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日光明媚,藍天白雲,枯樹枝丫上抽出新芽,幾隻圓滾的麻雀在地上啄食。
王敦穿著官服進了王家彆苑,他跨著步子,沒等小廝通報就衝了進去。小廝見中軍大人滿臉怒氣,也不敢攔,隻能抄小路去喊醒主子。
小廝見到了寒舟,將中軍大人來府上的事說了一通,著重強調大人很生氣。寒舟聽了一半兒就跑去叫醒大公子。
王啟還在酣睡,昨夜喝了許多酒,又講了幾個笑話,折騰了一夜,天剛蒙蒙亮時,小船停泊了,王啟這才回去。
“大公子不好了,中軍大人來了!“,寒舟來不及敲門,直接衝著窗戶喊。
“大公子醒醒呀!不好啦,中軍大人來了!“,寒舟也不拍窗了,他徑直踹開了門,抓著王啟的衣領搖晃,“大公子!“
王啟猛得一驚,他睜開眼睛感到一陣眩暈,一隻手撐在床上,一隻手扶著額頭,衣領敞開,長發披在背後。
“大公子,中軍大人來了,現就坐在中堂等候,您趕緊穿好衣服過去,大同說中軍的臉色不好,恐怕有什麼事惹他生氣了,可千萬彆是您的事兒!“。
寒舟一麵給王啟整理衣著,一麵梳著他的頭發。一不留神扯著他的頭皮,惹得王啟“嘶——“的一聲,徹底從眯盹中疼醒。
半盞茶的功夫,王啟走到了中堂,見兄長穿著官袍,負手站在門前。
王啟心裡打鼓,看兄長這架勢要吃人呀!
“幾日未見,兄長安好“,王啟作揖道。
王敦轉過身來,走到他跟前,雙手握拳,極力壓著怒火,問,“你昨夜與誰廝混!“
王啟無奈道,“兄長,這是我自己的私事,犯不著您這樣動怒吧?“
“你的私事?你的私事傳到了朝堂上了!與舞姬廝混我不管你,但你在太後喪期間縱酒縱情,可有此事!“,王敦沒等他回答,用哆嗦的手指著他,“他們參了你一本,說你不守晉律,國喪間縱酒取樂,廝混舞姬,該當何罪!“
王啟有點懵。昨日發生的事,今早就呈現在了朝堂上,這時速比發賑災糧食要快得多呀。
“國喪間我隻在府中喝了米酒,沒有出門會友,您派人守在我府上,我又哪敢縱情縱酒?“,王啟反駁道。這明顯是誣陷。
王敦氣焰稍斂,瞪著眼睛問,“當真?“
“千真萬確“,王啟篤定道。
王敦長籲一口氣,心裡似乎平複許多,他又瞟了胞弟一眼,勸誡道,“小心賊人,女子由甚!“
沒等王啟反應過來,王敦風風火火地大步離去。
寒舟見中軍離去,湊到王啟身邊問,“大公子沒打您吧?“
“讓你失望了,沒有“,王啟甩下一句話,拍了拍寒舟的肩,大步出了門。他伸了伸懶腰,準備繼續睡覺去。
日落枝頭,人閒春靜。苑中的小廝搬著花盆進進出出,婢女拿著掃帚,一路掃掃停停。
這時,門外進來一個人。看門的小廝名叫大同,是這月剛來的。他謹慎地盯著門,唯恐進來什麼客人衝撞了主人。
大同見一個年輕公子跨門而入,又沒有拜帖,他攔住了人,嚴肅地問,“可有名帖?“
王鄴搖搖頭,“叔叔可在府裡?“
大同打量眼前的人,檀色衣袍,腰環玉佩,長得又儀表堂堂,眉眼與大公子略似,隻是平添了幾許貴氣。
“見過鄴公子,大公子正在府中,小的前去通報!“,大同躬身行禮道。
“不必擾煩,我自行前去“,王鄴擺手道。
語罷,王鄴帶著憂思進了彆苑。他原本想做個度支,理清晉朝稅務,但父親命他做中書監。其中又逢朝臣阻攔,最後落得個詹事的官銜。
詹事是後宮與外朝的樞紐,名高實微,這是聖上的意思。雖然如此,但王鄴仍不想輕易放棄,眼下另立新都,舊的稅製已經不能滿足新的形勢了。
他還沒入中堂,便被小廝撞見了,言語之下,才知叔叔還在小憩。他本想在此等上一會兒,但奇怪的是沒等來叔叔,倒是迎來了張氏。
