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元安(1 / 2)

沉璧 方休者 15399 字 5個月前

春雨連綿,細如繡花針,一根根的墜在水坑上,濺起圈圈漣漪。

女子坐在鏡前梳妝。鏡中的人麵容蒼白,青絲披肩。這是被困山中的第三日。她描眉,敷粉,染紅,為的是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些。

她不知道父王祭天為何要帶她來,難道是彰顯對她的寵愛嗎?又或許,把她也當做棋子,用來壓製周邴清和姑姑麗陽。

上一顆犧牲的棋子還是她的夫君謝禮。她早就提醒那個蠢貨了,讓他不要去軍營。可他倒好,放著安閒的駙馬不做,偏要去和王家奪軍權。父王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順勢而為,助他征戰沙場,贏得一個振威將軍的稱號陪他長眠地下。

眾人見她稟性大變,都以為是喪親之痛。誰知她聽到死訊之時,隻是皺了皺眉頭,為他帶了三日的孝,以儘為妻之責。

她怨恨的是父王竟然動了她身邊之人,借此鞏固權利。雖說她與駙馬謝禮並無情意,但好歹夫妻一場。父王今日能動枕邊人,明日就能動她!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對弈者,沒想到竟也是棋盤上的棋子。漸漸的,有人說她暴戾恣睢,蔑視君臣之禮。她也不反駁,口舌之爭是無用功,打入大獄才是正道。

“公主,寒食散用完了“,侍女躬身稟告。

元安公主用朱筆在眼尾處描上一朵花,見花態輕盈優美,心生喜悅。

“菌菇呢?“,她繼續描上幾筆,手腕不小心抖了一下,嬌美的桃花瞬間毀滅。

侍女倒吸一口涼氣,往後退了兩步。果不其然,“啪——“得一聲,元安公主將筆擲在地上。

“公主!山中就這一塊銅鏡了“,侍女冒死諫言。如果公主把這塊銅鏡砸壞了,勢必讓她們再去尋,可這荒山野嶺,到哪去找鏡子。

元安公主握了握拳頭,她負氣站在鏡前,鏡中的人因怒火而麵色泛紅,散發著一種病態的美。

“本宮要的菌菇找到了嗎?“,元安公主問。

“回公主,還在找“,侍女麵露惶色,她隨即補救道,“一些世家公子聽說公主要菌菇,都紛紛入山尋呢!聽說一個公子走得急,踩到了青苔滑下山去了!“

元安公主來了興致,挑眉問,“然後呢?“

侍女見公主怒意暫平,心中竊喜,公主雖喜怒無常,但有時也如孩提一般好哄。“然後他摔壞了腿,被人抬回了客院,禦醫說他一個月都不能下床走動!“

“竟有這事,還有呢?“,元安公主追問道。

侍女俯身撿起地上的朱筆,用帕子拂去灰塵,“還有就是,聽聞山中有赤狐,陛下欲捕得它,想動用禁衛,但王中軍不讓…“

“禁衛是父王的,他憑什麼做主!“元安公主麵露不滿。父王為平衡王、謝之權廢了許多心思,還搭進去一個駙馬,如此看來,他並未成功。

侍女不言,低頭退到一側。

元安公主未帶騎裝,穿著一身淺紫長裙入了圍獵場。

顧喜按著山中地圖,圈畫出圍獵範圍,但一切從儉,不似秋獵般盛大。按說,春耕秋收,春乃萬物生長之季,不可殺伐。可是,聖意難違,一切俗成都無足輕重。

赤狐,顧喜從不知此山有狐,也不知道是哪個佞臣胡言亂語,禍亂君心。他聽聞,元安公主命人采菌菇,世家子一湧而上,其中一個還摔斷了腿,真是可笑!男子不建功勳,不為朝廷,竟想著為女子采菇?

顧喜搖搖頭,元安公主更是目中無人,公然服用五石散,醉生夢死,竟於太極殿前調戲朝臣!使得那位年輕的仕子被陛下貶黜,錦繡前程毀矣。樁樁件件,如何不令人憤慨?

“中令大人,陛下已入山,沿北走,未時可至北側茶亭”,小廝稟告說。

顧喜點頭。所謂茶亭,不過是一個茅亭,在那安排

侍者、疏食,甚至箭矢,以充當補給。為護陛下安全,三裡設一驛,五裡一茶亭,關鍵位置還有禁衛站崗。如此,可無後顧之憂。

客院內。

陸琅躺在床上,右腳纏了繃帶吊在了床尾。他百無聊賴地看著床幔,不時發出幾聲哀歎。

桌案上擺著幾味中藥,如紅花、當歸、川芎之類。蘇隱在屏風後煮著湯藥,不時加一味藥,瞟他一眼。屋裡彌漫著苦藥味,伴隨著湯藥“咕嘟咕嘟”地沸騰聲,充斥人的鼻中、耳中。

摘菌菇。蘇隱記得,前日陸琅興致勃勃的去山中采菌菇。他眼疾手快,摘了一籃子,命廚房燒做了湯麵。她有幸也嘗了一碗,味道確實鮮美。第二日,陸琅又去了後山,菌菇沒帶回來,他倒是瘸了。

