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小鐲子的白術謹慎看了看裴菏,見她神色疏離,卻沒什麼反對的意思,於是訕笑打了個招呼,撒腿就往外跑,頭也不回。
裴菏垂下眼簾,輕聲笑了笑。
地宮裡,依舊是一片森寂,那光雨還未散去,如深夏夜裡的點點亮光,在空中流淌成河,發出比火更鮮豔的亮光。
亮光從上而下,照在地宮裡,照在涅槃池上,像風裡燃燒的某種易燃物。
隱約的火光中,置身其下的裴菏也微微怔了片刻,腦中思緒也開始模糊了起來。
“貧僧隻是區區過客,裴施主何必如此執迷。”
記憶裡,玄衣的俊美道人麵上帶著淡笑,他一步跨出,就搖身一變,化成了白衣芒鞋的僧人。
“天下不知多少年輕俊才,對施主念念不忘,貧僧勸裴施主還是回頭,不要再自誤了。”
“你得了上清雷法,就不要我了!”
記憶裡,裴菏聽見了自己清晰的哭聲。
青衣的女孩子提著裙角,她站在山澗的溪水裡,滿臉淚痕,溪水漫過她纖細白皙的腳踝,頭上的金步搖隨著哭泣聲,也叮叮作響。
她死死盯著雲霧裡,那個捧著經卷的白衣僧人,哽咽開口:
“無明,你混蛋!你不要臉!”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白衣僧人淡淡念了一句,臉上的神情絲毫不為所動:
“裴施主,勸你苦海回身,早悟蘭因,今後……”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溫聲開口道:
“今後,再也不相見了。”
雲消霧散,僧人的身影再也不見,裴菏見那穿著青衣的女孩子,一路跌跌撞撞,好幾次栽倒在溪水裡,狼狽不堪。
最終在一座雲崖,眼圈發紅的女孩子解下腕上,那僧人先前所贈的銀鐲子,一把將其擲入滾滾鬆濤裡,再也不見。
做完這一切後,她抱住膝蓋,放聲大哭了起來。
記憶裡的哭聲,那麼淒切,就像雷雨天被人遺棄在外,打濕了皮毛的小貓。
地宮裡。
裴菏怔了半響,良久後,她忽得冷笑一聲:
“早悟蘭因?”
“你真以為先前那些事,都能一筆勾銷嗎?”
……
月光明亮,參星皎潔,濃厚的雲朵被亮光也照得堂皇、璀璨,將遁光升到雲層之上後,放眼所見,唯有一片人間水晶宮。
涅槃池三日過去,現在出來,又是一天的日暮。
除了幾座佛塔還幽幽閃著亮光,偶爾傳來些響動,剩下的,唯有萬籟俱寂。
白術踩著雲頭,他望著手腕上的銀鐲子,一時也沉默不語。
顱腦傳來微微的刺痛,並不劇烈,卻正如九數元蓮解開封印的那一幕幕。
“我到底……”
白術歎了一口氣:“還作了哪些孽啊?”
……
……
……
“鶴公的事,你們金剛寺打算如何?”
禪房裡,正有兩人對弈,方丈持黑子,在他對麵的,赫然是太微山現任山主,身為六境人仙的裴止。
裴止收回注視白術的目光,淡淡開口:
“一個天機道的大家,若真鐵了心要和你們作對,對金剛寺來說,也是不小的麻煩吧。”
“和解的禮物已經送去了,是份不折不扣的大禮,鶴公之前所做的種種,寺裡都可既往不咎。”
方丈平靜開口:“但他若執意不識好歹,那就看吧。”
“怎麼看?”
“看鶴公的天機術,到底能隱匿行蹤,隱到什麼時候。”
方丈重重持子一敲,微笑開口:
“他一旦泄露氣機,被神足察覺到,下一刻,就是鶴公的死期!”
裴止搖搖頭,沒有接話。
“這樣一個混賬,唯利是圖,無所不為。”
半響後,裴止突然開口:
“我不信,他真的會因為一個女人,舍了一生的道果。”
“老衲也不信。”
方丈沉默了刹那,笑著接口道:
“隻是世間因緣生滅,又哪來什麼道理可言呢?僔迂佛在成佛前,尚且為一女子苦苦執迷,輪回百十載,糾纏不清,連這等大永恒,大自在的佛陀,都曾經為因緣所困惑,所苦惱,那無明,又為何能例外呢?”
“山主,老衲有句話語要相告,需知心去如風,不可捉故。心如流水,生滅不住故。心如燈焰,眾緣有故。”
方丈寶相莊嚴,平和笑道:
“心如雲——”
“彆心如心如了!”
裴止突然冷笑,他抓住方丈伸向棋盤的手,打斷道:
“禪主臭棋的毛病,總是不改!輸了就輸了,哪來那多大道理,一邊說著,還一邊悄悄悔棋!”
“哪有!”
方丈勃然變色:
“山主怎平白汙出家人青白?老衲的棋品,那是有目共睹!”
……
……
……
於此同時。
西楚。
南華宮。
一座綠瓦朱柱的宏偉宮闕裡,一個容貌秀氣,膚色慘白,幾乎看不出半點人色的少年在盤膝而坐,眼神微閉。
他頭戴紫金冠,相貌也算清俊,隻是渾身上下,無時無刻都散發著一股陰詭邪異的氣息,令人生不起親近之心。
忽然。
一道長嘯聲遙遙響起,爾後,一隻碩大的火鸞,就在綠瓦朱柱的宮闕外,輕輕降下。
火鸞背上,一個黃衣童子翻身爬下,他手裡持著一道符詔,正閃爍發光。
“幽之師兄。”
黃衣童子先是一拜,爾後走近宮闕,朗聲開口道:
“苦蚩真人要見你。”
“老師要見我?”
陳幽之聞言陰陰一笑,他接過符詔,隨意看了兩眼,就丟給了黃衣童子。
“明白了。”
陳幽之微微眯起眼:
“我現在,就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