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再去請郎中來看看,然後準備紙筆,我要給王子寫家書,讓他務必趕回來。”
95.
這邊,與渤海國的戰局可謂一波三折。
戰爭最開始的時候,渤海國的小將張翼青搶占先機,設下十分詭異之誘局,摩魯爾心裡也藏著私心和算計,為了搶在“臨陣脫逃”的裴彥蘇歸軍之前拿到最重要的首勝,將一貫的老成持重拋諸腦後,罕見地貪功冒進。
霍司斐抱緊雙拳,正要再說,卻忽然聽到幾聲急促的馬蹄,從他身後的山穀中傳來。
“探好路的人已經回來了,”裴彥蘇眸光一閃,“都尉不必白白犧牲。”
從浴桶裡戀戀不舍出來,蕭月音想了想,還是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衣服。
儘管十分不情願,但她必須把胸裹好。
陸子蘇的那張床,香香軟軟,誘惑力極強。
已經兩日沒有沾過床的蕭月音,隻猶豫了一霎,便脫了鞋,徑直躺上去了。
現在躺一會兒,在陸子蘇回來之前恢複原貌,應該問題不大吧。
但她又一次在不合時宜的地方睡著了,因為睡前好好沐浴了一番,夢裡的她,也出現在了鳳藻宮的寬敞浴池之內。
那是她被裴彥蘇強要的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裴彥蘇折騰了她一整晚,大明宮的晨鐘響起,他神清氣爽,毫無芥蒂,直直出了宮門。
而那一整天,蕭月音都懨懨的,不顧床單上還落了紅,隻一直蜷在鳳榻上,時不時掉下許多粉淚。
做公主、做太後怎麼這麼難,她九死一生,最後還是落到了禽獸的手中。
可能全大明宮上下,都知道她和裴彥蘇的事情了。
叔嫂亂./倫,她是個笑話。
她是裴馳的未亡人,卻與裴馳的親弟裴彥蘇犯下了這樣羞恥的大錯。
躺了一天,好容易振作一點,剛在浴池裡洗了洗身上的點點紅痕,裴彥蘇又回來了。
鳳藻宮是太後的寢宮!
裴彥蘇怎麼能如此不顧廉恥,把這裡當成了他自己的周王府一樣,出入自由?
此時的蕭月音一絲不掛,縱然浴水裡被灌入了許多牛乳和花瓣,可就水麵上看去,她白皙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依舊十分明晰。
裴彥蘇麵色如常,一身紫檀色蟒袍,連腰間玉帶的暗紋,都精致華貴,尊靡無比。
他每朝她走一步,她便往後退一步。
但,浴池再大,始終空間有限。
好不容易平靜下的淚水,就在這一進一退裡,盈了她滿眼。
淺瞳蒙上薄霧,每一次眨眼,都寫滿了害怕。
直到她退無可退,卡在浴池的角落,蕭月音隻好背過身去。
逃避可恥,但有用。
有水珠沿著微微凹陷的脊柱滑落,她聽見了池水響動的聲音。
是裴彥蘇的大掌入了水,接住了她即將入池的微汗。
下一刻,蕭月音驚醒過來。
自己還睡在陸子蘇的床上,滿頭大汗,氣息紛亂。
她拍拍不斷起伏的胸脯,瞪著朦朧的眼,看向房裡。
可以望見街市的陽台上,陸子蘇側著,長身玉立,月光斜照,他筆挺的鼻梁更加豐勁有力。
聽到她這邊的動作,陸子蘇側身過來,目光落在她倉皇的身子上。
他高大的身形輪廓泛著光澤,俊朗的麵部和筆直的脖頸,因為背光,一片模糊。
和她夢裡的裴彥蘇,身形一模一樣。
蕭月音打了個哆嗦,不由曲了膝蓋,往後退了一點。
後麵卻是冰涼的牆壁。
再也退無可退。
“你,你不要過來……”她蒙住雙眼,以為看不見,便不會發生,“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每一個字都在顫抖。
而陸子蘇並不說話,隻移開燈罩,掏出火折子,將他麵前那張檀木小幾上的燭火點亮。
蕭月音從指縫裡悄悄探出視線。
陸子蘇冷峻的麵龐,已經染上了溫暖的光暈。
他不是裴彥蘇。
說來也怪,夢見裴彥蘇好幾次,她卻從未看清過他的臉。
昨日在府上,那近在咫尺的機會,也被她碰巧錯過了。
不過,不知道算是好事,她一心擺脫前世的結局,知道裴彥蘇的長相,對她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好處。
反正裴彥蘇和陸子蘇,根本就是兩個人。
要是麵前是裴彥蘇那個禽獸,即使她剛剛睡死過去,恐怕也早就被剝光了……
“對,對不起……”明白自己失態的蕭月音,一麵連連道歉,一麵連滾帶爬,從陸子蘇的床上下來。
“我實在太累,想歇一歇,但一沾枕頭,就,就睡著了。”
“陸公子你放心,這張床,我幫你試過了,真的舒服!”
自己的謊話拙劣,她垂著頭,不敢接他那淩厲的目光。
“未經允許,睡主子的床,這也是你那蕭府大小姐教你的?”
陸子蘇隻冷冷看著她慌亂的動作,墨黑的眸子邊緣,斑駁著房中唯一的光源。
他為什麼總愛拿“蕭月音”說事啊?
可是她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認識他啊。
難道因為陸子蘇今天和蕭府做了生意,也道聽途說了關於她的流言,對“蕭月音”印象奇差,甚至討厭?
那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了。
“沒有沒有,”她的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蕭小姐大方得體,知書達理,怎麼會教我這些?都是我自作主張,自作主張!”
“你剛剛說,不能讓我得逞?”陸子蘇劍眉微蹙。
“啊……”蕭月音輕掩朱唇,這才想起自己將陸子蘇錯認成裴彥蘇一事,“是我看錯了,胡言亂語,陸公子你海量汪涵,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不要往心裡去!”
“衛郊,”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在極力忍耐,“你身上的香露氣味太重,這是我說你的第二次。”
“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心煩意亂,心浮氣躁。
裴彥蘇右手拇指,胡亂摩挲腰間佩環的刻痕。
一定是她明知故犯。
他不該稍稍讓步,給她近身的特權的。
“陸公子,可是我仔細聞過了,我身上,明明沒有氣味啊。”得了便宜還賣乖,分明砌詞狡辯。
就像前世裡她沒了他連小命都不保,他隻不過要她換個姿勢回報他,她就扭手扭腳,滿口都是拒絕。
日後娶了她回家,他一定要仔仔細細檢查,她身上到底是什麼香露的氣味,以後決不允許她再用了。
“去叫冷水來,我要沐浴,”裴彥蘇不想再聽她胡言亂語辯駁,越聽越火大,“馬車的包袱裡有我的寢衣,一並拿上來。”
他需要泡個冷水澡,壓壓火。
眼見著蕭月音逃也似地離開,裴彥蘇又補了一句:
“順便把這臥具裡裡外外都換了,我不習慣睡臟的。”
***
蕭月音轉身就跑,匆匆下樓。
陸子蘇說她臟是什麼意思,她明明洗過澡了!
