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裡,她那張小嘴倒是求過他,隻不過都是求他走開、求他快點、求他輕點。
但他又是誰,怎麼會聽她的。
“太好了!公子你真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蕭月音麵上的紅暈化成了欣喜。
“那……既然你要去蕭府,我肯定是不能再在車上跟著了。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找個偏僻無人處,把我放下來,好不好?”
那雙鹿眼濕漉漉的,她的長睫和她的瞳色一樣,顏色都發淺。
這樣可憐巴巴地求,倒是比前世裡多了幾分真誠。
“好。”
說完,裴彥蘇擦著她偏坐的身子又站了起來,拉開前麵的車簾,吩咐那跟車的小奴直接往城外走去。
那小奴其實隱約聽到了一點車裡的對話,但縱使好奇心衝破了天靈蓋,也隻能唯唯諾諾,多的一句不敢問。
畢竟是周王殿下,他要說什麼,都自然有他的道理。
蕭月音自然又是千恩萬謝,卻聽裴彥蘇話鋒一轉,問她:
“這位小哥,你既說自己是被人拐到長安來的,那請問,你老家又在何處?”
她抓著褲腳,又一次低下了頭,想了想,才回答:“幽州。”
撒過一個謊,必然就要撒更多的謊來圓。
不過說是幽州,本來也沒什麼錯。
畢竟她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幽州。
誰知裴彥蘇似乎低笑一聲:“今天可真是,事事都湊巧。” 笑音入耳,勾起了一絲癢,蕭月音不自覺抬首,向他看去。
他居然也會笑?
不得不說,薄唇笑起來也很好看。
如果眼神沒那麼凶,她一定會更加放心的。
“我從小在潞州長大,潞州離幽州很近。不過,我聽小哥你的口音,似乎並不像幽州一帶的,又是為何?”
蕭月音呆住,隻咽了咽口中的津液。
自己根本沒去過幽州,又怎麼可能會帶那裡的口音?
為她披上衣衫、牽著她的手往外走,餘光隨意一瞥,卻在轉角的小幾上,看見了一團白色的絨毛。
那是她和靜泓約定的信物,北北的貓毛。
看來,她還是答應了靜泓。
她將他送走,然後和靜泓遠走高飛。
裴彥蘇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86.
與其說是蕭月音主動送裴彥蘇,不如反著說,是他牽著她,一路從他們居住的小院步行到了府宅的大門口。
天色隱隱泛白,夏日的清晨涼風習習,她身上的衣衫單薄,他牢牢牽著她的手卻溫暖熨帖。
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安靜走著。
蕭月音心頭空泛,想要感受如釋重負的快樂,卻又隱約浮起離彆的傷感。
走下台階,裴彥蘇鬆了她的手,小廝胡堅備好的軍馬噴著響鼻,他穿著嶄新鋥亮的鎧甲利落地翻身上馬,從胡堅手中接過馬鞭,偏頭,對她淺淺一笑:
蕭月音磨磨蹭蹭,最終還是被“趕”下了車。
陸子蘇和灰鷹主仆二人,似乎還有彆的事,並未交代一句,便駕車走了。
如果不是因為她實在想拿回那隻祖母留給她的耳環,她這就要撒腿跑了。
再忍忍吧,隻要不出格,抱上陸子蘇這條大腿也不錯。
反正他的小腿都那麼粗壯了。
馬車停在興泰客棧門口,似乎灰鷹在剛剛,已經向客棧老板交代過了。她隻報了陸子蘇的大名,便被那老板畢恭畢敬親自領著,上了樓,去了整個興泰客棧裡最好的一間上房。
興泰客棧是雍州城最好的一家客棧。
打開門之前,蕭月音還抱有一絲幻想。
既然是最好的上房,那給她這個“小廝”的,會不會有單獨的床呢?
事實令她失望。
這間上房的結構,和她在蕭府裡的閨房一樣。裡間寬敞明亮,還連著一個能望見繁華街市的陽台。
而外間窄小,隻放了一張軟榻。
這才是她該睡的地方。
叫了吃食上來,她也將那不聽話的裹胸布重新整理好了,吃食的價格她沒問,反正她現在是陸子蘇的小廝,花多少,賬都算在他的頭上。
等到小食慢慢入肚,蕭月音這才慢悠悠地,開始思考陸子蘇留給她的那句話。
——今晚,她與他同住。
——灰鷹知道該怎麼伺候他。
——她可以去問灰鷹。
每一句,都像是一道驚雷,在她頭頂炸響,又震又碎。
口中含著的桂花酒釀丸子和燈影牛肉,瞬間不香了。
同住……意思可能是她履行小廝的職責,他睡裡間,她睡外間。
但……灰鷹呢?
早在陸子蘇與那幾個賊人談判的時候,蕭月音便偷偷打量過灰鷹,器宇軒昂,高大威猛。
如果不是因為先見過了陸子蘇,她可以說,灰鷹是她見過的,最好看最俊朗的男子。
可是相比起陸子蘇,灰鷹無論是身形、長相還是氣度,都差了一截。
這樣出色的男子,居然被陸子蘇用來服侍他自己,蕭月音根本無法想象。
怎麼服侍?服侍到哪一步?
蕭月音又夾了一口酸菜魚,慢慢挑出細細的魚刺。
陸子蘇明明否認過,他沒有龍陽之癖,他有妻有子。
從前在蕭府,冉氏對她兩個弟弟身邊服侍的人,都十分防備。
因為冉氏,原本是蕭月音的外祖母買來,充作蕭俊和衛遠嵐新婚的婢女。
冉氏自己便是靠爬./床上位的,所以不希望兩個兒子身邊,有和她一樣心懷不軌的人。
故而,從小到大,蕭月音兩個弟弟身邊隻有小廝,沒有婢女。
小廝像婢女一樣,貼身負責主子的飲食起居。
就寢,洗漱,更衣,沐浴。
想到這裡,她艱難地咽下了口中的魚肉。
不過有驚無險,她也算順利到了雍州,傍上了陸子蘇粗壯的小腿,看上去,能讓她少了許多路上的磋磨。
懶得再多想。
不如趁著他們還沒回來,先叫水進來,好好洗個澡。
胸脯失了倚仗,晃晃悠悠一天,讓她十分難受,現在浸在水裡,蕭月音看著那顆紅痣隨著水麵起伏若隱若現,輕輕歎了口氣。
除了嘲笑她是早產兒外,兩個弟弟還說過,她不長腦子,吃下去的那麼多東西,都長到了胸上。
蕭府上也有些不懷好意的男仆,會偷偷打量她那裡。
不過平日裡她少活動,倒也不覺得太過礙事。
她隻要當看不見,逃避慣了。
但這次出逃,不一樣。
裹胸布再細軟,畢竟不是專業的小衣,摩摩擦擦,她很難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今日一半的時間,她都被勒得難受,加上步行了那麼長一段路,她常常喘不過氣來。
但是另一半的時間,因為那裹胸布的突然罷工,她便不得不提心吊膽,一路弓著身子。
脖子也酸,肩膀也酸。
最酸的還是腰。
蕭月音忍不住用小手揉了揉,她力氣不大,但光是這樣,作用也算聊勝於無。
但夢裡的裴彥蘇,力氣可就不止這點了……
她搖了搖頭,不想再去反複回憶那心驚膽寒的噩夢,從水下伸出玉臂,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
沒有什麼香露的味道。
很好。
這下她洗乾淨了,陸子蘇應該不會,再嫌棄她了吧。
