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值天光熾盛,蟬鳴嗚呼,白術皺著眉走入那一片濃陰之中,朝著哭聲響起的地界,步步走近。
竹影梭梭搖曳,繁且密的竹葉擠壓在一處,相互摩挲作響,偶有夏風吹過,便激起一片沙沙聲。
這裡是摩丘山,也因地氣有益修行,被方丈親手於山腹中開辟出一座洞府,用於白術容身,因摩丘山在這百裡內風光獨好,又得有小霞山的名號。Θ喜歡看鵷扶君寫的《高維尋道者》嗎?那就記住舊 時光 文 學的域名.old times c c.c cΘ
沿途所經,隻見青岩映趣,泉透古鬆,端得是靄靄深竹林,林深修澗。清川流其間,懸崖俯可辨。
“你怎會在我的洞府前?”
白術伸手拂開一顆倒竹,歎了口氣:
“玉夫人?”
幾步遠外的大青石畔,蹲著一個抱住雙膝,嗚嗚啼哭的高胖女子,原本碩大,足以容納一人隨意躺臥的大青石,與她比起來,竟是成了小石粒。
女子兩眼腫脹如桃,嗓子裡正悲聲不絕,見突有一道溫潤男聲響起,玉夫人驚得高高蹦起,把地麵震得一陣泥浪翻湧。
“我……我……”
白術看著玉夫人忽得瑟縮了起來,麵紅耳赤,活像個不慎打碎了碗碟,不知所措的孩提。
他怔了怔,心下也是默然。
“林風不好多吹的,雖說修道人不避寒暑,但總是不美。”
白術歎了口氣,伸手往後一指:“玉夫人若不嫌棄貧僧洞府簡陋,還請略移幾步,去裡內飲盞粗茶罷。”
幾點光斑艱難擠破竹林的重阻,穿過葉片的罅隙,輕柔落在白術的臉上、袖上、衣角上。
在嘹亮的蟬鳴中。
眼神清亮的美少年眉眼低垂,如玉雕琢的精致麵容神色莫名,他眼神平靜如水,穿過了林間清脆的鬆風,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玉夫人窘迫轉過身,她忽得有些自慚形穢,這個無端升起的念頭,令白術明明就與她隔著幾步,玉夫人卻覺得,自己與那少年離得很遠,像是永不能靠近一般。
“請。”
白術淡淡笑道:“我雖是個粗人,不懂茶道,但金剛寺卻是家大業大,還請夫人略移尊步,好讓我也儘些地主之誼吧。”
“……不,不了。”
白術看著這個高胖的女人忙不迭擺手,匆亂後退幾步,險些把大青石一腳踩碎。
她寬厚的臉上滿是狼狽不堪的尷尬,窘態百出,玉夫人低著頭,連連拒絕。
“小……佛子,我若進去了,會鬨出笑話的。”
玉夫人用力吸了吸鼻子:“廣霞宮主、元君,還有裴菏、宮照、白露她們。”
高胖女子局促笑了笑:“她們都沒有去過你的洞府,如果我去了,會鬨出笑話的。”
白術沉默了良久,才緩緩抬起頭。
“笑話?”他開口:“什麼笑話?”