不過轉念一想,她沒換衣服,這一身,今天還鑽過他早上坐的那輛馬車的座椅,臟也是正常的。
快到一樓櫃台,迎麵碰見了灰鷹,似乎正準備上樓。
“灰鷹老哥,”看久了,她覺得灰鷹可比陸子蘇和善多了,至少看見她,臉上還帶著笑意,“遇到你正好,我有事想要請教你。”
“衛……衛小哥,”灰鷹輕咳一聲,“不要這麼客氣,叫我‘灰鷹’就好了。”
他可不敢讓未來的周王妃對他如此客氣。
她應該剛剛洗過澡,身上氣息清冽,乾淨純粹,一雙鹿眼水汪汪的,瞳孔顏色雖淺,卻也寫滿了旺盛的求知欲。
白天的時候,因為女扮男裝的關係,她往麵上不知塗了什麼,整張臉有些發黃。眼下洗過澡,她大約是忘了,麵頰白裡透粉,像一朵待開的嬌花。
灰鷹下意識側了側身子,垂下眼簾,再也不敢正視麵前少女的臉。
“灰鷹,”蕭月音淺淺一笑,“既然這樣,那你也彆叫我‘衛小哥’了,太生分,叫我‘衛郊’。”
她忽然有些恍惚。
周圍往來的嘈嘈切切驟停,她隻能聽見她自己的聲音。
衛郊……衛嬌……
從前她珍而重之的名字,現在終於可以,正大光明被人叫了。
“好,衛郊,”灰鷹抿了抿唇角,“有什麼事問我,直說就好了。”
“呃嗯,”灰鷹似乎刻意回避了她的眼神,她便隻能盯著他群青色勁裝上,那精致的暗紋:
“你家公子,到底是個什麼脾性?”
儘管與陸子蘇算是相處了一天,可她對他,還是有些捉摸不透。
“怎麼了衛郊,我家公子可是說了什麼?”
看蕭月音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家主子可能真的得罪她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啊,殿下。
“倒也沒有,是我自己做錯了事,”蕭月音聲音小小,“穿著身臟衣服,在你家公子床上睡著了。”
“這樣啊,”灰鷹輕輕倒吸一口涼氣,“他有潔癖,這一點確實麻煩。但,我跟隨他十餘年,他平日裡為人冷淡疏離,很少給人好臉色,今日為了你熱心,也是難得。”
替裴彥蘇把好話說完,灰鷹似乎還不放心,又補了一句:
“不過,他身上有個隱秘的地方,你可要小心了,千萬彆碰到。”
說話間,馬兒已然靠近,一位著素勁裝的漢人翻身下馬,對裴彥蘇微微施禮:
“冀北,彆來無恙。”
著戎裝的裴彥蘇對裴彥荀同樣回以拱手禮:
“這一次辛苦表兄了。”
96.
在大嵩義所統治的渤海國中能人輩出,張翼青卻是所有武將裡,最為特彆的一個。
不僅僅是因為他年青、才剛過十五歲。
都說“年輕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些詞句用在張翼青身上,卻完全格格不入。
與他有過交手、說過話的人,如果沒有見到他那張尚算稚嫩的臉龐,恐怕會以為自己的對手,是個年過不惑的陰鷙須眉。
少年郎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年紀青青聲名鵲起,隻把殺人當做自己唯一的樂趣。
眼看著謊言又要被戳破,說蕭月音一點都不緊張,必然是假的。
她真的很害怕。
她很想把他當成大好人……可是好人,不應該連笑起來,都讓她覺得遍體生寒吧?
這男子若是發現她在撒謊,臨時變卦,把她直接送回蕭府,可要怎麼辦?
汗水從她額間悄然滴下,落在了被她揉得皺巴巴的褲腿上。
小嘴張了張,蹩腳的謊話已經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一向是不擅言辭的。
說多錯多,若是她不回答,又會如何?
想到這,蕭月音又悄悄抬眼,看了看麵前的陌生男子。
他已經收了笑容,目光也沒有在她這裡,而是平視前方。
從下往上的仰視,總能多生一些壓迫感,儘管這麼看,他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陰影,但她總覺得,他是知道了些什麼。
明明剛剛還在逼問。
像早預料到她無法自圓其說,等待著她自動自發,揭穿她拙劣的謊言。
“我……到了長安有一些時日了,所以口音也跟著變了不少,這……很難理解嗎?”
蕭月音為自己的急智慶幸,不再攥著褲腳,而是長長舒了口氣。
“理解倒是不難,”男子回答很快,讓她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隻是你這長安口音太重,不說,我以為你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
她又攥緊了褲腳。
他的語氣,聽不出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認真表達。
總之,剛剛因為他能大方送她出城的慶幸和豁達,不僅迅速煙消雲散,現在還多生了局促和窒息之感。
長安怎麼這麼大?
他們怎麼還沒出城?
蕭月音不敢再開口,搖晃的馬車裡,她生生屏住了呼吸。
身上的衣服本就是府上小廝的細布,那褲腳被她攥著,快要生生戳出一個洞來。
車廂空間狹小,她雙腿蜷縮著,儘量不讓自己擋住他,但這樣的努力沒有用——
肉擠肉,那雙被她不小心摸過的、結實無比的小腿,隻能被迫壓在她之上。
還好他一動不動。
否則,她會立刻想起夢裡的那個人,似乎也有一雙這樣的腿。
被這樣的腿鎖住,恐怕就算使了吃奶的力氣,也是逃不掉——
就在蕭月音因為緊張,而開始不由自主胡思亂想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殿——”
“下車。”男子搶白,自己卻沒有要動彈的意思。
蕭月音卻顧不得其他,從軟座之下迅速拽過包袱,雙腿繞過他的,急急忙忙,便跳下了車。
為了防止被他再逮回去,她連半個謝字都沒說,用生平最大的速度,一溜煙,往出城方向跑了去。
而車上的裴彥蘇一動不動,隻有依舊置於雙膝之上的頎長手指,微微回收。
小腿上還殘留了一點溫度。
“殿下?”馬夫哪敢計較周王殿下的搶白,車簾內遲遲沒有動靜,他忍了又忍,才小聲試探。
“去蕭大人府上。”裴彥蘇這才淡淡吩咐。
折返的馬車比先前更快,即將到達蕭府門口時,裴彥蘇掀開側簾,卻看見正要匆匆出府的蕭俊。
蕭俊今日一大早,便接待了從宮裡來的傳旨太監。聖上裴馳親賜恩婚,讓他那便宜女兒蕭月音,嫁給周王裴彥蘇做正妃。
這樣天大的好事,蕭俊喜不自勝,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壞就壞在,那太監入府來的一刻鐘之前,剛剛有蕭月音處的婆子來報,說大小姐卷走了所有財帛,已經在昨晚失蹤了。
這下,好事就立刻變成了壞事。
天子賜婚,未來的周王妃卻不見了,這不是把“抗旨不從”四個大字,明晃晃地寫在他蕭俊臉上嗎?
蕭月音可是身負“天生鳳命”讖語之人。
蕭俊可不想平白無故遭難,在第三波派出去找人的奴仆們回來之後,蕭俊終於坐不住了。
為今之計,隻能進宮麵聖,先借口蕭月音突然生了急病,病情嚴峻,拖延一些成婚的時日再說。
剛一出府,卻恰好看見昨日登門的“當事人”——周王裴彥蘇,從一輛看起來十分破舊的馬車上下來,似乎也是正要找他。
裴彥蘇昨日曾開口說要見長女,蕭俊雖然覺得不妥,卻礙於裴彥蘇的權勢,實在拒絕不了。
哪知蕭月音在關鍵時刻也不給他麵子,他都吩咐人去找她過來見客了,卻生生讓裴彥蘇在蕭府的正堂裡,等了整整一刻鐘。
蕭俊對裴彥蘇拂袖離開時的神色記憶猶新,心想自己明明沒做錯什麼,就這樣得罪了這個年青的藩王。
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聖上賜婚,蕭月音卻徹底失了蹤。
人還沒找回來,倒是裴彥蘇再次主動上了門。
蕭俊已經無暇細思堂堂周王為何會乘坐那樣的馬車,他捧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隻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蕭大人,”裴彥蘇的麵色,倒是似乎比昨日要好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蕭俊實在慌亂,竟生了錯覺,“蕭大人的麵色似乎不太妙,可是出了什麼事?”