***
太陽落山之前,裴彥蘇抵達了雍州城中的乾元錢莊。
灰鷹默默亮出了周王的腰牌,錢莊的掌櫃自然不敢怠慢,上等好茶接待,卻也不敢問周王殿下突然造訪,所謂何事。
“今日可有人,用那有周王印記的銀票,來你這裡支取現銀?”灰鷹自然是明白主人的用意,開門見山。
“不曾有。”掌櫃想也不想,搖了搖頭,立刻回答。
無他,那種銀票特殊貴重,他們雖少見,但那東西身係皇家,他們根本不可能怠慢。
銀票分為兩種。
一種是市麵上流通最廣的,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商賈旅人,皆可使用,且家家錢莊都可兌換;
而另一種,則是有皇家背書,有特殊印記,隻能在乾元錢莊中支取的銀票。
乾元錢莊也有皇家背景。
若不是行家,兩種銀票,很難被人發現細微的差彆。
“殿下,”灰鷹看向一言不發的裴彥蘇,“現在已經快到閉店的時辰,今日那幾個賊人,恐怕不會來了。”
“再等等。”裴彥蘇將手中一直握著的、蕭月音的耳環捏緊,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特殊銀票是皇室為藩王提供的特權,他就藩十餘年,幾乎從未使用過。
使用那種銀票,便意味著告知身在長安大明宮的裴馳,他不老老實實待在封地潞州,而是全天下四處遊曆。
裴彥蘇雖心係廟堂,但在與裴馳的關係上,一向慎之又慎。
遊曆是為遍訪名醫方士,他幾乎從來不插手地方事,隻作壁上觀,韜光養晦。
同時,暗中與朝中一些大臣秘密往來。
否則,前世裡裴馳在與蕭月音大婚當晚暴斃,權宦仇元澄趁機作亂,他裴彥蘇不會如此迅速便收到消息,秘密入宮,還能迅雷不及掩耳,剿除奸宦了。
這一次,他破例用了那特殊的銀票。
他對蕭月音沒有感情,卻不能容許有人企圖玷汙她。
那是獨屬於他的。
而他並未估錯,那四個賊人得到這張巨額銀票,最想做的事,便是立刻將其兌換成現銀,一刻也不能耽誤。
灰鷹駕車技術一流,即使追趕不上那四人的破爛馬車,也必不會被落下太多。
乾元錢莊,又恰好隱匿在雍州城不太顯眼之處。那四人入城之後,一定會先就近找尋錢莊兌換,多碰幾次壁,遇到懂行之人,才會告訴他們這種銀票隻能在乾元錢莊兌換。
以逸待勞,最是穩妥。
有了他的授意,乾元錢莊的掌櫃佯裝檢查銀票的真偽,實際給他們上了有蒙汗藥的茶。
等得久了,再小心謹慎的人,都會越來越暴躁。
何況這些騙子悍匪,本也不是多麼智慧絕倫。
將他們拿下之後,裴彥蘇還十分耐心,等待他們蘇醒。
明月漸漸升起的時候,裴彥蘇將手中的耳環放入懷裡,才抽出了灰鷹遞來的寶劍。
“……是你?”第一個醒來的大漢,看見了裴彥蘇寒光凜冽的雙目。
裴彥蘇的拇指摩挲著劍柄上熟悉的凹痕,並不答話。
“我就說這銀票可能有問題,”大漢被雙手反綁,隻能狠狠啐上一口,“這幾個孬種財迷心竅,非要搶著今天來這兌換。”
“是你們心術不正,殺人放火搶劫越貨,落到我們手上,是應得的下場。”灰鷹在一旁,冷冷說道。
“心術不正?”那大漢低低笑了一下,滿臉都是嘲諷,“若不是我們被官府逼到走投無路,誰還會做這些勾當?你們倒好,出身高貴,生來嘴裡就金餑餑,哪裡會懂,被迫賣地賣妻,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感受?”
灰鷹隻看了身旁的裴彥蘇一眼。
裴彥蘇神色肅穆,仿佛麵前如犬狂吠之人,與他沒有什麼關係。
但大漢所說的,灰鷹並不同意。
灰鷹與飛鵬同齡,從小便是鄉裡的鄰居,一起玩泥巴長大。他們幾歲時,一場瘟疫帶走了所有的親人,他們隻能流落街頭,與野狗搶食,還差點被高門大戶的囂張仆人打死。
是周王殿下救了他們,為他們起了新的名字,給了他們體麵的身份,帶他們入了武門,成為隻忠心於周王一人的貼身護衛。
人不是被逼到末路,就隻有作奸犯科這一條路可以走得通的。
還在思索間,卻見裴彥蘇迅雷不及掩耳,隻用單手,便已擰斷了那大漢的脖頸。
“哢嚓”一聲,清脆明晰。
倒地時的灰塵,濺在了大漢身旁,那駕車馬夫的身上。
此時馬夫已醒,眼見裴彥蘇出手極狠,也知自己求饒無用,下場隻會更慘。
“既然你武功這麼高強,在路上的時候,為何不直接對我們動手?”
馬夫轉頭,發現另外兩個同夥也已醒來,“哦~”
故意拉長了尾調:“原來是顧及那哥被我們騙來的娘們,對不對?”
“那娘們嘛,長得倒是標致得很,”另一個賊人咂咂嘴,拉碴的絡腮胡跟著動了動,“即使是女扮男裝,也照樣騙不過我。”
“這樣的娘們,我們做這行久了,倒是見過不少,”馬夫也跟著淫笑一聲,猥瑣至極,“也嘗過不少,我看她清純得很,肯定還是個雛兒。”
灰鷹拳頭緊握,若不是一早就被裴彥蘇囑咐,他起先就會出手,讓這幾個大放厥詞的賊人閉嘴了。
但裴彥蘇說,他必須親自動手解決,灰鷹便隻好忍耐了下來。
“那可不,”此時,剩下的一個賊人也開了口,“這位公子月願冒著把我們放跑的風險,也要保那娘們毫發無損,恐怕,還沒破她瓜吧。”
“咱們英雄所見略同啊,”馬夫還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他們這些公子哥,哪一個不是用完就扔?如果早就嘗了那娘們身子,今天也不會這麼麻煩,還專門給我們做這個局了。”
“那娘們胸大腰細,臉也好看,一雙細腿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騎在她身上,把她撞到說不出話,會是怎樣銷魂——唔!”
剩下的淫詞浪語,他已經說不出口了,因為裴彥蘇的劍,已經直直刺穿了他的喉嚨。
蕭紅的鮮血順著他臟兮兮的前胸流下,不出片刻,粗布短褐已被染得透黑。
而旁邊兩個人,也並未來得及驚訝,裴彥蘇已抽出腰間短刀,將其中一人的胸膛刺穿。
另一人,則生生被裴彥蘇的掌風,震碎了頭骨。
粉褐色的腦漿,從他已停止了呼吸的鼻孔中,緩緩流出。
血腥氣瞬間彌漫,灰鷹遞上巾帕,裴彥蘇慢條斯理,擦拭著指間沾染的點點血跡。
他其實很少殺人。
不是出於仁慈,他也不認為自己是個仁慈之人。
藏拙的同時,自然也要藏鋒。
每一次出手,他心中那陰暗角落裡埋著的那個人,便會被他殺死一次。
從六歲起,他隻知道那個人的存在。
姓甚名誰,身在何方,他從未探聽過。
但他一心想讓那人消失,挫骨揚灰,萬劫不複。
寒鴉飛過頭頂,夜風吹拂,血腥氣淡了些,裴彥蘇也覺得頭隱隱有些疼痛。
是他熟悉的、喜歡的感覺。
“處理乾淨些。”吩咐了灰鷹,裴彥蘇正要轉身走人,卻聽灰鷹急道:
“殿下,屬下有一事未明,實在需要殿下示下。”
“叫公子。”剛剛在錢莊掌櫃麵前,灰鷹就叫錯了口,他必須要糾正過來。
“哦,公子,”灰鷹抿了抿嘴唇,“若那衛小姐問屬下,究竟要怎樣服侍您,屬下……該如何回答?”