“嬸嬸“,王鄴起身作揖道。
張氏點頭,她略帶猶疑地坐到右首,芙蓉袖中的手緊張地捏著手帕,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
“嬸嬸,有話?“,王鄴試探性地問。
張氏也不再隱瞞,她未語先歎,秀眉微蹙,“子渺,今日中軍親臨府邸,訓斥了他一番,我雖不知道為何,但也猜了幾分。“
王鄴倒是不知今日父親也來了,他側著腦袋問,“叔叔,他怎麼了?“
“風月場中的糊塗事兒“,話剛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千言萬語終化做一聲歎息。
王鄴似乎知道了。這月以來,不少關於叔叔的傳聞無止息地在他耳邊聒噪。
有人說,王啟被彩樓巷的舞姬迷昏了眼,夜宿彩樓巷,醉酒舞場中。也有人說,王啟接下來不獻樹了,改獻美人了。
“叔叔的清名要緊,侄兒能做什麼?“,既然張氏湊巧地出現在這,那麼她定是有了主意。
張氏看向他,眼中帶著感激與欣慰。她朝侍女看了一眼,侍女會意,從裡間端出一個案板,上麵用紅綢蓋著。
“這是我的隨嫁,價值千金“,張氏掀開紅綢,一頂金鳳翠羽鑲珠冠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王鄴看著鳳冠,一臉疑惑。難不成她想用鳳冠勸退舞姬?也是,得了這物件,舞姬一生無憂了。
“還有一件“,張氏從袖中掏出一把烏金鯢紋匕首,她拔出匕首,刀刃發出冷白的光。“也一同送她。“
王鄴又看向匕首,又是滿眼疑惑。他對女子之間的“謀略“實在不懂。
張氏拿著匕首,她的眉眼映在刀刃上,哀愁的,肅厲的。
“勞煩,子渺代我送去“,張氏將匕首合上,隨手扔在了案板上,不小心砸在鳳冠上,發出清脆的扣玉聲。
王鄴允首,他問可還有什麼話帶給舞姬,張氏隻是搖頭,一言不發。隨後,她攜侍女離開中堂,鵝黃的背影好似一片秋葉,未衰而落,飄飄然,墜於灰黃塵埃之間。
王鄴看著華麗的鳳冠,似乎味到一絲哀涼,一種屬於女子的悲傷。
馬車在路上行駛,車內坐著一個年輕人和一頂蓋著紅綢的鳳冠、匕首。
彩樓巷,這是王鄴第一次來。剛駛入巷口時,絲竹之樂便已飄蕩在耳畔。入巷後,人聲吵嚷,夾雜著杯盞破碎聲。他知道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消愁醉夢的地方。
“公子,到了“,拙功左右扯著韁繩,生怕馬嘴碰到了醉鬼的身體,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這巷子外麵窄小破爛,裡麵卻彆有洞天,燈火通明,繁盛得要緊。
王鄴走在前麵,身後跟著一個端案板的小廝。他本就儀表出眾,在一群潦倒醉漢間顯得格格不入。尤其身後的紅綢案板,迎來了無數人的目光。
最先捕捉到他的是女掌櫃,她睄了一眼,便知其來頭不小。手絹往袖中一塞,扶著樓梯下來問,“敢問公子貴姓?“
王鄴收回好奇的目光,看向問話人,沒有聽清說什麼。
女掌櫃被他這麼一看,倒生了羞怯,心裡暗歎,真是潘安一般的人物。
“拂絮子可是這裡的人?“他依稀記得舞姬的名字。不知是怎樣的一個人,竟使叔叔惹出許多麻煩來。
女掌櫃遲疑了半刻,“拂絮子今日有客來訪,不獻舞“,她的目光始終停在對方臉上。
王鄴猶豫了一會兒,環顧四周,看向樓上的空位說,“我等她。“今日必須將委托之事辦好,讓叔叔迷途知返。
女掌櫃暗自歎息,恨自己不晚生十年,憑她的姿容,那絕不比拂絮子差!