蕭俊攏了攏衣袖,努力忽略掉額上沁出的汗水。
“殿下……”
他還在猶豫,不知該不該先向裴彥蘇告知實情。
“本王失言了,”裴彥蘇卻搶先一步,麵色裡竟然還帶了一絲極為罕見的謙遜,“要不了多久,本王就該喚蕭大人一聲,嶽丈大人。”
這一次,蕭俊終於忍不住,掏出袖中的巾帕,反複沾了額頭的汗水。
“殿下身份尊貴,微臣……微臣實在不敢造次。”
裴彥蘇負手,隻瞧著麵前蕭俊的狼狽,微微躬身,將自己湊得近了一些:
“既然本王與蕭大人不久後便是一家人,蕭大人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妨直說?本王雖然不常來長安,但陛下眼裡,到底還是有本王這個幼弟的,否則,也不會那麼輕易,便答應了本王的請婚。”
裴彥蘇身材高大挺拔,縱使是自詡長安中難得豐神俊逸的蕭俊,在他的麵前,也要感歎一句自愧不如。
昨日是自己小瞧他了,蕭俊再一次追悔莫及。
裴彥蘇的話聽起來謙遜,實則包含了許多的威脅之意。
蕭俊本就理虧,裴彥蘇這樣一說,原本混亂的思緒,更加理不清,他忍不住抬身,向麵前意氣風發的天子親弟跪了下去:
“微臣死罪!請周王殿下恕罪!”
“大人,這又是為何?”裴彥蘇語帶不解,卻絲毫沒有讓蕭俊起身的意思。
“是微臣管教不嚴,小女蕭月音實在頑劣……今日,陛下賜婚之前,她便已經卷了財帛,偷偷跑掉了!”
“哦?”似是驚訝,又似是疑惑。
“小女生母早逝,從小便養在深閨,微臣自忖對她仁至義儘……也許是她平日裡實在無聊,看多了不知從哪裡淘來的話本子,不甘於嫁為人婦草草一生,才想著卷了財帛,到外麵去闖闖。這孩子從三歲起便失了生母,微臣這個做父親的,一心忙著為朝廷效命,體貼她生活起居之事自然交由拙荊冉氏。可能是冉氏這個後母做得不夠本分,竟然連她何時生了這樣忤逆的心思都不知,放任至今,她才闖出了今日這般大禍來!”
言語之間,儘是在推卸責任。
即使已知曉背後的部分緣由,裴彥蘇也十分不悅。
“本王愚笨,聽起來,似乎令愛的攜款失蹤,與蕭大人這個親生父親,並沒有什麼關係?”裴彥蘇便順著蕭俊的話語。
“這……”蕭俊倒是不接茬,頓了頓:
“事已至此,追究過錯不是當務之急。微臣今早發現小女失蹤,已第一時間派出了幾波家中奴仆去找,卻依然沒有小女的蹤跡。這等欺天大事,微臣實在不敢隱瞞,隻能入宮麵聖,望陛下——”
“不必這麼麻煩了,”裴彥蘇大手一揮,懶得聽蕭俊繼續狡辯,“湊巧,本王已經知曉了令愛的行蹤。”
蕭俊聽到此言,頭頂猶如炸響一道驚雷,差點掉了下巴。
裴彥蘇早已知曉蕭月音的動向?
蕭月音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裴彥蘇一個久居潞州的藩王,是怎麼知道她的?
還要突然上門求娶,二話不說就要見麵。
難道這兩個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暗通款曲了?
自己這個平時悶聲不出的便宜女兒,居然這麼有手段,能勾到裴彥蘇……而她那卷款私逃,也是裴彥蘇在背後安排?
然後裴彥蘇再裝模作樣上門,僅僅是想看他出醜嗎?
難道他們知道了些什麼,比如衛遠嵐的死?
蕭俊的汗又一次滾落下來,他忍不住擦了又擦。
“令愛眼下很好,也確實如蕭大人所言,想在成為周王妃之前,多在外麵看看。”
裴彥蘇麵帶微笑,狹長的眸子卻是極冷的:
“至於陛下那邊,本王也會替她說話,不需要蕭大人你費心入宮;時機成熟,本王自然會將她帶回來。”
“可,可微臣畢竟是她親父……”蕭俊心口堵了一塊巨石,腦海不斷閃現各種可能,但卻抓不住思緒的由頭。
“微臣,微臣有權,知曉小女的行蹤吧?”想了想,蕭俊還是試探一般問道。
“陛下既已賜婚,蕭氏女便是本王未婚妻,”裴彥蘇卻是乾脆否決,“本王不想讓旁人知曉,蕭大人雖是她親父,也無權過問。”
談話到底不歡而散。
離開蕭俊,裴彥蘇又喚來了昨日陪他一並上蕭府的手下,名叫飛鵬的。
隻說讓飛鵬入宮,代裴彥蘇將手書麵呈裴馳。
信上說,裴彥蘇在宮外偶遇了傾慕已久的未來周王妃,周王妃生性害羞靦腆,既然他一心求娶,自然不能委屈,想讓未來的周王妃在婚前對他也同樣心儀,便決定陪她遊山玩水一番。請皇兄發布上諭,將這樁和和美美的婚事,傳令天下。
撒起謊來,麵不改色,一氣嗬成。
裴彥蘇是準備去找蕭月音不假,但不過是不想她被旁人欺負了去。
未來的周王妃,必須在他的身邊,必須乾淨清白。
想必裴馳接到信也不會起疑,他這出“愛大過天”,實在演得逼真。
***
出了長安城後,蕭月音已經走了不短的路,實在是太累了。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出過長安城,也不知相距千裡的幽州,究竟是有多遠。
冉氏所生的兩個異母弟弟,一直說她是早產兒。
因為蕭月音的父母,蕭俊和衛遠嵐成婚不過七個多月,她便出生了。
是早產兒,所以她才生了淺發淺瞳,一身膚白賽雪,反應比他們遲鈍,身子也比妹妹們嬌弱不少。
現在想來,她既不是蕭俊之女,更是足月出生,這“早產兒”的謠言,恐怕也是冉氏教他們講的,隻用來羞辱她。
但身子嬌弱,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就靠著這一雙腿,一路走到幽州去,即使蕭俊不來抓她回去,她也要在半路出事。
這一次出門,她帶了衛遠嵐留給她的全部現銀,還有一些祖母喬氏在生前悄悄塞給她的珠寶首飾,也不知能值多少,夠不夠她一路到幽州去。
出門怎麼就這麼難呢?
又走了好一會兒,眼前終於出現了一個茶寮,蕭月音難得休息,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商旅和行人,便起了搭車的心思。
但……她雖無經驗,直覺卻想來,似乎有些問題。
就在猶豫的片刻,身旁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另一個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見她神色遲疑,張口便是自來熟:“這位小哥,看你一路風塵仆仆,可是要去哪裡?”
蕭月音見那人容貌平平,不辨好壞,還是保有一份戒心,啞著嗓子反問:“你……又是要去哪裡?”
“雍州,”對方回答乾脆,“據此也不過百裡路程。”
雍州倒是近,也是前往幽州的必經之路,蕭月音不疑有他,略略點了點頭。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個人雇車的話太貴了,咱們這些口袋裡沒幾個銅板的,根本搞不起。”那人歎了口氣,又指著不遠處幾個圍在一起的馬車,和正在四下裡張望的車夫們,說起話來十分熟稔:“不如……我去問問,要是多幾個人,咱們拚車,大家都少出點錢。”
拚車,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可蕭月音畢竟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拚車全是陌生人,到底有些拿不準。
隻見那人走了過去,似乎在討價還價,又頻頻點頭,說了好一會兒後,又向她走了過來。
“小哥,”正在那人馬上要和她再次說上話的時候,後麵又上來了一個人,叫住了他,“我們這邊去雍州,已經拚好了一個車,剛好差你一人,上來的話,立刻就能走。”
剛剛那人果然停下了腳步,皺著眉頭回頭看了一眼,又特意轉頭回來,目光落在了蕭月音臉上。
蕭月音呆了一下,還沒及說話,那人已經做了決定,轉身和後麵追上來的人一並走了。
不行,若這樣放他們幾個拚車走了,留她一個人,要怎麼想辦法早點到雍州?