既然那幾個賊人都直說了,那他灰鷹也不再顧忌,稱了她“衛小姐”。
他雖然不懂為何裴彥蘇不願袒露身份,但裴彥蘇為了衛小姐大費周章懲治賊人,必然是十分看中她。
至於為什麼要逼衛小姐做周王殿下的小廝,他就更是無從知曉了。
整個潞州周王府上下都知道,裴彥蘇身邊不僅沒有婢女仆婦,就連服侍的小廝太監,都幾乎沒有。
聽周王府裡的老人說,先前周王的生母、跟著裴彥蘇到潞州就藩的德宗賢妃範氏,無數次想給他身邊塞人,裴彥蘇被弄得煩了,便連貼身服侍的小廝都遣散了乾淨。
這幾年來,誰都沒有近過裴彥蘇的身。
話音落地,久久沒有回應。
灰鷹微微抬首,裴彥蘇眸光凜冽,緊抿的薄唇未動,似乎並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
“屬,屬下失言了……”額頭一涼,是他出的虛汗。
主子都這麼說了,他還能怎麼辦?
衛小姐看起來天真純潔,美麗又善良,應該也是個好騙的,到時候她真的問起,還不是任他胡咧咧?
“她姓蕭,是禦史中丞蕭俊的長女,蕭月音。”
灰鷹輕輕沾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聽到裴彥蘇出聲。
蕭氏女——那豈不就是昨日裡裴彥蘇帶著飛鵬,親自登門拜訪的那家?
當時他和飛鵬都覺得奇怪,自己的主子向來低調穩重,怎麼突然說起,要上朝廷命官府上去了?
這完全違背了裴彥蘇日常處事的原則。
聯想到裴彥蘇執意隱瞞身份的行為,灰鷹恍然大悟
——為什麼飛鵬好端端的、並未犯錯,會被裴彥蘇打發入了宮,不讓他跟他們一並回潞州……哦不,幽州。
因為,飛鵬昨日在蕭府露過麵,說不定,還被蕭小姐看見過。
原來如此。
跟隨殿下這麼多年,他的身邊從未有過任何女子,灰鷹和飛鵬都一致認為,就算賢太妃公主再怎麼著急,殿下都絕不會沾染女色的。
卻不料,一朝碰見心動之人,殿下竟然變了副模樣。
隻是殿下先前,為了能讓蕭小姐毫發無損從那幾個賊人手裡脫困,編了謊言說自己已經成家生子,那蕭小姐完全信以為真。
殿下現在可是主動追求,這種有礙發展的謊話,恐怕還要好好圓。
也不知道平日裡不愛說話的殿下,為了哄蕭小姐,會說出怎麼樣驚世駭俗的東西來。
……反正,雖然現在接觸還不深,但灰鷹很喜歡這個未來周王妃。
***
留灰鷹一人處理那四個賊人的屍首,裴彥蘇先獨自回了興泰客棧。
入了廂房的裡間,第一眼,便看見蕭月音穿著白天的那身衣服,躺在本應該屬於他的床榻上。
正睡得香甜。
地上還有水跡,她應該是沐浴過了。
但明顯,她身上的香味並沒有被洗乾淨,反而越來越濃鬱。
一聞到那陣異香,裴彥蘇便喉頭發緊,莫名煩躁。
上一世也是這樣,異香害人。
裴彥蘇大步上前,走到床榻邊,傾身,想要把熟睡的美人推醒,質問她,到底有沒有把他的吩咐聽進去。
指間隻差一寸,快要觸碰到蕭月音微顫的長睫時,她突然一個嘟囔,說了夢話:
“裴彥蘇你走開,不許再碰我!”
“痛!好痛!”
“偷情生出來的孩子,是私生子……”
裴彥蘇的大掌,驟然僵住了。
這一次沒喚她“師姐”了,倒也還是靜泓的本色。
她的腳步快了些,已經走到榕樹樹蔭之下了。
“真兒,你在這裡做什麼?”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裴彥蘇。
蕭月音心頭猛地一震。
87.
一瞬間,蕭月音的雙腳如同灌了鉛一般,根本挪不開。
但她在飛速思考。
裴彥蘇帶領大軍早已開拔,此時他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白晝的燥熱已被夜風吹散,榕樹上掛了幾隻蟬,用嘶鳴證明著它們的存在。
高掛的豔陽,突然在此時露出了猙獰的麵目。
日光熱烈灼人,蕭月音被刺到閉上了眼,抬手,用掌心擋住。
她還在回味陸子蘇的提議。
若是她打賭輸了,就要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麼?她能做什麼?
他可親口承認了,沒有龍陽之癖。
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蕭月音默默轉身,將陽台的那幾扇門,一扇一扇,緩緩關上了。
陽光可以透過乾淨無塵的玻璃照進來,卻因為多了一層遮擋,再也無法張牙舞爪。
這下滿室冷靜,她也可以冷靜下來。
若陸子蘇已看穿她的女扮男裝,甚至看穿了她的身份,他應該直接戳穿。
而不是在這裡似是而非吧。
“你,你要我做什麼?”背靠在門上,頭頂有被玻璃折射過的溫暖陽光,給了她一點點底氣。
“你先說,賭不賭。”這使得陸子蘇看起來也沒有那麼咄咄逼人了。
蕭月音實在很想拿回自己的東西。
耳環,玉佩。
她在這個世上本就沒有多少牽掛和寄托,耳環是祖母喬氏留給她的遺物,玉佩是與生父談承燁相認的信物。
她不能一直被陸子蘇拿捏。
拿回來了,她才能掌握主動,若是哪天實在受不,不想繼續留在他身邊,自己隨時都可以跑路。
再說,即使陸子蘇是灰鷹的主子、自詡對灰鷹了無智障,她也不一定會輸。
陽光照得她淺發暖融融,蕭月音點了點頭,最終同意了。
去叫客棧的人送午飯上來的時候,她又一次聽到了樓下大堂裡,幾個人討論妙荷姑娘的事。
花豔樓,是雍州城裡最大最豪華的青樓。
而妙荷姑娘,自從掛牌出山以來,便很快成為整個雍州城內勾欄瓦舍身價最高的姑娘。許多豪門貴胄、脂粉常客,一擲千金,都隻為博美人一笑,與美人共度良宵。
但幾天之前,花豔樓裡突然傳出風聲,說妙荷已經自己攢夠了贖身的銀兩。
她平生所願隻為脫籍,許一良人為妻,所以決定以拋繡球的方式招親,繡球不管被誰拿到,隻要那人未娶妻,都是她未來的夫婿。
之後,無論是盛大的婚禮、婚後的所有開銷,都由她來出資,唯一的要求,隻是他們的孩兒跟她來姓,其他種種,俱是無須考慮。
蕭月音向陸子蘇轉述這些的時候,陸子蘇正在慢條斯理用著午飯。
開水白菜和八珍豆腐盒,配一道紅果木烤的肥美鴨子。
七寸六分長的銀筷,方頭燒藍的梅竹雙清紋飾,卡在他修長的指節裡,為他更添了幾分清冷。
她想,銀這個東西雖冷,卻不如玉,更契合他的氣質。
但他偏偏又是個商人,最應該沾染金銀銅臭。
“拋繡球招親,實在獵奇,我從前也隻在話本子上見到過,沒想到今天,也能眼見為實。”
陸子蘇卻另起了話頭:“話本子?你識字嗎?”
蕭月音點了點頭。
“噢?”他卻放下了那雙銀筷,目光落在了她理所當然的臉上,“是誰教你識字的?”
