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過界(2 / 2)

高維尋道者 鵷扶君 10371 字 10個月前

“我的母親很早就死了,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死了,我從小時是被父親和仆人們帶大。父親要做生意,準確來說,我是被那些仆人帶大的。”

“我從小就學著做生意,算術、記賬、稱量,我學人情往來,學著計算各路的關稅,去學怎麼去把西邊的貨物倒賣去東邊……我學得很快,又快又好,大家都對我很滿意,無論是父親還是那些仆人們,他們都覺得我能把家業做大,大到超過南邊的鄭家和北邊的衛家。”

“事實上,就算我做的不好,他們還是會這樣誇下去……父親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孩子,但隻有我,隻有我是嫡長子,隻有我的出身,要比他們都更尊貴。”

楚珣的聲音帶著莫名的笑意,在暗色中,男人自嘲低下頭,搖了搖腦袋:

“等我長大了,也該成親的時候,我娶了北邊衛家的女兒,我並不認識她,也從未見過麵,但衛家很大,比我家還要大。如果和衛家成親,我的生意會更順暢,也會越做越大。”

“再然後——”

在這個陌生而偏遠的山村裡,對著一個陌生的年輕寡婦,劫後餘生的他以一種戲謔的口吻,說起了一切。

楚珣幾乎想要放聲大笑,他捂著臉,聲音從指縫透出來:

“我的父親娶了她!我的父親,他娶了本該是自己兒媳的女人!”

轟轟轟——

暴雷從天空轟然降下,白熾的電光把男人的臉清晰亮起。

“他們有了孩子後,我被趕出了家裡,去一個小鎮裡,做無關緊要的雜事,雖然沒有明說,但大家都清楚,這份家業,已經不再是我一個的人。”

李清麵前,那個雙鬢星霜的俊美男子跪坐在地,他閉著眼,嘴角帶著自嘲的笑意:

“等那孩子長大後,我便被正式趕出了家裡,他的父親擁有了原本應該是我的女人,而那孩子,則有了原本屬於我的一切。”

“我被輕賤,被嘲弄,對最後變成了一個可憐的笑柄,原本侍奉我的仆人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我的仇敵,他們死死盯著我,隨時準備在我身上反咬一口。原本能塞滿整座園子的朋友,到頭來,也隻剩下了寥寥幾個。”

“那……”

李清打量著楚珣的臉色,小心翼翼問道:

“是誰要殺你呢?”

“那女人,她的孩子,或許……”楚珣平靜開口:“還有我的父親。”

“為什麼?”

“我已經長大,而我的父親,他一天天的老了。”楚珣看著窗外的風雨,默然了良久:“其實走到這一步,我早就該明白的。”

兩人默然無語了半響,李清並不知道,這個對她來說過於離奇的講述,究竟是故事還是真切發生過的事,窗外風雨如晦,豬崽哼哼唧唧的叫聲透過雨幕,遠遠打進屋裡來。

“那公子你要怎麼辦?”李清仔細想了半響:“公子你可以在這裡住下啊,這裡很遠的,他們不會找到你的。”

“我要去南邊。”

“南邊?”

“南邊有座很大的寺廟,我以前認識一個叫白術的朋友,他說我可以去投奔他。”

說到此處,楚珣無可奈何地皺了皺眉:“其實,他也沒安什麼好心,但我已經沒處可去了。”

在這場轟隆隆的雷雨裡,楚珣也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對一個陌生的年輕寡婦,吐露出了心聲。

他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疲憊靠在高大的箱櫃上,聽著窗外的雨聲,連手指頭都懶得動彈。

初夏的雨,來的快,去得也快。

過不了多時,約莫是半炷香的功夫,在雷雨聲停歇後,有一陣腳步聲急促響起,旋即,一個小小的身影跑進門來。

“娘,珣哥哥。”

頂著小傘的裴秋昂起頭,把手裡的信箋放在油木桌上,一板一眼施禮:“我回來了。”

“哎呀,還下著雨呢!”婦人急了起來,一把抄起架子上的毛巾,像擦貓一樣裹住裴秋:“你沒淋著吧?”

“沒有,我……唔,我帶了傘!”

楚珣無聲笑了笑,他偏過臉去,目光無意掠過油木桌上的信封,一時竟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伸出手,臨到一半,卻又猛得縮了回去,像是被火炭燙傷了。

“這……這……”

楚珣呆呆打量著近在咫尺的事物,臉上是荒誕卻又不敢相信的神情,在母子倆驚愕的目光中,這個雙鬢斑白的年輕人猛然起身,一把撞開門,奔進未散的雨幕裡。

“珣哥哥!珣哥哥!”

裴秋衝那個狼狽奔跑的人影大喊了兩句,卻沒有得到回應,他跑得跌跌撞撞,時不時摔倒在地,弄得滿身泥漿。

“娘,他怎麼了?”

裴秋被他野獸般的神情嚇了一跳,那個男人晦暗的目光突然就亮了起來,像有一把烈火在他的身體裡熊熊燒起,把最後的餘燼都燃了起來。

最終,楚珣的身影在跌跌撞撞中,一點點遠去,裴秋的目光轉到信箋上,他皺了皺眉頭,若有所思。

……

……

……

“呼……呼……”

楚珣覺得自己的喘息聲像牛吼,像一條快病死的老黃牛,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眼前的景物都有些影影綽綽,像蒙著一層粗紗。

嘭!

好不容易望見了學塾,楚珣還未來得及躬身施禮,整個人便立不住腳,從門戶外狠狠撞了進來。

他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態從地上爬起來,惴惴不安地轉身四顧。

沒有人。

一絲聲音都沒有,靜得連楚珣自己的呼吸聲,都清晰異常。

他猶豫了片刻,狠下心轉過堂屋,走進偏房去。

屋內一片素簡,除了臥榻外,鮮有其他陳設,灰黑的架子上擺著一遝白紙,幾根銀毫掛在筆架上,還微微帶著墨漬。

楚珣默然抬起頭,在床榻正對麵,擺著一副水墨畫,正也是這小屋裡,唯一鮮明一點的顏色。

畫上是兩個人,一個儒衫老者,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坐在大石上,背靠著蒼勁青鬆,他微微伸出兩根指頭,似在講述著什麼,而在大石頭下首,儒衫老者恭敬捧著書冊,正埋首記述著白衣人的言語。

講學圖……

這是一幅再常見不過的講學圖,老師坐在石頭上,而學生則跪坐在石頭下。

楚珣心頭一動,他鬼使神差上前一步,欲要看清白衣人的麵貌。

可他沒能如願。

空洞的留白。

白衣人的麵貌被畫師刻意隱去,隻是空洞的一片。

“我猜錯了嗎?”

楚珣苦笑一聲,他搖頭摘下牆上的畫像,目光迷惘:

“我猜錯了?”

……

……

……

虛虛渺渺,萬象不存,在大地的儘頭,老夫子突然抬起首,手裡的規尺微微一正。

“李況。”

短暫的沉寂後——

有遼闊的聲音從天與海的相連處遙遙傳來,大光充塞了一切,在大光中,數十道神聖宏偉的聲音齊齊開口:

“你過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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