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傻傻笑了起來,露出排玉似的牙齒:“阿石,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是男孩子,我們可以教他打獵和練拳,要是女孩子的話,我們讓宋媽教她刺繡吧。等等,宋媽刺繡好像也不太好。”
她低著頭嘟囔了兩聲,有些懊惱地摸摸頭:
“好像小霜刺繡很厲害的,可她不喜歡我,要是……”
“隱娘。”
“隱娘,等等。”
低沉的男聲再次響起,女人呆呆與廣慧對視了一眼,忽得楞住了。
空氣都靜了下去,隻有炭盆裡的火苗在劈裡啪啦。
“我被主宗的然晉禪師看重了,他要幫我脫離三百禪院,在下個月的楞嚴法會裡,真正進入金剛寺學禪。”
廣慧沒有去看女人的臉,隻是盯著炭盆自顧自開口:
“然晉禪師很看重我,他已收了我當入室弟子,還不顧戒律,給我用了金剛寺的法名……我想出人頭地,我想去看金剛寺的經書,然晉禪師的心意,我不想去忤逆。”
“阿石……”
“孩子不能要。”
“阿石?”
“不能出生。”
女人垂下眼簾,她慢慢用手捂住臉,渾身忽然顫抖了起來。
“我是和尚,我不能破戒。”廣慧壓低聲音,兀自沉默了很久:“隱娘,我不想一輩子都呆在三百禪院,我不要就這樣碌碌,像蟲蟻一樣過完一生。”
“……”
粗青色的茶盞被撞落在地,在滿地的碎瓷中,女人流著淚,顰著眉慌亂搖頭。
炭盆邊,廣慧定了很久,然後沉默收回了步伐。
“你再想想。”
他低聲說,然後推開門戶,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一圈無形漣漪從半空擴散開,廣慧指尖輕輕一亮,雨幕裡便多出幾絲隱隱約約的金線。
“阿石!”
女人撲上前,她想追過去,卻被一股力量狠狠彈開,廣慧隻是低著頭,並不去看。
一座金線編製的囚籠困住了小屋,也困住了女人的哭聲。
“隱娘,我不叫阿石了,我現在的法名叫廣慧。”
門把他的背影隔得很遠,男人聲音低沉穿透雨幕,也像融進了白色的山霧裡:
“我會來看你的。”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見麵,許多年以後,男人無數次地回憶那個瞬間,努力地取回憶每一個細節,卻怎麼回想,怎麼回想,他都記不起女人的臉……
那大概是天神懲罰他的健忘,他曾經討厭她的婆婆媽媽,也討厭過她的臉上胭脂的顏色,可再怎麼討厭,怎麼厭煩,都已經沒有用了。
記憶裡,那時細密的雨絲灑下來,雨幕中的兩個人都沉默著不說話。
林中鳥聲蒼然的,就像神巫的歌聲……
——
——
太和七年十一月六日夜,月上中天。
永嘉山,木屋。
女人的屍體躺在床下,她死得平靜而寂寞,她用一柄小刀割開了脖頸,就像一首被利刃斬斷的小詩。
海棠花哀哀從枝頭飄落,隻留下一地殘紅。
遲來的廣慧木然抬起頭,他身體一寸一寸涼了下去,像是灌滿了冰水。在他視線所及,包袱中的男嬰躺在床頭,身下枕著女人的血書。
似乎是廣慧的注視驚醒了他,靜謐了須臾後,男嬰呀呀張開嘴,好奇瞪大了眼。
自女人死後第一次。
小木屋裡,傳來了一聲嘹亮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