“蕭府大小姐?”
他們明明在討論灰鷹和妙荷姑娘的事,怎麼又被他轉到“蕭月音”頭上去了?
但她之前已經為自己編造了一個窮苦的出身,如果說她小時候就讀過書,更容易露出破綻。
蕭月音無奈點點頭。
“這個蕭府大小姐很有意思,”陸子蘇頓了頓,“教人識字,是為了讓他不被人騙,她怎麼還讓你看那些沒用的話本子。”
提起話本子,蕭月音不由胸中一熱,這可是她過去孤獨生活的快樂源泉,她容不得陸子蘇這樣汙蔑。
“蕭府大小姐就喜歡看話本子,她教我識字,把那些話本子給我看、給我講,又有什麼問題?”
也許是她的音量提高,也許是她的小臉漲得通紅,陸子蘇伸出骨節分明的長指,輕輕敲了敲桌麵。
回響清脆。
他讓她坐下來,和她一起用飯。
“以後用飯,不必和灰鷹一起。”
蕭月音拿過桌上另一副備用的碗筷,卻並未開動。
“拋繡球招親,此事風險巨大。如果那妙荷姑娘頭腦清楚,一定不會用這樣的辦法來輕易托付終身。”
陸子蘇繞回了最開始的話題:“除非,她有難言之隱。”
開水白菜湯底濃鬱,夾起一片菜葉,滴滴答答掛著。
她聽了他的分析,不由地點了點頭。
“既然她有難言之隱,以灰鷹的優秀,她見到灰鷹,一定會將自己的難處說出來。”
“你與灰鷹相識不過兩日,連你都說,灰鷹心腸熱,好打抱不平。眼前的美人向他哭訴難處,他難道還能坐視不理?所以,你輸定了。”
一番分析,結論是她必不會贏。
蕭月音用筷子撚了一點沾著肉鬆的豆腐,細白嫩滑,像她的皮膚一般:
“那可未必,就算你推斷是真的,妙荷姑娘確有難言之隱,灰鷹也想幫妙荷姑娘,卻也不是隻有娶她、隻有一直待在花豔樓這一條辦法,他隨時都可以回來。”
陸子蘇把視線從她的鵝蛋臉上移開,聲音沉沉:
“花豔樓是雍州城第一大青樓,燈紅酒綠、衣香鬢影,灰鷹從小沒怎麼接觸過女子,難保不會亂了心智。”
豆腐沿著喉嚨,經過胸腔,再緩緩滑入脾胃。
蕭月音享受完極致的口感,這才發問:
“你對青樓,十分了解,看來肯定是經常去的。”
陸子蘇斜了她一眼,不辨喜怒,隻反問道:
“你呢?你覺得呢?”
她輕咬嘴唇,決定先不嘗那勾引了她許久的果木烤鴨,直視他略顯輕漫的眼:
“你那麼有錢,長得又好。話本子裡都寫了,你這樣的公子哥,即使娶到的夫人國色天香、完美無缺,也一定不甘心一生一人,一身風流無處發泄,不僅美妾和通房成群,也時常流連秦樓楚館,十天有八天不回家。”
裴彥蘇不曾想,她這小小的、漂亮的腦袋瓜,竟會裝有這麼多奇怪的東西。
從前的日子,她一定是十分孤獨的,不然也不會看那麼多話本子。
不想多費口舌,他隻用三個字來否定:“你錯了。”
但麵前的鹿眼姑娘顯然並不接受他的反駁,圓腮鼓起,長睫微張:
“嘴長在你那裡,你當然想怎麼說都可以,不承認就算了。”
而生平不愛言語的裴彥蘇,卻也鬼使神差多了幾分好勝之心,難得端正,一字一句說道:
“我陸子蘇,敢作敢當。”
“那你說說,你為什麼會對青樓,這麼了解?”果木烤鴨的清香浮油盈在她的櫻唇上,鮮亮多汁。
堵住最好了。
壓住胸中躁動,裴彥蘇依舊麵色不改:
“我是商人,行商時走南闖北——”
客棧的小二卻在此時敲門進來,說有一封從花豔樓寄來的信,要親呈陸公子。
待陸子蘇接過信,客棧的小二適時離開,他才展開那染了脂粉香氣的信紙,略微掃讀。
“灰鷹請我晚上去一趟花豔樓。”
“所以,我們兩人的打賭,你輸了。”
蕭月音嘴裡的烤鴨頓時不香了:
“我輸了……行吧,那你準備讓我,為你做一件什麼事?”
卻不想陸子蘇雲淡風輕,將那封信沿著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還沒想好,先欠著。”
這東西還有欠著的一說?
拖久了,他會不會提什麼過分的要求?
到時候,她又要怎麼辦?
她果然還是處處受製於人的。
剛剛還擲地有聲的質問,一眨眼,蕭月音隻覺得一股委屈彌漫,壓得她心口發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簾,任眼淚上湧,浸濕了那雙可憐巴巴的鹿眼。
陸子蘇卻歎了口氣,聲音軟了一份:
“既然你對青樓這麼感興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豔樓。”
***
出乎意料,陸子蘇專門為她重新準備了一套成衣。
蕭月音身材嬌小,普通的成衣尺碼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後,還是陸子蘇出了三倍的價錢,讓客棧的小二用一整個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終於買回了合適的。
潞綢的坦領外袍,窄袖修身,蔥黃底配以如意雲暗紋,穿在蕭月音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貴公子之氣。
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將發絲放了下來,準備重新梳一下發髻。
垂頭小心通發的時候,她暗暗想到,剛剛自己又重新將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萬不能再掉了。
裴彥蘇卻在此時突然進門。
蕭月音如瀑布一般的長發,也同樣闖入了他的眼簾。
她的發色很淺,今日在陽光照射之下,泛著更加柔嫩的光暈。
前世裡他們相見的第二麵,在她被他救出來後的那晚,他為她也通了發。
她那時一貫天真單純,還把他當成是“裴公公”。
但沒有哪個公公,會像他那樣真正疼她。
儘管他不愛她。
她胸前的紅痣,有和她的天真單純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公主才能睡的鳳榻,她這樣想要劃分他們的涇渭。
裴彥蘇的父親德宗、長兄裴馳和另外幾個已經早逝的兄長,都是天生發色淺,瞳色也淺。
她的發色和瞳色,比他們的,還要淺上幾分。
而擁有著這樣珍貴特質的蕭月音,此時穿著他為她準備的男兒裝,已將男子發髻重新梳好,正對著銅鏡,看來看去。
她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迷惑之時,陸子蘇悄然走到她身後,長指微曲,親手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發簪。
應該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貴的公子彎腰俯身,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枚佩環,又親手在她腰間係上。
夕陽西下,除了燥熱的日光落在他寬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籠住了她,一呼一吸,連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臉,她以為他是裴彥蘇。
“這樣,才配得上做我身邊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專屬於陸子蘇的疏離。
蕭月音卻紅了雙耳。
“蕭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頭舒展,眸色微動。
“嗯?”她一時並不明白。
“走吧,帶你去見見世麵。”
早已過了酉時,兩人步行,行至距離興泰客棧並不遠的花豔樓。
天色漸暗,夜色還不深,花豔樓所在的後羅街,此時卻已經華燈初上。
後羅街是雍州城內秦樓楚館的密布之處,勾欄瓦舍縱橫,兩人還未走近,已看到無數衣香鬢影。
耳邊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縱調笑之聲,還有笙歌燕語,絲管紛紛。
陸子蘇的步伐很快,蕭月音需要專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腳步急促的後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縈繞在周圍的各類脂粉和無數香氣,便更加迫不及待,撲鼻而來。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說道。
從來沒有在這麼香的地方待過。
但見陸子蘇表情依舊淡漠,她還是生了點不滿:
“你總說我身上有香露的氣味,可是我明明就沒有用!”