兩人對視一眼,不過幾息功夫,玉夫人便率先移開了目光,不敢正視。
氣氛尷尬了許久,沒有人說話,自然也沒有人聲。
鬆風洶湧擠進林間,把青綠的竹葉打得沙沙作響,在周圍聒噪的蟬鳴聲中,白術始終麵色平靜,玉夫人腦袋一點點低下,拳頭也越捏越緊。
“小白,我是不是很醜?”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玉夫人苦笑抬起腦袋,那張寬厚的臉上,所有的肉都抖動了起來。
“神屋山在北衛,在北衛的安南郡,我從小,就是在神屋山長大的。神屋山有三經二十六典,為了成就了人仙,在記事的時候,阿娘就開始教我修行《蚩牛飛熊真經》。”
玉夫人苦笑一聲,蹲坐在地,震得地麵簌簌作響:
“修行了它之後,我一天比一天胖,一天比一天更醜,神屋山的大家都騙我,說到了金剛境後,就能重塑肉身了,一個師姐還信誓旦旦,說這是真的,讓我相信大家。”
“然後……”玉夫人沉默攤開雙手:“我現在,已經是命藏了。”
高胖女人蹲坐在地上,像一頭魁梧的熊羆,她自嘲笑了笑,在竹蔭下搖著頭:
“我這輩子,可能就都這樣了,阿娘說我成了人仙,就能重塑肉身,姑且不說是真是假,可這天下又有幾個人,是能登上第六境,成就人仙的?我也想變漂亮啊,我也不想是這種模樣,我,也想大大方方做一個人。
有誰……願意生來就被當做異類呢?”
白術眼角微微抽動了刹那,沒有說話。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啊,從小到大,我都沒有這麼開心過。”
玉夫人把臉偏向白術,擠出一個難看的笑意:
“你沒有嫌棄我醜,你看我的眼神,和看其他人一樣,都沒什麼不同……小白,我很喜歡你,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並不把我當成是怪物。在你眼裡,我應該和大家,是一樣的吧。”
高胖的醜女子連忙閉上眼睛,她眼圈很快地紅了起來,她不自覺攤開掌心,又很快一把捏上。
第四境,便可重塑肉身,俊秀的會更加俊秀,而醜陋的,也會變得美好。
《蚩牛飛熊真經》。
這門在北地神屋山被列為三經二十六典之首的典籍,是模擬蚩牛和飛熊這兩種上古異獸的氣血變化,從而改造肉身,變化骨骼。
隻是這門心法,卻是模仿的太神似了,即便是第四境的金剛品相,也無法動搖它的成果,撼動根基。
“你為什麼哭?”
白術沉默了半響,他嘴唇動了動,突然開口。
玉夫人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你看到沈蓁了吧,你是看見我和她在一起了吧,當時你離我們,隔得並不遠,其實我也看見你了。”
白術無奈笑了笑:“竟會在摩丘山遇見你,我還覺得奇怪,按理來說,你現在應當以神屋山的名義,在大摩殿和方丈他們一同議事的。”
“我讓小師姐替我去的。”
被白術一語道破心事,玉夫人有些羞臊,她伸出肥厚的大手,不好意思摸了摸頭,甕聲甕氣開口:
“你呢,小白,你怎麼不去大摩殿?”
“寺裡長輩不讓我去,說是怕我到了那裡,會鬨出亂子來。”
白衣如雪的美少年笑了笑,在玉夫人震愕又欣喜的目光中,他上前幾步,竟也一屁股坐下。
“當然,這話很鬼扯。”白術對玉夫人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能鬨出什麼亂子來呢?”
隻隔著短短幾步。
少年輕柔的呼吸聲和笑聲,都近在咫尺。
白術靠著一顆矮竹,跪坐在地,他目光帶笑,唇角也微微勾起,天光照在他素白的發冠上,也將其渲上了一層柔軟的淡暈。
“小白……”
玉夫人揉了揉發紅的眼角,試探著開口:“我能像以前一樣,叫你小白嗎?”
“好啊,你也可以叫我阿術,我以前的朋友叫我阿術。”
白術看著高胖女人小心翼翼的樣子,頓了頓,輕聲開口:“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的。”
玉夫人接觸到她的目光,心下一跳,她感覺胸膛跳得很厲害,像有千百個小人在跑跑鬨鬨,用力擂鼓。
“其實,我對你們,無論是你,還是洛嬋和沈蓁,我對你們,其實都沒什麼兩樣。”
平淡的男聲從身邊傳來,玉夫人側臉看過去,隻見白術微微皺著眉,繼續開口:
“我並不傾慕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也絕不厭憎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換而言之,我對於你們並不抱有什麼特殊的情感,無論是洛嬋、沈蓁,你,還是宮照、白露、溫蘅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