王鄴自顧自地朝樓上走,這種在弦樂間升騰而上的感覺與登山不同。登酒樓,未飲而微醺;登山樓,清醒而多懷。
他挑一處視線好的位置,觀覽著樓下眾人。心底生出了疑惑,人生在世,當追求何物?聲色犬馬,庸碌無為,豈非不丈夫。
樓下飲酒的人,一定是酒色之徒嗎?非也,蘇秦好飲,能成六國之事。哀帝遠色,仍亡漢室基業。可見,酒色無辜,事在人為爾。
王鄴不自覺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剛送到嘴邊,樓下傳來打鬥聲。兩個壯漢紅著脖子動粗,一個摔在了桌子下,一個撞到了扶梯上。
“酒催人性“,王鄴感歎道,遂一飲而儘。
他放下酒杯,沉吟之際瞥見對麵有一熟悉的身影。雖是側影,但頗為醒目。他所見女子大多端正婉麗,此樓女子又多了幾分嬌媚,大抵如古人雲:溫柔似水。
可對麵的人不同,她倚在欄杆上,望向樓下,神色淡漠,事不關己。她沒有窈窕媚人之姿,自不能惹人憐愛。但眉宇間的英氣,卻是人之少有。
王鄴如此細觀的原因——她是偷硯嫌疑人。
“拙功,在這不要走動“,王鄴安排好之後,迎著對麵走去。
他繞過漆柱,拂過紗幔,越過重重阻礙,最終站在她身後。
“陸家婢女,可還認得我?“,王鄴問。
冷不丁的一句話把蘇隱嚇了一跳,她連忙轉身,後腰抵在欄杆上,滿眼驚訝地看向他。
“古硯於你不過廢石,於我卻如珍寶,自還,便可免罪。“
蘇隱想往後退,但腰背抵著欄杆,已沒有退路,她隻能一邊應付他,一邊往欄杆一側滑,“什麼硯台,我不知道!“
“梅山的,不是你嗎?“,王鄴見她欲走,遂往前一步,跟她亦步亦趨,又保持距離。
“我沒去過梅山“
“那你去的哪裡“
“不知道“
“偷硯?“
“沒有!“
“換硯?“
蘇隱睜大了眼睛盯著他,猶疑片刻,趕緊說,“也沒有“。她明顯感覺自己的語氣和緩了些,怕他看破,又悄悄地觀察
他的臉色,剛好眼神碰到一處。
許是做賊心虛,蘇隱連忙閃開眼神,但為時已晚。
“你也是替主賣命,我不追究你,你的主人呢?“,王鄴似打了一場勝仗,他得意的笑了。
蘇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一旦搭了腔,就等於默認是她換硯,可是不說話,氛圍又有些怪異。眼看敵人步步緊逼,她迎難而上,睜著大眼直勾勾的盯著他。
王鄴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瞪弄得不知所措。以至於都忘了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正當二人僵持不下之際,後麵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散著頭發的男子扒門而出,他身著灰紫對襟長衫,寬袖外罩一層薄紗,腰間係著玉繞瓔珞。衣隨人動,香逐風浮。
他一手按著朱紅的門框,一手扶額,良久,抬眼環顧左右。見他的婢女被一個衣冠禽獸圍堵。不由分說,陸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待他扭頭,上去就是一拳頭。
陸琅大笑道,“宵小之輩也做登徒浪子!“,他帶著七分醉意要去揍人。
蘇隱連忙扯住了他的衣袖,急切地說,“陸公子使不得!“
陸琅眯著眼睛,兩頰微紅,泛起笑窩,“如何不行,本…本公子在此,誰…誰敢造次!“他拍著胸脯,不顧阻攔往前傾,像一隻倔強的白鵝。
遠處拙功見自家公子被打,也顧不得命令,抱著案板衝了過來。
王鄴直起身,從懷中掏出手絹擦拭嘴角,帕子上沾了點點腥紅。他生氣地向陸琅走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頸,將他懟在朱紅的欄杆上。
陸琅仰頭,長發飄在欄杆一側。在燭光搖曳下,灰紫色的長衫像染了一層薄霜,朦朧飄逸。
“你個瘋子“,王鄴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他微微地鬆來了手,並不想傷他性命。
“哈哈哈——“,陸琅大笑,他仰著頭,雙臂舒展,長袖在風中飄蕩。霎時間,他眼眸裡閃出異樣的光,說不清是燭光還是淚光。
王鄴鬆開了手,負氣站到一側。
蘇隱連忙將陸琅從欄杆上拉下來,陸琅好似癱瘓一般,將全身的力都壓在她肩膀一側。她咬牙扶著他,沒成想踩到他的衣擺,布料輕滑,二人“砰噹“一聲,摔倒在地。
丟臉,實在是丟臉。蘇隱推搡著他,催他趕快站起來,情急之下竟忘了他是個醉人。正當她為難之際,“呲——“一杯冷水潑在了陸琅的臉上。
一抹草綠色裙擺出現在眼底,蘇隱抬頭一看,這不是陸公子拜訪的舞姬嗎?