“現在,這裡這麼香,你怎麼就不說了?”
卻不想陸子蘇麵帶疑惑:
“有嗎?可我還是隻能,聞到你身上的氣味。”
他沒救了,鼻子已經徹底壞掉了!
“不過,這多聞了一天,我已經有些習慣了。”
說話間,陸子蘇已經停在了花豔樓前,正抬著頭,不知在張望什麼。
蕭月音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豔樓的門前,無論是客人的衣著打扮、舉止談吐,還是門口迎賓的姑娘們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們路過看到的那些,要講究體麵幾分。
不愧是雍州城裡排名第一的花豔樓,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點,恐怕會有更多貪歡之人,趨之若鶩。
一進門,便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婦女迎了上來,打扮豔而不俗,說話語氣軟軟糯糯,先是將他二人從頭到尾打量一遍,然後笑著問他們,是要吃茶還是要過夜。
蕭月音自然不敢忘記來此的目的,張口便想說找灰鷹,卻聽旁邊的陸子蘇,已經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間?”
一看就是熟客。
那婦女搖了搖手裡的花絹,精致的口脂滿滿都是討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靜瑤姑娘彈琴,雅間一早便被訂滿了,二位如果不嫌棄,可以坐大堂。”
“或者,樓上幾個包廂還空著,看二位麵生,不如我多叫幾個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當是我水玲瓏自掏腰包,私人請你們的。”
陸子蘇卻不為所動:“不用,大堂就好。”
兩人坐定,幾乎同時就上了茶,青花瓷盤裡的點心精致名貴,隻是賣相,就已經勝過昨日和今日,蕭月音吃到的興泰客棧裡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兩個茶盞都是建盞,曾經也是前朝皇室的禦用茶具。
她將建盞捧在手裡,自己的這隻,掛著金屬光澤的油滴釉,小至針孔;而陸子蘇麵前的那隻,盞上紋飾像兔子的毛發,被稱為“兔毫盞”,玄黑色底釉,毫紋細長柔韌。
蕭月音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盞中盛的茶。
“碧潭飄雪雖好,但在這裡,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陸子蘇聽聞,轉頭看她:“何以見得?”
“碧潭飄雪產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頂級綠茶與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製而成。若放在尋常清淡的環境之中,茉莉花香與綠茶的濃香交融一體,原本是香氣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現在嘛……第一,碧潭飄雪顏色較深,你我的茶盞也都是黑底,茶水與茶盞混淆,飲用之人恐怕都難以分清;”
“第二,現在這滿室凝香醉人,碧潭飄雪又以茉莉花香氣見長,兩味相衝,實在是多此一舉了。”
一口氣說完,蕭月音的拇指與建盞光潤的杯口摩挲,頗有些得意。
花豔樓的老板隻急於展示財力雄厚,距離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終還是差了一截。
陸子蘇聞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樣端起了麵前的兔毫盞,呷了口涼了一分的碧潭飄雪之後,才幽幽說道:
“是我從前小看了你,你不僅僅是會識字、看話本子的。”
直到此時,蕭月音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編造的那個出身,根本不可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她隻能趕緊先為自己找補:
“都,都是我胡說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裡又敢在陸公子你的麵前,班門弄斧。”
但她確實是存了賣弄的心思。
從前在蕭府的時候,哪裡有這樣的機會,又哪裡會有人肯聽她賣弄呢?
不過,幸好剛剛她留了一手,並沒有賣弄建盞的知識,不然,估計真的就要圓不回來了。
陸子蘇語音淡淡:
“這些,也都是那蕭府大小姐教你的?”
台階已經鋪好,蕭月音連忙拚命點頭。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她還趕緊拿了筷子,根本沒握穩,就夾了一口瓷盤裡的蓮蓉水晶糕,囫圇吞棗,咽了下去。
作為大家閨秀,平日裡的飲食她一向自控,細嚼慢咽,絕不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門貴女的做派。
這樣,陸子蘇就更不會懷疑她在說謊了吧。
卻不想她還被那蓮蓉水晶糕噎著,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陸子蘇卻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點點糖精,沉聲道:
“說說看,她還教了你什麼?”
公主院內,韓嬤嬤和戴嬤嬤久不見蕭月音回來,正在商量出去找人。
一眨眼轉身的功夫,卻見今早出征的王子不知從哪裡出來,懷中還抱著昏迷不醒的公主。
韓嬤嬤與戴嬤嬤對視一眼,都知道情況詭異,但誰都不敢開口問。
跟著王子回到臥房,但見他將公主放回床榻,然後一麵向外走,一麵冷冷吩咐道:
“為公主備水,她在城外惹了一身塵土,好好為她沐浴洗淨。”
走到房門口,忽然又改了主意:
“不,備水就行,多備一些,我親自給她洗。”
88.
韓嬤嬤滿腹疑惑,卻什麼都不敢問,見蕭月音被裴彥蘇放回床榻上後仍然未醒,不免又擔憂起來,小聲道:
“公主這樣……”
裴彥蘇凜冽的目光掃來:
“公主沒事,隻是受了些驚嚇。”
韓嬤嬤嚇得一個激靈。
裴彥蘇再次翻牆回到蕭月音的小院時,韓嬤嬤和戴嬤嬤都守在主臥的門口。
見到他滿身戾氣回來,韓嬤嬤不敢對這撲麵而來的血腥氣皺半點眉,隻恭敬行禮後,垂首向王子回道:
“王子的吩咐,奴婢不敢有半點違逆。水已經為王子和公主備好了,公主仍在昏睡,奴婢二人,也並未走漏半點風聲。”
“嗯。”裴彥蘇淺淺回應,邁步往裡走,“今晚沒有我的允許,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進來打擾。”
蕭月音倒吸了一口氣。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經書裡都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聖人對君子的規勸。她飽讀詩書,自然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她現在做的事,確實一點也不“君子”。
無論是身為一個教養嚴格的大家閨秀,還是一個寄人籬下、低賤困苦的貧弱小廝。
但她就是聽了,就是看了,況且,她又不能看清全貌……
反應過來的蕭月音,胸口憋了一股悶氣,隻低聲反駁陸子蘇:
“你,可你也在看啊。”
陸子蘇不動聲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態勢:
“我對彆人的床笫之事,並沒有任何興趣,何況現在這件事的主角,是我的手下。”
蕭月音咬唇,往一旁挪了挪,徒勞阻止他的鉗製:
“現在,我們現在怎麼辦?”
在這樣下去,她不得不承認,外麵這樣的香豔情景,讓她又一次不可遏製地想起了夢裡。
夢裡和裴彥蘇的。
做夢,和親眼所見到的,到底是不一樣的。
夢是一樣很模糊的東西。
夢裡,不僅僅裴彥蘇的麵貌是模糊的,還有裴彥蘇開始不管不顧吻她之後,究竟那些“不該發生的事”到底是如何發生的,也全都是白花花一片,模糊得很。
她自己也會像妙荷這樣,陡然失了心智,主動去吻裴彥蘇嗎?
還是會學妙荷這樣,儘管千般不願,也還要幫裴彥蘇脫衣服?
她統統看不清,也統統記不清。
她隻記得,裴彥蘇最喜歡反複把玩她的月要肢和月匈脯,簡直愛不釋手。
就在蕭月音頭皮發麻的當口,灰鷹一聲粗重的喘./息傳來,外麵的兩個人,似乎停止了親密的動作。
喘./息……喘./息……
身後這個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陸子蘇,似乎也在輕喘,呼吸濃重。
灰鷹連聲音都是滾燙的:
“妙荷,妙荷,你彆這樣……”
可妙荷卻似天真爛漫:
“鷹哥哥,你說哪樣呀?”