“小隱,你知道公主為何要菌菇嗎?”,陸琅躺在床上,沒話找話。

蘇隱掀開蓋子,一股濃厚的藥味撲麵而來。“不知道”,她用手扇了扇。

“因為公主的藥沒了,山中有種斑褶菇,可使人入幻境,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雪中姬。”陸琅解釋道。

蘇隱將藥罐中的草藥挑出,又用紗布過濾,褐色的藥汁流入碗中。她隨口問,“為什麼要入幻境?”

陸琅歎了口氣,“因為人世太苦,幻境更美,無憂無愁。”

“你也入過幻境?”,蘇隱從屏風走出,端了一碗藥。

“沒有,我猜的”,陸琅嬉笑道。見到藥後,笑容忽然消散。他接過藥碗,皺起了眉頭。深吸一口氣,仰頭喝儘。

陸琅將藥碗遞給她,又接過一碗清茶。他本想漱口,但舌尖嘗到一絲甜味,不知不覺地喝了下去。

“這是什麼?”,陸琅感到好奇。

“加了點蜜,山中不隻有菌菇,還有蜂蜜”,蘇隱欲起身離去,卻被扯住了衣袖。

陸琅作出感動的模樣,“你對本公子這樣好,都不舍得讓你走了。”

“公子多慮了,蜂蜜是膳房的,我又不會采”,蘇隱扯出袖子,走到屏風後收拾藥渣。

陸琅倚在床頭,隔著屏風望她忙碌的身影。他想到了塔娜,一個胡族女孩。

少時,他被送到洛中書苑讀書,遇到了塔娜。他的課業很好,太傅也不吝誇讚他。可是,在騎馬射箭方麵,他卻不如彆人。小時候個子還沒有馬高,卻要在訓練場飛馬騎射,他摔了幾次,遂生了怯意,不敢靠近馬匹。於是,他成了同窗的笑談。

直到他遇到馴馬師的女兒。她個子不高,但十分膽大。見馬匹衝來,也不慌張。她看著場地,找準時機,飛身上馬。剛坐穩,又搭弓射箭,一箭十環。

少時的陸琅被她吸引了,她像一隻飛雀一樣,起落憑風,瀟灑恣意。塔娜似乎看出了男孩的心思,她願意和他交朋友。在塔娜的幫助下,陸琅騎射日益精進。

塔娜的出現讓他的書苑生活更加多彩。可是,好景不長,馬場的馬驚嚇了娘娘,馴馬師和塔娜也受到牽連,被打入了大獄中。陸琅央求父親救他們,但得到的確是責罵與監禁。

陸琅決定靠自己。他收買了獄卒,將馴馬師和塔娜接出大獄,藏在陸府彆苑。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日晌午,宮裡來人搜查,什麼也沒搜到。

那是因為他的父親早已將他們遣出。父親告訴他,可以放他們走,但必須走西門,一路向北,再也不回來。陸琅為父親替他遮掩而高興。

宮裡的人真是聰明,他們攔在了西門。當陸琅趕到時,雪地裡斜插著許多箭矢,一寸長,一寸短。他在雪裡發現了塔娜,她閉著眼睛,像是在安睡。

陸琅跪坐在她身前,顫抖的手去觸碰她的臉,冰冷,還是冰冷。她衣襟上全是血,血濺在雪地上,凍成一片片梅花。陸琅知道,塔娜自己拔了箭,她很愛美的。

一片片的飄,落在他的肩上,落在塔娜地睫毛上。在那一刻,一種東西碎了,破裂在胸膛中,滲出猩紅的血,抬眼間,又被寒風給冰凍上了。

“吱呀——”,蘇隱推開窗戶,風吹了進來。

陸琅從回憶中抬頭,他望向窗外,一派綠意。

“受我的累,將你拘在這裡,小隱想出去嗎?”,陸琅笑問。

蘇隱疑惑地看向他。他什麼意思,自己拘在這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今日格外開恩,問她的意見了。