背上包袱,蕭月音快步跟上了他們的步伐,急急說道:“我也去雍州,不如也加我一個?”
她身材嬌小,一邊走一邊說,喘了好幾口大氣。
而那後來的人雖然停下了腳步,卻也麵露難色:“馬車很小,三個人坐剛好,加你嘛……恐怕不太行,我需要去征求他們的意見。”
說完,還上下打量了蕭月音一眼。
蕭月音捂住朱唇,熱氣吐在小手上,多出了一絲虛汗。
隻見那人又走到剛剛馬車圍著的地方,又過了片刻,才回來,說他們十分勉強,還是帶著她一並同乘去雍州。
等到蕭月音上了車,她才發現那馬車確實是很小很擠。三個大男人,加她一個體格嬌小的弱女子,一路去到雍州的大半日,勉強也能挨過。
但她包袱裡還帶著銀錢和祖母留給她的珠寶首飾,可千萬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車上的人倒也照顧她,說她看著就像第一次出遠門,到了雍州地方再付錢,一路不用擔心。
馬車上是對坐的兩排,因為體格問題,蕭月音隻能和另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擠在一處。
與陌生人同乘,她原本是打算一路緊繃心弦的。可奈何馬車一路行進,從長安出來的疲憊席卷全身,她最終還是支持不住,緊緊抱著懷裡的包袱,睡著了。
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吧。
***
飛鵬走後,裴彥蘇喚來了另一個手下,名叫灰鷹。
昨日跟隨裴彥蘇上蕭府的飛鵬,已經被裴彥蘇打發入了宮,灰鷹先前沒有露過麵,裴彥蘇淡淡吩咐,重新備了車。
灰鷹正要領命離開,又聽見自己主人補充了一句:
“記住,從此之後,在外隻能稱呼本王為公子,絕不可暴露本王身份。”
“否則,你知道自己是什麼下場。”
灰鷹愣了一下,趕忙應下。
他跟了裴彥蘇十餘年,一向最清楚自己這個主子的行事做派。
誠然,因為身份特殊,裴彥蘇絕少在外表露;但這一次,灰鷹卻覺得,裴彥蘇和從前不一樣了。
作為周王殿下最得力最出色的手下,灰鷹自然不會質疑主人的任何決定和命令,很快備好了馬車,他便做了車夫,馬不停蹄帶著裴彥蘇出城,往幽州方向去。
路過第一個茶寮,歇息片刻。
“唉,可惜了,那位俊俏的小哥一看就是第一次出遠門,這麼容易,就上了騙子的當了。”
茶寮鄰座,一個滿麵皺紋的商旅,突然歎了口氣。
“劫財劫色,恐怕逃不掉咯。”
——“冀北,冀北醒醒!”裴彥蘇的耳邊卻傳來裴彥荀的聲音。
“怎麼回事?”夢境被打斷,裴彥蘇一身.火無處施泄,連帶著對表兄,也多了許多不耐煩。
“霍司斐說有要事找你,一直在這帳子門口,趕也趕不走。”裴彥荀自然知道自己這表弟的脾氣,未免引火上身,趕忙把自己摘出去,“天還沒黑,我想以他的作風,極有可能在外麵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將這事了了。”
裴彥荀和裴彥蘇住在同一個帳子裡,自然想大家都好過一些。
“罷了,”裴彥蘇一麵說著,一麵不動聲色地用衣襟掩蓋住自己溽得一塌糊塗的褌根,“讓他進來吧。”
97.
匆匆入內的霍司斐自然不會知曉眼前的王子方才做了什麼,他活了四十年,至今單身一人,對女人這種麻煩的生靈提不起任何興趣,也根本不想有什麼後代。
建功立業、上陣殺敵就是他的全部樂趣。
“末將此來,是為了向王子道歉的。”霍司斐站定,開門見山。
裴彥蘇在中衣之外又披了一件單衣,於行軍床上正襟危坐,聽到霍司斐沒頭沒尾的話,隻提了提眼角。
“都尉這是何意?”在他身旁的裴彥荀卻好奇。關於高王後,確實是蕭月音暗自揣測的。高王後是個不折不扣的蛇蠍美人,而擊潰大嵩義這樣剛愎自用之人,就要用他從前最不屑的東西。
“渤海國為朕一人之天下,怎麼可能會有妖姬禍國亂政!”雖然大嵩義嘴上如是說來,可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出賣了他的惱羞成怒,“蕭月楨,彆以為你隨便幾句挑撥,朕就會上你的當!”
與此同時,裴彥蘇帶來的一眾高手也逐漸靠前,步步緊逼,誰都想生擒渤海國王,立下這不世之功。
蕭月音忍不住急急看了麵前的裴彥蘇一眼。
其實她之所以要激怒大嵩義,不過是為了亂他方寸,好多為裴彥蘇爭取擒獲這大嵩義的時間。
然而裴彥蘇似乎隻想著關心她。秋夜漫漫,對自己的妻子許下過不少諾言的裴彥蘇,這一次也同樣言出必行。
眼淚被他擦乾,沒有任何痕跡。
從落地的銅鏡前到湢室的浴桶裡,從書室的大案再到拔步床內,他們在許多地方留下了交疊的足印,將滴落的汁液踩得亂七八糟,卻無暇顧及。
她不願意講沒有關係,他不逼她講,反正他會用她被幢到失焦的瞳孔、含在喉嚨的嬰寧、雪白肌膚上的青紅痕跡來償還,等她受不住啞著嗓子求他,他嘴上哄著她親著她,但勁力卻半點沒有鬆緩,反而愈發深勇。
在最放肆的時候,他拉著她的小手,滑過那仍然掛在她月,要間的火紅束匈,來到她平坦的小月,複按住那青色的鼓,起濁濁低沉地問她,這是什麼,公主知道嗎?
“狗……是狗……”她眼睛都掙不開了,隻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再多一個字都沒了力氣。
然後,他再心滿意足地繼續占著,就是不放過她。
在冀州的清晨悄然來臨的時候,整夜耕耘的男人才終於雲銷雨霽,擁著早已昏厥的妻子安然入眠。
偏執和瘋魔逐漸消散,理智和希望重新歸巢。
這一次她不說,或許過兩日她便能說了。
他相信會有轉機。
之後,蕭月音整整昏睡了一日一夜。蕭月音聽完這一通連珠炮一般的指責怔了許久,柔荑放置在筷箸上,徹底忘了收回。
自己這位二哥的話太多太雜,她一時反應不了,但首先能夠確認的,是不能將隋嬤嬤是漠北細作之事和盤托出。
其一是,眼下正是大周與漠北交好的關鍵時刻,大張旗鼓提起“細作”難免有挑撥之嫌;
其二是,將隋嬤嬤那幾名僅餘的家人儘數下獄之人是蕭月權,其中的細節蕭月音不知,卻顧慮其中很有可能牽扯出大事,蕭月桓雖貴為康王卻無實職在身,所謂“富貴閒人”一個,將這些機要之事告訴他們夫婦,對他們並不好。
“二哥你、你說長姐她,已經出嫁了?”想清楚了隋嬤嬤之事後,蕭月音便隻能先硬生生把話題轉換。
畢竟,蕭月楨的婚事對她來說也是十分重要的。
“剛剛我說了這麼多,還需要再清楚一點嗎?”蕭月桓對她這樣的表現極度不耐煩,反扣手指敲了敲桌麵,“楨楨已經出嫁兩個多月了,現在她早已成為宋家婦,這難道還有假的嗎?”