灰鷹哽了哽,更是無地自容一般:
“我、我們還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那樣……”
妙荷頓了一頓,再開口時,嗓音卻是嬌柔的嘶啞:
“鷹哥哥,你嘴上說著不嫌棄妾出身低微,不嫌棄妾人儘可夫、下賤卑劣,不嫌棄妾是個淪落風塵的女子,但你現在的種種行為,卻還是在實實在在地拒絕妾……”
後麵的那幾句話,明顯帶著哭腔,就連搭在灰鷹小腿上的那雙足,也開始跟著抽抽搭搭。
嬌軟美人落淚,任誰都頂不住。
就算是蕭月音這樣的小可憐,也不由得對妙荷又多了幾分同情。
妙荷再怎麼冰肌玉骨、柳嬌花媚又如何,灰鷹如果說了不要她,她也隻能咽下苦淚,默默忍受。
心化了大半的人又何止蕭月音一個,灰鷹也軟了語氣,連連哄道:
“妙荷,你看你又在胡說。我灰鷹既然已經答應了你,便已經將你視作了未過門的妻子,又怎麼會、怎麼可能嫌棄你呢?”
妙荷不語,隻還在抽抽搭搭。
灰鷹有些慌了,隻見他雙腿微收,像是在絞儘腦汁,想著怎樣才能哄住麵前被傷透了心的美人:
“從見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經認定了你。拋繡球招親這樣荒謬,卻還是讓那繡球砸在了我這個無關之人的手上,這不是上天注定的緣分,是什麼?”
見妙荷似乎停止了啜泣,灰鷹繼續說道:
“妙荷,我之所以拒絕你,不是因為不愛你、或是看低你,恰恰因為你我即將正式成為夫妻,我若是在此刻輕薄了你,是在委屈你呀……”
妙荷未動,隻低低“嗯”了一聲,嬌嬌柔柔,斷斷續續:
“鷹……鷹哥哥,妾的心口好痛。”
灰鷹一下便緊張了起來:
“心口痛?怎麼回事?剛剛我們行酒令時,不還是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痛起來了?哪裡痛?怎麼痛的?”
妙荷夾著嗓子,嘶了一聲,羞羞答答:
“這裡……這裡……鷹哥哥,妾心口好痛,你來幫妾揉揉,好嗎?”
聽到此處,蕭月音腦中似有一根緊繃的弦斷了,酥酥麻麻,如春雷炸響。
她雖然看不見他們,卻也知道,妙荷是要灰鷹揉她的心口,至於心口在哪兒……
蕭月音前臂微抬,下意識想要捂住她自己的胸口,隻一動,剛剛頭頂炸響的春雷,變成了驚濤駭浪——
她在離開客棧之前,反反複複確認,裹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的裹胸布,居然在這個極其關鍵又極其尷尬的時候,鬆了……
鬆了!
雖然身處黑暗,但她此時臉色慘白,如同失了好幾天的鮮血一般。
今日她穿在外麵的,是陸子蘇花了三倍價錢、興泰客棧的小二跑遍了整個雍州城才買回來的合身的外袍,坦領、潞綢,布料是輕薄通透的。
可不比昨日她的那身粗布短褐,即使裹胸布出了問題,也勉強可以遮擋。
更令她手足無措的是,這一回,因為她在衣櫃裡關著,後麵還站了個壓迫感極強的陸子蘇,聽著外麵的、念著自己的,她精神緊繃,那裹胸布不僅是鬆了,甚至已經垮到了腰間,撈也撈不回來。
其實,也不過就是眨眼之間的事,衣櫃門外的風雲激蕩,她心神不月,又哪裡顧得上反應。
蕭月音想要抬手,好歹摸一摸究竟如何,卻被身後的陸子蘇反剪手腕,力道極大,動彈不得。
陸子蘇在她耳邊咬牙切齒:
“衛郊,你要是再亂動一下,我就殺了你。”
怒入骨髓,極其凶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一般。
陸子蘇的唇貼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她甚至下意識認為,他說完這句話,立刻就會將她那不堪一擊的耳朵,咬下來一般。
蕭月音閉上了雙目。
儘管這兩日的接觸,她知道他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可這也是陸子蘇第一次,用如此駭人的語氣同她說話。
氣息凝在口中,她不敢吐出,隻能生生憋著。
在此之前,她隻覺得陸子蘇冷漠,又時常莫名其妙陰陽怪氣,但細究起來,他對她其實也不算太差。
他救了她兩次。
她雖然被迫做了這個小廝,但沒有哪家的小廝,能像她這樣,做得這麼舒服吧。
可現在,是她的裹胸布鬆了、掉到了腰際,難堪的人明明是她,可是氣急敗壞露出猙獰麵孔的人,竟然是她身後這個一直隱忍不發的陸子蘇?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道理不是這麼個道理啊!
這副吃人的嘴臉,讓蕭月音又一次想起了裴彥蘇。
儘管她費勁心思,從蕭府裡出逃、躲了夢裡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為了躲開裴彥蘇,但她又在這個途中,反複深陷與裴彥蘇的糾纏。
夢裡,與裴彥蘇做那些有違綱常之事;
白天,總是不合時宜想起裴彥蘇。
那個她隻見過背影、隻虛虛聽過他說的八個字的男人,究竟要怎麼樣,她才能徹底擺脫他呢?
裴彥蘇,你這個大壞蛋、大淫棍,我恨死你了。
胡思亂想還在繼續,第一場夢的後來,裴彥蘇在她的鳳藻宮裡留宿的第一晚,也是他強要她的第一晚。
裴彥蘇對她下手極狠,蕭月音雖然是在是想不起來具體的過程,但最後,她身上那件純白的、嶄新的、為了給裴馳服喪才穿的真絲寢衣,被裴彥蘇撕成了一塊一塊。
寢衣和她的下場一樣,淒慘無比。
現在的她,似乎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呀?
陸子蘇身形高大,武功高強,另一隻手,輕而易舉就鎖住了她的胯,根本不讓她抖動。
但她還是忍不住發抖,一直凝在眸中的眼淚,也傾瀉而下。
冰涼的淚水,滴到了裴彥蘇緊鎖她胯的手上,是濕的。
裴彥蘇被這衣櫃裡莫名的處境弄得心煩氣躁,這幾滴淚,似是澆熄了他衝天的穀欠火一般。
他很想衝出去,把灰鷹這個小子給撕了。
一步錯,步步都錯。
灰鷹和飛鵬,兩人都是他收養的孤兒,從小便跟著他。他一向嚴格要求自己,這兩個人又俱是優秀懂事,也學著他,根本不近女色。
裴彥蘇原本想著,等這一次的事情徹底了了,周王風光迎娶周王妃、他的野心他的霸業事畢,他就給灰鷹和飛鵬兩個人都挑可心的姑娘,讓他們都成家立室,從此好好生活。
但天降繡球,事情拐上了另一條頗為奇異的軌道。
看灰鷹那不值錢的樣子,明顯對那妙荷動了情。
本來,裴彥蘇與蕭月音到花豔樓找灰鷹就算是正事,灰鷹卻不知是出於什麼,竟然讓他堂堂周王,躲在衣櫃裡聽手下的壁角。
但也算鬼使神差,裴彥蘇居然默認了灰鷹這荒誕而離譜的做法,還跟他並不喜歡的蕭月音一起,擠在了這麼小的地方。
衣櫃那道門的縫隙,隻在蕭月音那個高度上可以看見外麵。他雖然看不見灰鷹和妙荷之間發生的事,但光是聽那欲蓋彌彰的聲音,聞著被這小小衣櫃困住的、他以為他已經逐漸適應的、蕭月音身上那獨有的香露氣息,他已經快要瘋了。
偏偏這始作俑者之一的蕭月音並不老實,在這麼狹窄的地方、在他的半個懷抱裡,她還老是要動來動去。
他隻是心煩氣躁,按住她,讓她彆亂動而已,她怎麼還哭了?