“不如,你帶著籃子去後山采些菌菇,不需辨彆,是菌菇就采,就當遊玩放鬆。”陸琅說的忠懇。

蘇隱感到語塞,這算哪門子遊玩,不過是充當苦力。“公子,你是想吃雪中姬嗎?”,她注意到“不需辨彆”四字。

“非也,雪中姬是公主的,我輩庸夫,豈敢受用?”,陸琅譏諷道。

蘇隱沒再多言,她拿著竹籃出門了。

雨停後,山中景色倒是怡人。綠樹環繞,石徑穿叢,還有幾朵粉花點綴在枝頭,昭示著幾許春意。

她挎著竹籃,在綠地中尋找菌菇。找了半晌,籃中依舊空蕩。蘇隱扒開草叢,裡麵跳出一個蛤蟆,她嚇得往後一退,不小心踩到樹枝,腳底一滑,滾下山去。

蘇隱揉了揉腰,掙紮著坐起身。她驚喜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樹下長滿了菌菇,一個個,一叢叢,像雨傘一樣。白色的、淡粉的、牛黃的,還有淺紫色。

她俯身揪起一個菌菇,扔到竹籃裡。竹籃裡的菌菇漸漸多了起來,她索性將籃子放在地上,摘到懷抱不下,才送到竹籃裡。蘇隱看著滿竹籃的菌菇,感受到一種收獲的喜悅。

這時,樹林後傳來幾聲談話。

“公主,你去哪呀?”,侍女急切地跟在馬後。

“自然是采菌菇”,元安公主勒著韁繩,一臉不屑。

“公主,山路險峻,菌菇自有下人采,為您的安全,還是回去吧?”,侍女勸道。采菌菇何須騎馬呀,還帶著箭矢,公主又要折騰事了。

元安公主輕夾馬腹,朝林子裡鑽去。

蘇隱將一切看在眼裡。馬上穿著淺紫衣裙的女子竟是公主,雖隻看到側影,但仍是氣勢逼人。

“轟隆——“,天空傳來一聲悶雷。幾片青靄色的雲在山巔上飄蕩,林中飛鳥陣陣。

天青欲雨,蘇隱提著籃子往回走。一樣的樹林,相似的路徑,走了半個時辰,她發現自己迷路了。

荒山野嶺,怕不是要凍死在這,也可能被林中野獸吃了。蘇隱抬頭看天,一道白光閃過,呈樹杈狀,“轟隆隆——“,頭頂發出一聲怒吼。

走,趕緊走。蘇隱這樣想著。還未走出林地,她看見一抹熟悉的淺紫色。一個明麗的女子正搭弓射箭,晚風襲裙,透露著颯爽與張揚。

蘇隱順著她的箭看過去——騎在馬上的中年男子。怎麼,公主要射人嗎?

她聽聞大族皆有拿箭射人的把戲,無視生命,恣意妄為。但大多數射殺的都是流民或奴隸。公主箭頭所指,明明是一位權貴。他身著黑底金紋袍,騎在馬上,像一隻帶冠的黑鴉。

“咻——“

馬背上的黑鴉捂著胸口摔了馬。一陣騷亂。

蘇隱一驚。她意識到自己在拿性命觀望。果不其然,騷亂過後,對麵的人拔刀而來。走,得趕緊走。

她剛撒開步子,猛然想到了什麼。公主的馬蹄聲很大,足以將人引到她那去,自己先守在原地,然後再伺機逃走。

蘇隱悄聲蹲下來,將自己掩在草叢裡。東邊傳來馬的嘶鳴聲,還有“噠噠“的馬蹄。接著一隊人馬朝東邊追去。

一切都如預想的那樣。蘇隱長籲一口氣,抱著竹籃準備離去。轉身之際,遇到了一個不速

之客。

“轟隆——“長空一聲悶雷。

“嘩啦啦——“下起了大雨。風雨相和,雷電交加,山林中十分熱鬨。

一明亮而寬敞的屋子內有兩個人。一個被拴在了柱子上,一個站在柱子前。這樸實無華的客院成了簡易牢房。

王鄴看了一眼她,又瞟了一眼竹籃,問,“你知道你射的是誰嗎?“,他質問道。

蘇隱盯著他的眼睛。挖坑逼問這招兒他已經用過了。“不是我。“蘇隱知道,對方在聲東擊西,他知道不是自己射的,隻是想問出是誰。

“當時隻有你在場,還敢狡辯!“,王鄴怒道。

“當時有馬蹄聲,公子你沒聽見嗎?我說了,我隻是在采菌菇,碰巧路過。“蘇隱沒好氣地說。這人不是睜眼瞎就是在裝模作樣。

“馬上的是誰?“,王鄴步步緊逼。

“沒看清楚,我忙著采菌菇“,蘇隱囁嚅道。她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不是攀咬公主,便是刺殺主謀。

王鄴走到她跟前,“茶亭方圓十裡都沒有菌菇,你采什麼?還是說,你有心包庇,為人遮掩!“

蘇隱閃過眼神,不想對他對視。如果她不說點什麼,他是不會放過她的。正當她準備開口,響起了敲門聲。

門外進來一小廝,他稟告說箭偏一寸,中軍大人已脫離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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