兩個多月,也就是隋嬤嬤誆騙她離開沈州時,蕭月楨已經在準備出嫁了。
蕭月音心頭感慨。
她一時很難用寥寥數語來形容此刻自己的感受。
震驚當然是震驚的,從前她一直懷揣著忐忑,想著也許蕭月楨病好,她們姐妹二人正本清源,蕭月楨會重新做回裴彥蘇的妻子,卻不想,蕭月楨其實從很早起便失去了這個機會。
震驚之餘,她又生出許多感慨。畢竟裴彥蘇至今仍被蒙在鼓裡,以為她就是他深愛的蕭月楨,卻不知真正的蕭月楨已經另嫁他人。
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終究還是遺憾。
可遺憾雖然遺憾,她現在卻也不是當初那個冷心冷情的她了。既然蕭月楨已經徹底沒了回來的可能,那她這個替嫁的公主,也隻會永遠將裴彥蘇身邊的位置占據。
永遠做他的妻子,他的王妃。
她願意,她很願意,與他經曆這幾番風雨,她早就把他視作共度一生的人。
而現在,連上天都在幫她,一切都在朝著有利的方向發展。
淡淡的笑意浮上蕭月音的眉梢,蕭月桓原原本本看在眼裡,自然猜到了她心中暢快的原因。
“小妹,你現在這副模樣,讓我覺得,你是個得誌的小人。”蕭月桓忍不住言語之中的怒意。
蕭月音的杏眸微微長大,她想不到親兄竟會說這般傷人之語。
她總覺得自己仍在幻境,耳邊除了與裴彥蘇交錯的喘,息和男人時不時幾句羞得她無地自容的浪話之外,便是片刻也不停的銀鈴響動。
叮鈴鈴,叮鈴鈴,和他動作的節奏彆無二致。
等到耳邊的響動終於停歇,她也好不容易勉強恢複了過來時,再一問準備出門去往府衙做事的裴彥蘇,才發現距離九月初九,竟然隻剩不到一日了。
“是我不好,”見她紅潤的小臉因為這時辰生了委委屈屈的慌亂,裴彥蘇又踱步回來,俯身吻了吻她的鼻尖,主動認錯,“前晚,鬨你鬨得太狠了。”
蕭月音並沒有被這輕飄飄的認錯安慰好,黛眉反而蹙得更緊,她嘟囔著:
“明日便是大典,可是我好像什麼也沒有準備。”
“公主放心,”一旁的戴嬤嬤聞言連忙補道,“這兩日,已經將公主在大典所需的所有物什齊備。”
“那……二哥與二嫂他們,今日什麼時辰到冀州?”一顆心剛剛放下來,另一件事又讓蕭月音緊張起來。
“應當大約是日晡之後,”裴彥蘇接了話,“不過今日不湊巧,我在府衙那邊的事情頗多,不能陪你去接二哥和二嫂了。不過,我也知道你們兄妹之間感情甚篤,眼下數月未見,若是有我在場,很多話,都不方便說吧?”
蕭月楨與蕭月桓性情相仿,兄妹兩自小就更為親厚,蕭月音此前為了演得更好,時不時會在裴彥蘇麵前提起這位二兄長。
當然,那些話語的內容多半來自戴嬤嬤的回憶,隻言片語,演繹一番也勉強能糊弄過去。
“大人這是說的什麼話……”此時蕭月音兩眼放光真誠如白璧無瑕,嬌靨上紅霞淡淡,杏眼彎彎,“既然是公務繁忙,親迎兄長這樣的瑣事,大人自然不必親自出馬。”
就這樣,前晚那些混亂的雲雨所帶來的陰霾便徹底退散下去。兩人含笑著又說了一會兒話,裴彥蘇便出門忙公務去了。蕭月音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振作,開始沐浴更衣好好梳妝打扮了一番,準備出城迎接自己的二哥蕭月桓和二嫂薑若映。
裴彥蘇不和她一起去迎接,正好讓她有機會單獨和蕭月桓通氣。
好的機會轉瞬即逝,大嵩義知曉自己徹底敗落,在從窗戶逃脫之前,忽然從袖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他忙著逃命,顧不得準頭,冷箭射歪,隻堪堪將裴彥蘇手臂上的衣料劃破。
可蕭月音還來不及如釋重負,身上原本環抱她的重量突然下沉,將她壓住。
“王子!”眾人這才紛紛上前,查看突然暈厥的裴彥蘇。
“冀北哥哥!”蕭月音的心頭猛地抽痛。
像是她自己也要暈過去一般。
想到昨晚之事,霍司斐雖然對裴彥荀這個來曆不明的天降之人心存疑慮,但到底是他破了張翼青布下的山穀密道之局,之後奇襲張翼青軍營也算能見機行事,於是按下心頭的不快,隻看裴彥蘇:
“是末將粗鄙,以貌取人,以為王子和格也曼王子是同一類人。那日在路上,末將心直口快,希望王子不要把末將的話放在心上。”
寶川寺始建於大周開國時,百年古刹人傑地靈,香火鼎盛,僧侶眾多,大隱隱於市。
靜泓記事起便無父無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幼時在四處流浪、以行乞為生,後來因為饑餓難耐暈倒路邊,被雲遊在外的寶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為懷,又見他慧根清靈,便收他做了“靜”字輩的最後一個徒弟。
而確如住持所料,靜泓也是所有“靜”字輩的僧侶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奧義的一個。
遁入空門,滅七情六欲,眷愛蒼生萬物,渡人渡己。
然越聰慧性靈,越能敏銳捕捉,任愫緒蔓延,狂熱滋長。
靜泓知曉自己變了許多,是自從隨行和親、自從發現了靜真師姐本來的皇女身份以來。
而在這終於要把一切掀開的當口,他也徹底看清、大方承認自己的小人本性。胸中難以克製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讓他愈發恣睢、愈發放肆地口出惡言:
“節外生枝……好一個‘節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該生出的枝蔓,對不對,師姐?”
蕭月音被他的話怔住。
“其實,愛上王子,有什麼不能承認的呢?”靜泓見不得她這副總是無辜、總是靜婉的樣子,語氣更加扭曲著,音調也隨之提高:
他隻覺得自己的心像沉入了無邊的深淵。
“傳令全軍,立刻開拔回程!”將信紙捏緊,他咬牙,下了這一仗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
音音你不能死,一定要等我回來。
隻能乖乖等我回來!
98.
勝利的大軍很快集結完畢,開拔凱旋。
然而此戰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帥、新晉漠北戰神赫彌舒王子,卻並未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沒了蹤影。
裴彥荀策馬與大部隊同行,心中卻是感慨。
僅僅數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題名,被弘光帝賜下狀元之名那日,也騎著高頭大馬、一日看儘了鄴城之花。
今日他憑著一身過硬的本領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嶄露頭角、無人不服,卻自己放棄了同樣聲名赫赫的時候。
韓嬤嬤是蕭月音的乳母,初見蕭月音時,她還隻是繈褓中的嬰孩。十七年過去了,她早已對她了如指掌,一見蕭月音潸然淚下,便已經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轉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雖然失敗至極,卻也經曆過許多少女同樣經曆之事,有過幾次難以自抑的春心萌動的時刻,知曉這是怎樣的一番感覺。
其實,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時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還發覺、篤定了公主對王子的愛慕和依戀,隻是主仆二人偶爾會在私下無人時說起這個,公主總是否定,總是諱莫如深。
大約是公主從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紙還白,又因著她與王子的姻緣實乃陰差陽錯,那一麵本該照清內心的明鏡,她總是不願麵對。
歸咎於幼時的遭遇,蕭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麵對弘光帝、太子蕭月權這樣的血脈至親,她也很難將自己的真心掏出來,與他們往來相交,也都隻停留在表麵。
情緣是世間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間,同富貴共患難,公主與王子這對陰差陽錯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來一路磋磨,經曆了不止一次。
麵對王子這樣天下間少有的佳婿,公主的心被徹底捂熱,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裴彥荀與霍司斐說的話,韓嬤嬤也一字不落聽了進去。就在蕭月音找出那隻已經裂成兩半的象骨雕兔時,韓嬤嬤的腦中卻突然冒起來一個念頭——
這隻兔是在蕭月音替嫁前裴彥蘇專門命人打造、送給蕭月楨的定情信物,現在兔子裂了、再也無法複原,蕭月楨也根本不可能再換回來,是不是連上天都給了蕭月音暗示,暗示她她才是裴彥蘇天命所歸的枕邊人?