女人就是麻煩,幸好他不愛她。
不然,他肯定要像那不值錢的灰鷹一樣,絞儘腦汁,用根本不可能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肉麻話,低低地哄。
那個灰鷹也是,鬼迷心竅,色令智昏,明明知道他們兩個人還在衣櫃裡躲著,怎麼這麼不知收斂,真要當著周王和王妃的麵,表演一場活./春./宮嗎?
蕭月音膽子小、不諳世事,可不是什麼都能看的。
這一次,先扣掉灰鷹半年的俸祿和所有休沐吧。
此時,衣櫃之外的兩人又傳來了曖昧的聲響,裴彥蘇眉頭緊皺,狠狠咬了咬牙。
給灰鷹扣兩年,兩年以內一分錢都彆想他發,也彆想休息。
而讓裴彥蘇近乎失控的聲音,自然也被蕭月音聽見了。
壓抑沉悶的空間、胸前的岌岌可危、外麵那令她羞憤的曖昧,還有身後,陸子蘇毫不講理、粗暴又嚴厲的對待——
都讓蕭月音覺得,委屈至極。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到底在做什麼呀。
一切從前天那個夢開始,原本尚算平靜生活的她,都不一樣了。
她為了躲避與裴彥蘇的不合時宜的見麵,躲在了蕭府上那個堆放衛遠嵐遺物的房間內一次。
在有驚無險逃出了蕭府之後,她在馬車上,又躲了一次,之後便偶遇了陸子蘇。
今天,這是莫名其妙,和陸子蘇在這個狹窄悶熱的衣櫃裡,又躲了一次。
中間還夾雜著被賊人誆騙,上了賊車,差一點就要被劫財劫色、死無葬身之地的驚險經曆。
她的命,怎麼會這麼慘?
夢裡、可能的前世,她被迫入宮,克夫守寡,還成了單於裴彥蘇的玩物;
夢醒後,為了逃避那可能發生的大難,她拋家傍路,獨自出逃,但卻不想,日子並沒有好過多少。
越想越委屈。
蕭月音抽了抽鼻子,陸子蘇的威脅還猶在耳畔,她也不想哭的,卻根本止不住眼淚,全身都在顫抖。
她太想大哭一場了。
但卻聽到陸子蘇似乎歎了一口氣,語氣也軟了下來,輕聲問她:
“哭什麼?”
語調輕柔,跟剛剛惡狠狠在她耳畔威脅她的,判若兩人。
蕭月音呆住了。
她不善言辭,也想為自己解釋,但話到了嘴邊,又生生憋住了。
若她此時開口說話,露出哭腔,恐怕會被衣櫃外的兩個人聽到吧。
“嗚嗚……”隻能變成了簡單的嗚咽。
而下一瞬,蕭月音卻感覺到,陸子蘇反剪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減弱了。
但他沒有鬆開。
她試探著抬起手,陸子蘇的手,也跟著她的,一並抬了起來。
蕭月音頓了頓,繼續動作,將自己的手抬到了胸口的位置,嘴裡依然嗚咽。
她的裹胸布掉了,這裡空蕩蕩的,很不舒服。
她想向陸子蘇解釋,自己真的不是無緣無故哭的呀。
但她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並沒有把握好距離,陸子蘇還握著她的手腕,堅硬的手背,似乎碰到了她柔軟的地方。
蕭月音霎時汗毛倒豎,原本微弓的後背,也繃得死緊。
陸子蘇的聲音適時傳來:
“怎麼,你也心口痛,想讓我給你揉揉?”
“是。”兩位嬤嬤異口同聲應道。
臥房內一室靜謐。
蕭月音安然睡在床榻上,眉目如畫,隻是眼角還掛著一點淚痕,顯得格外淒婉動人。
待裴彥蘇走近,她似乎聞到了他滿身的血腥氣,黛眉蹙了蹙。
這樣的溫香軟玉,明明應當溫柔待之。
裴彥蘇卻伸手,直接將她身上的衣料撕開:
“不喜歡我的血腥氣是嗎?偏要染給你。”
89.
其實,在最開始決定布下這個局的時候,裴彥蘇是想過很多種可能的。
若是她早早表明了態度,人既已出嫁,不願意交換、不願意離開他的話,他其實會考慮,直接告訴她他不僅早就認識她、而且還早就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
但她沒有,她一聽隋嬤嬤說可以交換,恨不得像兔子一樣跑開。
那他就一定不會向她坦白了,隻能繼續陪她玩這個扮演的遊戲。
她想要走也行,他放低要求便是,想著今日將她逮回來,她若是乖乖的,他會控製自己動作輕柔一點,讓她少疼一些。
可惜,兩個心急火燎的婢女,也並沒有如願在這間房中找到蕭月音。
最後的時刻,蕭月音咬牙,躲進了後麵被細布蓋著的軟榻裡。
這間房堆放的都是衛遠嵐的舊物,衛遠嵐又是蕭府上下無人敢提的舊人,如果不是為了找人,那兩個婢女恐怕連房門都不願打開。
何況是進屋仔細尋找。
隻是那細布上蒙了厚厚一層灰,直到兩個婢女關門出去了,似乎走遠,蕭月音才放心大膽地咳了起來。
咳完了,她也不得不麵對另一個事實——
為了不被冉氏逮過去見那裴彥蘇一麵,她隻能在這裡一直藏著,至少要藏好幾個時辰。
懷裡揣著那玉佩,鼻間還浮著灰塵,蕭月音再不舒服,卻也根本不敢動。
隻能強迫自己,再睡一覺好了。
她真的很愛睡覺,因為睡覺,也是一種逃避的好方法。
很快,她又開始做夢了。
被裴彥蘇強奪之後不久,蕭月音真的懷上了“裴馳的遺腹子”。
六神無主的她,好不容易趁亂出宮,回到蕭府,卻又恰巧聽到了蕭俊和冉氏,正在談論自己。
蕭俊從與衛遠嵐成親那日起,便被衛遠嵐親口告知,她已懷有旁人的骨肉。
這麼多年來,蕭俊雖不知蕭月音生父究竟是誰,但一直裝作不知此事,將她留在府上,也不過圖她“天生鳳命”。待她日後入主中宮,會給他和他的親生子女們,帶來無儘的權勢。
但樂極生悲,蕭月音嫁給裴馳當晚,裴馳暴崩,蕭月音也被扣上了“不祥妖女”的罪名,蕭府上下都差點受到牽連。
幾日之後,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周王裴彥蘇,雖然迅速解了蕭月音之困,但卻與她傳了許多緋聞,宮內外許多人,議論紛紛。
蕭俊根本猜不準裴彥蘇日後會如何對待蕭月音。裴彥蘇若隻是玩./弄皇嫂,事後再胡亂安個罪名隨意丟棄,蕭府上下豈不又要陪葬?