陸琅被冷水一潑,神智清醒了幾分。他吐出茶葉,詫異地看向諸人。
蘇隱趕緊扶他起身,從袖口掏出帕子擦拭他的衣服,動作迅速且潦草,像是急於應付差事。
“王子渺,你也在這?“,陸琅走向他,瞅著他流血的嘴角看。
王鄴沒有說話,皺著眉頭,眼底透露著無奈與輕蔑。
“你受傷了?“,陸琅先是一臉茫然的關心,隨即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王子渺,洛中學社一彆,彆來無恙啊!“,陸琅笑道。
蘇隱心生疑惑,她悄然觀察著陸琅,見他眼神清亮,言語通順,與之前的迷朦疏狂之態區彆甚大,難不成他根本沒有醉,隻是借酒發瘋嗎?
王鄴瞟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了什麼,他淡淡地說了句,“學社不複,陸公子倒是沒變。“
陸琅見他欲走,急忙攔著,“子渺兄,彆走呀!你我久彆重逢,應當聚上一聚,秉燭夜談不是?“
“我同你沒什麼好談的“,王鄴泠然道。
拙功一手端著案板,一手為公子開路。
“送你塊古硯如何?“
王鄴停住了腳步。他轉身向後看,看的不是陸琅,而是他身側
,正疊手絹的人。
一嚴厲而冰冷的目光刺向蘇隱,森森然,她被盯的發毛,又不敢輕舉妄動,石化為一尊像。
“你要她?也行,小隱你去吧!王家比陸府要闊氣!“,陸琅見二人不搭腔,遂將蘇隱搬到身前,將其推搡到他跟兒前。
蘇隱欲哭無淚,手絹在掌中發抖。害怕之餘,不免在心底罵上兩句小人。
“好,那就多謝陸公子了“,王鄴愣了半晌,忽而一笑。
蘇隱不必抬頭,便知這笑容定是陰森恐怖至極。伴隨著一聲“要“與“好“,她的命運隨之沉浮,像昏河上的一片樹葉,起伏不定,沒有歸宿。
“子渺兄彆急,這婢女性子野,還需調教一番。眼下的古硯倒是現成的,不知道能不能換回府上的響羽箭!“,陸琅正色道。
王鄴看著那雙渴求又擔憂的眼睛,不禁露出一絲淡笑。想不到這麼多年,陸琅還是惦記著那幾支箭。如今,命仆偷硯,為的也是這!
“路上遺失了幾支,還剩一支“,王鄴裝出漫不經意的模樣,又說,“古硯,她,在下都要。“
蘇隱一驚,怎麼話鋒又指向了她?她悄悄移著碎步,想逃離眾人的視線。
“好,一言為定!“陸琅緊握雙拳,一臉嚴肅。對於塔娜,他從不褻瀆。
彩樓巷的燈火一盞盞的熄滅,歌樂聲也漸漸消歇。當夜幕降臨時,四處陷入一片沉寂。
陸琅坐在馬車中,蘇隱走在馬車外。誰也不說話,誰也都不愉悅。
陸琅在想,當年學社下注的響羽箭一共九支,如今怎麼就剩一支了呢?王子渺也太粗心了。不過,所幸還有一支。這是屬於她的最後一件東西了,無論如何他都要攥在手中。
蘇隱在想,夜間的路為何這樣長,這樣的曲折。她像一隻小船一樣,在無儘的水霧中迷了航。
路,巷子,牆壁,朱門,石獅……
深夜,梧桐葉被風吹的“嘩啦啦“,各種自然之聲在夜間獨奏,發出聖人筆下的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