這些話,韓嬤嬤來不及細思,她也不會自作主張說給蕭月音聽。她見蕭月音從戴嬤嬤那裡拿過藥碗,便立刻猜到小公主要做什麼,連忙拿了軟枕,墊在王子的上背處。
蕭月音麵頰嘴角都還掛著淚珠,雙眼通紅,活脫脫一隻楚楚可憐的兔子。
韓嬤嬤暗自歎氣,公主這番遭遇,就算是說出來,常人也會覺得曲折離奇,何況公主這個親生經曆之人。
這一日以來,公主才被靜泓言語大傷,經曆了與從小信賴之人的決裂之痛,不久之後又被大嵩義擄去、一路上驚心動魄,好不容易熬到了王子來救她,王子自己卻因為保護她而先行倒下了。
蕭月音的所有悲傷和痛苦,韓嬤嬤都看在眼裡,在她看來,公主所有的痛哭,因為那隻裂掉的兔子,她是哭得最傷心最心慟的。
最讓韓嬤嬤為之忍不住心疼的。“是啊小妹,”一直不怎麼搭話的薑若映,才突然語重心長地歎了氣,“也彆怪你二哥說話重,任誰見過你姐姐的慘狀,都會心疼的。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哪一樣不是本來就屬於楨楨?”
蕭月音極少被人指責,何況來自於她的兄嫂,兩人這樣一說,她的傷心遠大於慍怒。
“都說女大十八變,誠不我欺。”蕭月桓見她神色黯然,心頭也快意不少,就當為蕭月楨出點口頭上的惡氣,“蕭月音,從前你還在做你的靜真居士時,可是與世無爭平淡靜默得很,可從來不會這樣。”
三人尷尬地沉默了片刻。
“罷了,你也彆這樣逼小妹。”薑若映察言觀色,知道再說今晚可能就會不歡而散,於是見好就收,拍了拍蕭月桓的手臂。
然後又換了個更加親切和藹的語氣,笑著問蕭月音:
“小妹氣色比出嫁那日看起來好了許多,可見這婚後的日子,王子待小妹也是不錯的。”
裴彥蘇當然待她極好,但經過康王夫婦這樣提醒,蕭月音又想起自己有今日,確實是靠頂替蕭月楨的身份,心頭不由一痛,生硬地說道:
“是,是不錯,否則也不會答應我,把冀州這麼重要的城池再拱手歸還大周。”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初表兄盧據便是因為馳援冀州而丟了性命,他的頭骨被做成了酒碗,供烏耆衍單於取樂……我與裴彥蘇花了不少的力氣,才終於殺掉潘素和摩魯爾為他報了仇。”
“在新羅時,我們夫婦一同經曆了王室劇變。我憑自己的本事幫助裴彥蘇取得與新羅結盟,後來又輾轉流落渤海國境內,險些喪命。當然,險些喪命的不止在渤海國,就在前不久的沈州,來自漠北王廷上層之間的互相傾軋,也幾次三番讓我們與死亡擦肩而過。”
“好在這些,我都挺過來了……二哥你說,我頂替了姐姐得到了這些享受,可有知道,我同時也承受了這些本來該她來承受的險象環生呢?”
提起無數次的驚心動魄,蕭月音眼眶含淚,淚痕留在她如玉麵頰上,就像過去經曆的種種一樣揮之不去。
替嫁一事原本非她所願,她也隻不過被動接受了弘光帝的安排,之後更是儘力維持著局麵、好讓所有人安心。
她隻不過是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的夫君裴彥蘇而已,為什麼,要她再來承受蕭月楨命運改變的攻訐?
她生來就應該居於蕭月楨之下嗎?
“你、你說的這些,我確實不知道……”蕭月桓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頭,又看向身側的薑若映一眼。
蕭月音的眼淚還在落,她沒有動,無聲地看著他們。
三人又沉默地僵持了片刻,薑若映眼珠一轉,因問道:
“你這麼說,裴彥蘇他可有懷疑過你的身份?”“冀北!”裴彥荀大驚失色,連忙來到裴彥蘇的馬前,想要把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表弟身強體壯異於常人,即使上次被大嵩義的毒箭放倒,也憑著他活龍鮮健的體魄自行將毒素清除消化。
今日一封小小的信,卻能讓他當眾吐血,目眥欲裂。
所以,這封公主留給他的信上,究竟寫了什麼?
此刻的裴彥蘇人還騎在自己的配馬上,心臟卻抽痛得快要昏死過去,他垂眸看向裴彥荀關切和疑惑,目光裡卻有著滿滿絕望的警惕。
不,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這封信。
僅僅一瞬,他便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劍鋒揮舞,即將把翠頤的喉嚨割開時,卻被裴彥荀徒手接住。
裴彥荀的鮮血霎時便流了滿地,和方才裴彥蘇的鮮血混在了一起,他不顧掌心的劇痛,咬牙勸道:
“冀北!衝動誤事,衝動誤事!”
“你,你說,”裴彥蘇手上的勁力一鬆,轉向已經麵色慘白的翠頤,“公主的這封信,還有誰看過?”
翠頤口唇發直,並未答話,戴嬤嬤卻從她身後出來,直直向裴彥蘇跪下:
“是奴婢禦下無方,請王子降罪!”
而幾乎同時,原本還晴空萬裡的天上,響起了一聲驚雷。
秋雷滾滾,恰若此刻裴彥蘇瀕臨崩潰的心境。
蕭月音搖了搖頭:“一直沒有。”
“那照這麼說,你準備瞞他一輩子了?”這下,蕭月桓似乎又找到了可以說道的點,立刻反問。
蕭月音還掛著淚珠的眼睫顫了顫。
“裴彥蘇甚至還不知道永安公主其實是雙生姐妹,對不對?”蕭月桓繼續追著,“不過,楨楨出嫁時頂的是你的名義,即使裴彥蘇現在還不知,消息也遲早會傳到他的耳朵裡,他一旦開始懷疑,你覺得你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我……我有想過,”一提起向裴彥蘇坦白一事,仿佛是抓住了蕭月音的命門,方才還條理清晰的她,又陷入了混亂,囁嚅著:
“他是從頭到尾最無辜的人,瞞著他,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
“那你說,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他?”蕭月桓片刻不停。
“明日便是歸還大典了,二哥,我們能不能先以大事為重?”蕭月音黛眉緊蹙,語調又綿軟了下來,“在大事辦成前,不要提起任何關於我與姐姐是雙生姐妹之事,好嗎?等冀州安然回歸,我自然會想辦法,不會讓二哥你們失望的。”
裴彥蘇走後,宴飲便更加索然無味起來。另一頭,裴彥蘇帶著人快馬趕回冀州時,城內城外尚算平靜。
那幾名病倒的手足早已被隔.離起來,為防止疫病蔓延,裴彥蘇等人也主動自我隔.離,甚至讓郎中大夫們將所有與那幾名染病的士兵有過接觸之人全部排查了一遍。
等待結果的時候,裴彥蘇突然想起一樣東西。
蕭月音上次在沈州病倒之後,曾被神醫秦娘子醫治大好,秦娘子還為她留下了兩瓶補藥。上一次他自己中了大嵩義毒箭,也正是因為昏迷中吃了幾顆那個藥丸,身子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恢複。
防治疫病,除了治療已經染病之人,防患於未然也是重中之重。而既然那補藥主要為強身健體,此時拿出來增強康健之人體魄,自然是上上良策。
裴彥蘇便趕緊命戴嬤嬤,將蕭月音那兩瓶藥找出來。
戴嬤嬤從未聽過見過王子所說的補藥,但見王子言之鑿鑿,自然全力以赴。翻箱倒籠了許久之後,才終於在從前隻由韓嬤嬤經手的箱籠底側,找到了兩個藥瓶。
補藥到手之後,裴彥蘇原本想直接讓先前染病的士兵服下,卻被一名經驗老到的郎中攔下:
“王子,切莫心急,請稍安勿躁。”
裴彥蘇那墨綠色的瞳孔裡閃過乖戾急躁之色,老郎中卻不慌不忙解釋:
“小的這兩日已經和其他同僚們將冀州城內粗粗排查過一遍,拜王子及時采取措施所賜,目前城內的疫病情況完全可以控製。而王子所言這藥丸,若要發揮其最大效用,自然是等小的們研究出其配方,方才是萬全之策。”
裴彥蘇自然知道這是老郎中不信任他那藥的委婉說辭,薄唇一動,原本想要暴力反駁,腦中卻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難道……音音向神醫秦娘子專門為他討要的補藥,其中也另有乾坤嗎?