割席割席,蕭俊和冉氏商量,最好的辦法,就隻能和蕭月音割席。
而此時懷著身孕、驚慌失措的蕭月音,就這樣聽到了自己“父親”對自己的絕情。
蕭月音又被嚇醒了。
這間屋子,因為平日無人,灰塵實在太重,她做夢又出了一身汗,現在黏膩得很。
悄悄探出身去,似乎外麵一切,已經風平浪靜。
天快要黑了,肚子好餓,她必須要吃點東西。
好在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都沒有碰見要抓她去見裴彥蘇的人。
匆匆吃了些小食,蕭月音就迫不及待叫小翠給她備水沐浴。
這一次,小翠倒是不像半夜裡那樣罵罵咧咧,臉色也和緩了不少。蕭月音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向她打聽今日裴彥蘇上門之事。
那是“不本分”的表現。
她倒是一向慣於逃避,以為躲著藏著,一切都能輕飄飄過去。
過去的十六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即便她沒有從小翠口中聽來風聲,無論如何,這一次,她都躲不下去了。
蕭月音縮進了浴桶,將臉沉到了浴水之中,企圖讓自己這不太聰明的小腦瓜,能被水清醒清醒。
怎麼辦呢?
無論是現在等著裴彥蘇上門提親,還是一年半之後入宮做繼任公主,對她來說,都是死路一條。
蕭俊和冉氏,一路都把她當做隨意利用的棋子。十幾年來,她在家中雖然吃穿不愁,可是旁的,幾乎可以說沒有。
蕭俊和冉氏,才像是一家人。
蕭月音就像是個外人。
雖然,現在明晰了,她也的確是外人
——而她這個“外人”,已經到了必須要做點什麼的時候。
想到此處,她再也憋不住氣,從浴水中鑽了出來。
活了十六年,一直唯唯諾諾,不如乾脆賭一把。
一不做二不休,投奔她遠在幽州的生父,談承燁。
家中沒有一個人值得她真正信任,即使是夢裡告訴她身世真相的宮氏,她也根本不敢去打草驚蛇。
既然要賭就賭個大的,這一次,她要獨自上路。
子時初,當小翠又一次偷懶、沒有在外間為蕭月音守夜的時候,蕭月音悄悄換好了衣服、卷走了所有手邊值錢的東西,無聲無息溜出了房門。
後院角落,有一個狗洞,雖然不大,但她身材嬌小,應該能從那裡鑽出府。
這個狗洞,還是她先前偷偷躲在這裡哭鼻子發現的。那時她又一次被冉氏所生的兩個弟弟欺負,看到眼前的狗洞,還恨恨想過,要是那兩個弟弟鑽這狗洞,她一定要在後麵踹上一腳。
沒想到,鑽狗洞的人,變成了她自己。
從狗洞裡鑽出府,比想象中容易。蕭月音站在府外圍牆之下,歇了片刻,使勁將身上的泥土全部拍乾淨了,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開始往外走。
明日一早,蕭府上的人會會發現她人不見了。她必須要趁著今晚跑,跑得越遠越好。
奈何想象很豐滿,眼前的現實卻很骨感。
今夜無月,幾乎無人的街市,更是黑燈瞎火。
從小到大,蕭月音出府的次數實在太少,她甚至連狗洞之外、這裡在何處都不知道,又怎麼簡單快速把自己帶到安全的地方?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腳步小,腳程也小。
也不知自己亂轉了多久,等到終於筋疲力竭時,她的眼前似乎是一處荒廢的破屋。
罷了,還是先歇吧,身子要緊。
等到她再次有力氣起來、繼續跑路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借著日光,蕭月音這才發現自己確實不知身在何處,這一晚自己模模糊糊,好在也沒有什麼旁的危險。
也不知現在是何時辰,蕭府裡的人有沒有發現自己失蹤、是不是立刻便出來找了?
趕緊出了那破屋,抱著一絲僥幸,在陌生的街市上走了片刻,蕭月音略一掃視,卻忽然心頭一緊。
她看見了自己的那個貼身丫鬟,小翠。
正在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人。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自己明明已經走了好遠好遠的路,怎麼蕭府裡的人,眨眼便追上了她?
彆人也就罷了,小翠雖然對自己一直陽奉陰違、一點都不忠心,可是畢竟也伺候了她幾年,對自己的身形,應該也算了如指掌。
四下看去,此時蕭月音的身邊,竟然連一個路人都沒有,更無任何可以用來遮擋的地方。
眼見小翠離她已經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怎麼辦,難道僅僅過了一晚上,先前的努力,就要功虧一簣了嗎?
而她再一瞥,小翠的身後,還跟了好大一群家丁和婆子,似乎正準備分頭找她。
蕭月音轉頭,發現一個驚喜:自己身後有一輛非常窄小、簡陋的馬車。
馬車前麵無人,一時半會兒應該也不會開走。
不管了,先躲上車再說,蕭府裡的人,難道還會來搜車?
車內隻有一個軟座,剛好蓋了軟布,可以把那軟座下麵的空間遮得嚴嚴實實。
蕭月音隻想了一瞬,抱著包袱便鑽到了那軟座之下。
自己都這樣狼狽了,總不能再被找到吧?
果然,才剛剛定下,她便聽到了車外,討論自己的人聲。
“你說,咱們家大小姐,究竟去了哪裡?”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反正老爺下了死命令,人必須要找回來。”
“大小姐又不受老爺待見,費那麼大勁找她做什麼?我可聽說,她好像,甚至不是老爺的……”
“現在不是嚼舌根子的時候,小心傳到其他人耳朵裡,夫人罰你!”
“也對,不過,以大小姐那個腦子,我想,她應該也跑不了多遠吧,怎麼就是找不到呢?”
馬車車廂很薄,外麵的蕭府下人,討論她的聲音清清楚楚。一句一句,語氣都難免輕蔑,蕭月音聽來,更是又傷心又慶幸。
傷心的是,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家,終究卻與自己並沒有什麼關聯;
慶幸的是,這樣的地方,她已經逃出來了,也絕對不會再回去。
這馬車的軟座之下雖小,蕭月音蜷著,竟然也沒覺得多擁擠。
她完全不敢出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著等著,眼皮越來越重,身邊人說話的聲音,也慢慢越來越遠。
才僥幸逃脫蕭府捉拿的大小姐蕭月音,又一次不爭氣地睡著了。
連馬車什麼時候上了乘客,開始動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她忽然覺得,頭頂的軟座上,似乎有一股壓力襲來。
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恰巧此時,行駛的馬車似乎碾過了一塊不小的石頭,車廂晃得太厲害,沒有抓手,蕭月音下意識伸出手去,想要穩住自己。
一摸,外麵有一雙腿。
肌肉緊實有力,應該還是一雙男人的腿。
蕭月音還沒來得及尖叫,軟座上方,她感受到的壓力之源,已經先“倒打一耙”:
“誰?”
聲音無比冷峻,聽來也滿是警惕。
完了,光聽這一個字,她已經覺得自己,惹上了不該惹上的人。
她怎麼總在關鍵時刻出岔子呢?
隻她收回手的一瞬間,那人已經站了起來,蕭月音隻好掀開軟布,一點一點從軟座下麵爬了出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絲不苟的青蓮色下擺,素麵錦緞圍著暗紋滾邊,隨著馬車的晃動,掃過那雙她剛剛才摸過的腿。
再往上看,視線掃過那人腰間的玉環,接著便是一雙清冷幽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著她。
蕭月音打了個寒噤。
“當時事情還未落定,怕公主受驚,不能告訴公主,”裴彥蘇的手掌動了動,滑到她的下巴,輕輕挑起,眸光閃爍著:
“公主自己不也向微臣隱瞞了,沒有將隋嬤嬤引.誘你的話和理由說出來嗎?”
她當然不能說,眼下這樣的情況,說出來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而顯然,裴彥蘇並未從隋嬤嬤口中知曉她替嫁一事。
“當然,不全是為了抓他們。”他見她不言,喉頭滾了滾,手掌也沿著她的頸項向下:
“眼下還未過子時,微臣回來找公主,是來討生辰禮物的。”
“公主自己就是微臣的生辰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