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泰殿裡,空氣中飄著濃鬱的草藥味道。
病榻上形容枯槁的皇帝直直望著意氣風發年華正茂的兒子,百感縈心。
“八年了,你跟他一樣,狠心,絕情。”
親子為求學,這位呢,因為懷怨嗎?再多的怨,八年也該消了吧。
“過來坐。”皇帝伸出枯瘦的手指。
信王心裡並沒有怨恨,隻有欲望。
怨恨這種東西,消耗人的生命力,精氣神,而欲望可以讓人站得更高,活得更好。
信王走過去,坐在榻上,伸手握住父親枯瘦的手指,那一刻他心酸難忍。
皇帝滿意的笑了,任由兒子乾燥有力的手掌握著。
“回來了,就不要走了。”
不走了是什麼意思呢?
皇次子遲遲不能立儲,皇帝龍精虎猛的時候尚且乾不過那幫大臣,何況如今連說話都費勁。
他這個廢太子複位,比皇次子立儲相比,容易得太多。
萬一皇帝崩了,立下金子昭即位的詔書,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肯認。
大臣們平常再勾心鬥角,再齷齪難言,他們好歹都是孔孟後人,有骨有節,他們不會容忍一個奶孩子坐在皇位上,簾子後麵坐著一個婦人和若乾太監,對著他們指手畫腳。
皇帝把他留下是何用意?讓他輔佐幼弟?那麼他這個賢王,也太“賢”了吧。
“賢”得愚蠢,“賢”得可笑。
這個冬季,皇帝一直病著,朝政暫由內閣及六部郎官共理,雖然吵吵鬨鬨,卻出不了大差錯。
信王攜家眷住在京中的王府,每日晚飯後,信王便入宮探視皇帝,留到宮禁時再走。
來乾泰殿殷勤探望的,除了信王自然還有皇後。
夜晚信王要來,她隻得回避,白天幾乎全是屬於她的,她從皇帝臥床一直守到他奄奄待斃,非是情意。
她望著床上的老人,含淚道:“陛下還不打算立詔嗎?”
皇帝睜眼,龍威猶存:“你這是咒朕早亡!”
“陛下,太醫不說,陛下心裡就沒有一點數嗎?臣妾巴不得陛下長命百歲呢,昭兒是你的親兒,你忍心看他日後無依受人欺淩?”
“唉,詔書又有何用?你兄長無能,維持內閣已是艱難,大臣更是約束不住,屆時朝中必生禍亂。”
皇後心中寒涼:“陛下何意?”
“你猜?”皇帝唇邊綻開一個奇異的笑容。
皇帝心事未了,吊著一口氣與鬼差搏鬥,這皇位,這該死的皇位啊!竟如此難決。
次子無望,長子呢,長子素有賢名,堪當大任,大臣多半會臣服。
隻是心中的一道坎總過不去,總是不甘。
又一日晚間,信王來了,一張禁欲冷淡的臉,坐在床邊,給他讀一段誌怪故事。
故事講的是一對夫妻,前世曆經種種磨難,婚姻並不如意,約定來生再聚,以暗記為憑尋找對方。
父子之間並沒有很多話要說,喂藥、讀故事、憶舊,大多時間都是安安靜靜的。
皇帝努力聚攏他的精氣神,盯著兒子的臉想要看出一點什麼。
“彥兒,你想要什麼?”
“想要江山帝位。”
“你要這個做什麼?”人皆有欲,但皇帝太了解他的這個兒子了,他不願意相信一向淡泊的兒子也存了這種心思。
“留給我的兒子,我愛他如命,不忍他苦,不忍他哭,不忍他求而不得。”
“可你並非朕親子。”皇帝道出他的心事,這是一道過不去的坎。
這道坎,攔著他,誤了他許多,如今仍舊攔著他,他真是又癡又傻。
“我知道,可是你答應過我,你在金氏老宅喬裝成商人,實則為盜,你那時就說過,要為我掙一份大家業,如今你掙到了,給了我又拿回去,我不是聖人,我心裡有怨。”
“可你並非朕的親子。”皇帝倔強的道。
“前世之子,算不算?”
“不算,你此來是為取帝位,你的父子之情,還有沒有?”
“有,不太多。”
皇帝覺得胸口發悶,呼吸困難,卻詭異的笑了。
“來做個交易吧。”
信王平靜的臉維持不住了,他身無長物,不知有什麼可以拿來交易,換取這座重逾一切的江山。
皇帝深深的凝著他:“萬裡江山換一世父子。”
信王不懂:“父皇,您病糊塗了。”
“朕才沒有,朕從來沒有如此清醒過,你身邊不是有神仙嗎?朕把帝位交給你,來世,你要來給朕做兒。”
信王呆住了,他的想象力稱得上豐富,常常編出各種各樣的神鬼妖怪故事,哄兒子睡覺。
可是此刻他發現,他這位帝父的想象力尤勝於他。
“父皇真是異想天開。”
皇帝失望的看著他:“你不願意嗎?這交易你做不做?”
信王冷冰冰的瞧著他,病榻上麵色蠟黃冒著藥味的病鬼,這病鬼正在鬼門關上徘徊,就是不肯離去。
這病鬼手上捏著個至寶不肯鬆手,萬裡江山,還有一縷未竟之願。
“你必須來找朕,不然這江山朕不給你。”病鬼惡聲惡氣的威脅。
“我不會自己去拿?”信王信心滿滿。
病鬼突然舉起了一隻手,寬大的袖子帶著風,淩厲的掃過信王的麵頰,袖子上的九龍刺繡劃過他的皮膚,帶起一片熱,刺痛了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