“你說,你們研究出此藥的配方需要幾日?”裴彥蘇冷冷問道。
“兩日,群策群力,快的話不出一日。”老郎中胸有成竹。
“好,就給你們兩日。”
而老郎中的揣測精準,就在一日之後,他單獨來見了王子。
彼時的裴彥蘇,正在反複把玩著蕭月音親手給他繡的香囊。
“啟稟王子,那藥丸的配方研究出了結果,是大補的方子。”老郎中如實說來,但話至此處,卻又猶豫停頓了一息:
“不過,兩瓶藥,都分彆對男女有避子的功效。”
裴彥蘇驀地將香囊捏緊,幾乎捏碎。
但旋即又鬆開了手。
他舍不得破壞她留給他的東西。
蕭月桓眼見自己最想做的事沒做成,差一點氣急敗壞。
若不是薑若映非要突然打岔,他剛才便已經說了。
不過他和他的大哥蕭月權一樣,對妻子都是縱容寵愛,又想著現在不說晚點還有機會,便也並未計較,自顧自喝起悶酒來。
而其餘人的興致,本就因為先前幾番波瀾而消弭了大半,這下主角王子不在場,在裴彥荀長袖善舞的勉力維持之下,也就勉強繼續,稀稀拉拉地推杯換盞了起來。
而坐在裴彥荀身旁的裴溯,倒是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眼下這樣的場麵,她並未離席,反而仍舊安靜地看著永安公主徹底沒了言語,麵上華麗精致的妝容頹鬱交加。
這樣,裴溯心中那些盤旋許久的疑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又過了一會兒,裴彥蘇派人傳回來消息,說軍中之事緊急,一時不能解決,今晚宴席不會再趕回了,宴席至此眾人便也都散去。
熱鬨徹底化為冷清,蕭月音的理智才真正逐漸回籠。
帶著韓嬤嬤,她連驛館都沒回,直接找到了蕭月桓夫婦的宿處。
“二哥,昨晚你答應過我什麼,你都忘了嗎?”蕭月音雙眼通紅,生平裡難得如此怒氣衝天,上來就拽住了蕭月桓的衣袖。
蕭月桓今晚喝多了酒,射出的眼神卻冰冷得很,停留在自己小妹微微顫抖的柔荑上,嗤了一聲:
“沒忘,半個字沒忘。”
薑若映見勢不妙,連忙握住了蕭月音的腕子,又聽她質問:
“既然沒忘,又為何故意說那樣的話?不是說了,不要提任何雙生姐妹之事嗎?還是你敢做不敢認?”
“今日永安公主得了冀州百姓無數聲‘千歲’,出儘了風頭吧?”蕭月桓任由薑若映將他們兄妹二人分開,同樣紅著一雙眼,直直與自己的小妹對視,“昨晚答應你的,是大事成之前不說,慶功宴上大事已成,我怎麼就不能說了?”
康王的言語犀利赤,裸絲毫不掩飾自己呼之欲出的嫉妒。
“你……”蕭月音被這番強詞奪理激到氣急,“出儘風頭又如何?這都是我應得的!”
一麵說,一麵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二哥:“蕭月桓,你不要太過分!”
“小妹!”薑若映連忙打斷,卻仍舊在指責,“你怎麼能直呼你二哥的名諱?”
“沒大沒小,果然是翅膀硬了!”蕭月桓的氣焰囂張至極,“什麼叫你應得的?你也就是頂了楨楨的身份,仗著裴彥蘇對楨楨的寵愛才有今天的風光!”
“方才在宴會上,如果你大方向裴彥蘇承認你是蕭月音,我蕭月桓也敬你有膽量,可是你沒有,”蕭月桓繼續咄咄逼人,“你不僅沒有,你還百般掩飾。你到底還是怕的對不對,你怕裴彥蘇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後,會憎恨你一直騙他,厭棄你,對不對?”
“我……我……”兩行清淚沿著蕭月音如玉的麵頰滑下,她的杏眸更紅,偏偏越不想在蕭月桓麵前示弱,眼淚越收不住。
“二哥這是在幫你,”蕭月桓得意一笑,慢條斯理地逡巡著方才被她拽過的衣角,“先在人多的場合幫你打個底,這樣,你便好向裴彥蘇開口承認真相了,不是嗎?”
“謝謝……謝謝你……”蕭月音卻也回之一笑,委屈頓消,鼓著香腮:
“如果我如實告訴他,他不憎恨我厭棄我,你蕭月桓又當如何?”
蕭月桓被她的狠話噎住,薑若映卻攔不住她負氣離開。
回到驛館,蕭月音還在頭暈腦脹中,久久不能平靜。
韓嬤嬤從宴飲起便是貼身跟隨,見證了全程。還在路上的時候,她就想勸公主直接到軍中麵見王子,但一是考慮王子此去為機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麵前明顯是在賭氣放話,很有可能後悔。
略微的幾句安慰又實在蒼白,麵對戴嬤嬤和劉福多公公幾個眼神的問詢,韓嬤嬤也隻能以搖頭應對。
三言兩語說不清,何況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議主上兄妹關係,大大超出他們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絕了其他人隨同入臥房,獨自守在公主的身邊。
空蕩蕩的臥房裡沉默了很久,才終於傳來蕭月音一聲長歎。
緊接著,公主似乎下定了決心,走到書室的幾案前,自己展紙,研墨。
她寫道:
“夫君,成親日久,第一次這樣喚你。有一事我隱瞞日久,必須要向你坦白……”
而正如韓嬤嬤所感知的那樣,蕭月音的心確實疼得厲害,幾乎在她扶起裴彥蘇頭頸時的每一下呼吸,都是痛的。
活了十七年,她從未經曆過這樣的痛。
裴彥蘇本來是那樣生龍活虎的人,卻僅僅因為為她擋下了毒箭,眼下連一絲一毫的生氣都沒有。
俊容沒有半點血色,就連她主動吻他的薄唇,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藥湯苦口,卻遠不如她心中的苦來得至濃至澀。
唇齒苦,凝望他的眼眶更苦。
也許他昏迷時還想著與大嵩義決鬥時的情形,又或者思索著她為他帶來的、令他心煩令他頗費心思才能擺平的事情,即使她扶起他的頭頸,他的牙關仍舊緊緊閉合,隱隱咬緊。
藥湯無法順利送入,蕭月音便隻能用自己的佘尖,將其撬開。
牙冠鋒利,佘尖輕輕掃過時,有微微的刺痛感傳來。
就像他曾經用牙齒摩挲過她身上的許許多多地方,每一次描摹,都能為她帶來微微的刺痛感一樣。
“公主放心,他也無事了。他和公主一樣昏迷一個多月,但他原本身體康健,已經自行恢複了不少,我這次為他診治,主要是治內傷。”見蕭月音長舒了口氣,莊令涵笑著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順利的話,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見到他,和他說話了。”
蕭月音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來是我錯估,”莊令涵見狀,淡淡一笑:
“公主念著的那位‘哥哥’,原來,就是這靜泓師傅?”
