不是跟他講什麼仁義道德!"
"你們誰敢保證,這些所謂的降兵,投降之後就真的能洗心革麵,從此安份守己?他們是匪、是賊、是手上沾了無辜者鮮血的鄶子手,朕不隻要殺他們,便是與他們狼狽為奸,相互勾結的當地官員,一律就地斬首示眾,絕不輕饒!"
朝臣們被他語氣中的肅殺唬住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隻是誰也不敢再多話,均低下頭去。
見他們一個個都老實了下來,趙贇冷笑一聲,緩緩地又道:"眾卿家可還有其他事情要奏?"
朝臣們被他唬得膽寒,便是原本有事要啟奏的,此刻也沒了那等心思。
趙贇也不在意,不疾不徐地又道:"去年因四處紛爭未平,各地不少學子被耽擱在路上,以致未能及時趕赴京城參考,朕欲於明年加開恩科,不知眾卿家意下如何?"
"陛下聖明!"朝臣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趙贇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該如此識趣才好,也不必他再多費唇舌。
散朝之後,看著那個明黃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殿內,朝臣們暗暗鬆了口氣,隨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這才驚覺背脊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先帝一心修道尋仙不理政事,他們的日子雖然好過,但是朝政大事也確實難以施展;如今金殿上的這一位,倒是比先帝不知要勤勉多少倍,政事更是從來不會含糊,但他們每一回上朝都是擔心吊膽,待下朝後坐上歸家的轎子,均會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詭異之感來。
吏部尚書抹著冷汗,忽地覺得,其實就算下一刻陛下下旨讓自己榮養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不必每日擔驚受怕,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畢竟自己也是一把年紀了,再經不得這般嚇。
湖州衙門內,程紹禟坐在堂前,翻著李副將呈上來的湖州知府供詞,皺著眉問:"可都審問清楚了?"
"都審問清楚了。"李副將回答。
程紹禟點了點頭,將供詞折好:"龐大人想來也快到了,善後之事便交由他處理,傳令下去,著眾將士好生歇息,養精蓄銳,三日之後出發前往平州!"
"是!"李副將領命而去。
"將軍,咱們一下子殺了這麼多降兵,恐怕朝中會有些……"一旁的小穆替他整理好桌上的案卷,有些憂慮地道。
"無妨。"程紹禟拂了拂袖口,反問,"那你覺得那些人可該殺?"
小穆呆了呆,想到那日湖州百姓跪在將軍馬前,請求將軍為他們慘死的家人作主的一幕幕,當即啐了一口,咬牙切齒地道:"那些全是畜生,自是該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既是問心無愧,又何懼他人如何看待自己。"程紹禟平靜地道。
"是,將軍說得對!大丈夫行事但求無愧於心,旁人看法如何又有什麼打緊。"小穆挺著了腰板,朗聲道。
程紹禟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好生歇歇,還有不知多少場仗在等著咱們呢!"
平江以南僅是取下了湖州,接下來還有平州、雍州、宜州,可他剩下的卻隻有不到三年的時間,平江以南徹底平定後便要繼續南下,一路平亂,直至——離島。
晉源,離你我兄弟再次相見的日子,隻剩不到三年了。到時候,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也該有個了斷了。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皇天後土,共鑒此心。
昔日鏢局兄弟結義的誓言猶在耳邊,他眸色幽深,也不知過了多久,才低低地歎了口氣。
道不同,難以為謀,往日情義,難抵各為其主。
三日後,大軍拔營,程紹禟一身戎裝,騎著戰馬領著眾將士出城,城門上懸掛著的數十個人頭,長發覆麵,見證著這座城池剛剛經受的一場劫難。
城外十裡,路的兩旁站著不少拖兒帶女,衣衫破爛的百姓,待大軍越來越近後,不約而同無聲地緩緩跪下。
程紹禟察覺這一幕,喉嚨一堵,雙唇微動,想要說些什麼話,卻發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道上,隻有馬匹的‘噠噠’聲、兵士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伴著飛揚的塵土漸漸遠去,也掩住了劫後餘生卻又大仇得報的不少百姓含淚的雙眸。
這一年,朝廷大軍在統帥程紹禟的帶領下,勢如破竹,先後平定湖州、平州之亂,直取雍州,而大軍所到之處,血流成河,程紹禟不論亂匪降或不降,該殺的絕不手軟,待到次年開春之時,隨著雍州八縣中的六名知縣人頭落地,朝廷大軍再平定一城。
自此,大軍統帥程紹禟亦得了一個‘煞神’的名號,關於他的種種殺人如麻事跡在民間迅速流傳開來。
啟元二年,皇後誕下嫡子,又逢雍州平定的捷報傳回,啟元帝趙贇龍顏大悅,不及嫡子百日便賜下名‘瑞’,是為祥瑞,足以看出他對嫡子之看重。
皇後拿著他禦筆親書的‘趙瑞’二字,遲疑良久,方道:"他到底還小,陛下如此盛寵,隻怕他年紀小受不住這天大的福氣。"
趙贇冷笑:"朕之嫡子,亦為天之驕子,又有什麼福氣是他受不起的?至於那些魑魅罔兩,若敢犯我兒,必教他們有來無回,徹底毀滅於天地之間!"
聽他這般說,皇後又是感動又是歎息,到底不再多言,隻默默地在心中向八方諸神禱告,祈求八方神明護佑他們父子。
啟元帝加開恩科,錯過了上一科的各地舉子齊齊湧集京城,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春闈。
淩玉挺著即將臨盆的大肚子,含笑聽著周氏眉飛色舞地說著新得的孫兒種種趣事,聽到楊素問新任娘親的手忙腳亂,她便不禁直想笑。
真是沒有想到當初那個乍乍呼呼的直率傻丫頭,如今也為人妻,為人母了。
"媳婦誕下了長孫,此刻我便是雙眼一閉,兩腿一伸,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說到最後,周氏長長地歎息一聲道。
沒能為淩家生下傳承香燈的兒子,一直是她最大的遺憾,儘管相公從來不曾因為此事而怪過她半句,待她更是一如既往,可她卻始終覺得過意不去。
如今她總算是徹底放下了心頭大石,他日九泉之下也能坦然麵對淩家的列祖列宗了。
淩玉聽罷蹙眉:"娘你胡說些什麼,好好的怎說這些,若是讓爹聽到了,隻怕又有一番囉嗦。"
周氏拍了拍嘴巴:"是是是,是娘不好,大好日子說這些。"
儘管周氏從來不曾說過,但淩玉多少也是知道她的心事的,曾經她一直氣不過老爹性情專橫,把家中諸事都壓在娘親的身上,可如今年紀漸長,她的看法也漸漸有了改變。
她的老爹,縱是滿身的毛病,隻對子嗣的不執著,並一力承擔起無後的罪名這一條,便遠勝世間上許多偉岸大丈夫。
"若你姐夫此番能高中,你姐便也算是熬出來了。"想到如今暫住在家中的大女婿梁淮升,周氏又忍不住一臉期待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