99.
問話出口後,莊令涵沒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頭:
“可是,我聽閼氏說起過,靜泓師傅自小便被寶川寺的住持收養入了佛門。公主你生於皇家長於內廷,不應當與他熟識,又怎麼會喚他‘哥哥’?”
難道傳聞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並非對赫彌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鐘情於寶川寺的沙彌靜泓?
“我、我沒有喚他,真的沒有,真的沒有……”蕭月音急急為自己辯解,原本毫無血色的臉頰也起了點點紅霞,櫻唇一張一闔:
“那幾聲‘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喚誰,我沒有撒謊……”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心情再複雜再糾結再難耐,蕭月音也並不能改變大局什麼,一切慣常按部就班,她隻能聽從他們的安排。
是以,就在郎中大夫們宣布裴彥蘇已然大好的第二日,烏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層們,即日出發前往幽州,不再耽誤。
去冀州最順路便是經過幽州,裴彥蘇與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隊的一員。
所有人一齊出發,這樣大的陣仗,漠北的一眾婢仆們頗有些不得章法,難免手忙腳亂。蕭月音回到驛館時,裴彥蘇仍未歸。
她默默更衣沐浴,重新收拾心情,整理好要麵對他時的狀態。
儘管身心俱疲,她不得不這麼做。又一陣雷鳴,眨眼之間,烏雲蓋頂,傾盆大雨嘩啦啦砸下來,將在場的人全部淋濕。
裴彥蘇不發一言,將佩劍收回劍鞘,扯了配馬的韁繩,就帶著胡堅等人再次衝出了驛館。
回過神來的戴嬤嬤將翠頤帶了回去,趁著兩人同處一室、都把身上濕透的衣衫換下時,仍用和藹親切的口氣問道:
“翠頤,你雖然從前是隋嬤嬤的人,但隋嬤嬤不在之後,我瞧著你也是個為人處事極為踏實穩重的,對你和對毓翹沒有區彆。今日是怎麼了,為什麼發現了公主的信沒有交給我,反而直接呈給王子?”
翠頤一麵慢吞吞地擦著身子,一麵怯怯回道:“正如方才嬤嬤向王子說的那樣,是奴婢見王子太心急,便隻想著讓王子看信,奴婢不識字,嬤嬤也知道的。”
真話隻說一半,便成了謊話。
翠頤確實不識字,但她從蕭月音那裡找到的信,卻不止這一封舊的。
那封新的因為封了火漆,如此鄭重其事,她當然藏了起來。
而至於她這樣做的原因,也十分簡單。莊令涵施醫看診自是不必說,陳定霽曾官至一朝宰輔,禦下經驗甚豐,也與自己的妻子共同處理過大規模疫病,兩人來到東陶時,也恰逢蕭月音為了鎮上仍在蔓延的疫病焦頭爛額的當口。
有了夫婦二人坐鎮,一切都好了起來。陳定霽指揮統籌小鎮上的資源和人手、莊令涵鑽研病情一一診治,原本混亂的局麵很快步入了正軌,蕭月音也一直從旁協助,充分發揮當初在臨漳時學到的救治本領,帶著韓嬤嬤和老趙一並,夜以繼日為民奔波。
幾日後,局勢便也控製了下來,裴溯雖然仍未蘇醒,病情卻也穩定。
“這一次,算是重新認識了公主。公主你身為金枝玉葉,遇到這樣的險情,不僅事必躬親,還半點不張揚——”終於有空閒歇一歇時,莊令涵忍不住感歎,忽而一頓:
“不過,我仍舊想不明白,公主為何不向他們表露身份?那樣,行事也應當便宜許多。”
說的是蕭月音對外一直隱瞞身份一事,即便她還用閃米特語同兩位西域來的商人交流過,也並未表露過,自己便是先前在冀州大出風頭的永安公主。
“這些都是我身為大周公主分內之事,若是到處宣揚,便與沽名釣譽沒什麼區彆。”蕭月音笑著解釋。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暫時還不想讓外麵的人知道她在這裡。
然而剛一笑過,卻從脾胃泛起一陣惡心,她忍不住捂著唇,乾嘔了一陣。
“許是這幾日太過奔忙,身子有些受不住……”蕭月音捏緊了手中的巾帕,“這般失態,讓秦娘子見笑了。”
但莊令涵一代神醫,望聞問切之術已臻化境,隻看一眼小公主的表現,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疫病凶險,我也是難得糊塗,都忘了先為公主診脈。”莊令涵循循善誘,“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為公主看看吧。”
蕭月音深以為然,便稍稍擼了袖管,將自己的皓腕遞到莊令涵的手邊:“麻煩秦娘子了。”
莊令涵則輕車熟路,雙腕都確認過後,才笑著對麵前的小公主說道:
“恭喜公主,你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翠頤和綠頤當年同時入宮,又因為俱是父母雙亡,一直以來情同姐妹。後來,兩人又一起被調到蕭月楨身邊,做了蕭月楨的貼身婢女。蕭月楨極喜愛青綠之色,所以不僅給自己的宮殿命名為“碧仙殿”,也給兩人分彆改名為“綠頤”和“翠頤”。
這一回,兩人也一同跟著替嫁的蕭月音和親漠北。但在幽州時,綠頤卻因為犯了錯、得罪了蕭月音而早早被趕回了鄴城。翠頤人微言輕改變不了什麼,就隻盼著綠頤回到鄴城之後能好好生活。
誰知,綠頤一去,杳無音訊。翠頤懷著忐忑與擔憂,終於盼來了鄴城來的康王夫婦,因為薑若映一向與蕭月楨交好,翠頤同她的婢女也比較熟稔,於是兩人便趁著昨晚宴飲的時候,說起了綠頤之事。
康王妃的婢女斬釘截鐵,根本再沒見過綠頤的蹤跡,翠頤又聯想到隋嬤嬤那諱莫如深之事,便有了對裴彥蘇與蕭月音的懷疑。
而這樣的懷疑,在今早蕭月音帶著韓嬤嬤悄然離開後,被她抓住了機會。
方才裴彥蘇幾乎失控,她也差點喪命,但冷靜下來之後她卻發現,這件事她隻能咬死說法,萬萬不能鬆口。
否則,等待她的可能是和綠頤一樣的下場。
她沒有回頭路了。
反正已經演了很久,再多演一會兒也無妨的。
裴彥蘇回來時已經過了亥時,蕭月音故作慵懶地靠在貴妃榻上看他更衣洗漱,直到他換了寢衣準備入眠,才主動迎上去,環住他的蜂腰,笑道:
“大人總算回來了,我等了好久啦。”
“見到二哥二嫂,可是高興?”裴彥蘇的目光在她早已清理得清淨無暇的嬌靨上逡巡,末了,停在她紅潤飽滿的櫻唇上。
蕭月音笑著點了點頭,踮腳迎著他的吻。
他不過淺嘗輒止,分開時,拇指在已然濕亮的唇瓣上一碾,又問:
“和他們聊了些什麼?方便告訴我嗎?”時間回轉至兩日之前。
那時候霍司斐剛剛從冀州城北的軍營中返回,路上偶遇倪汴,這才知曉了裴溯與蕭月音失蹤一事。
經過那次與裴溯在直沽海邊的深談,裴溯對他不再有從前的敵意,但兩人到底身份特殊,此後無甚交集,在人前偶爾目光相接,也於短暫的停留之後,迅速移開。
但裴溯不知道的是,霍司斐總會趁著無人注意時,長久而熾熱地凝望她。
即使她不知他的情深義重,即使她也許永遠不會屬於他。
得知裴溯失蹤,霍司斐霎時間如墜深淵,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被倪汴看在眼裡,卻絲毫沒有往正確的方向思考,他道:
“王子確實因此幾近瘋狂,但這幾日疫病一事繁忙,分去了他一些心神,但霍大哥,你也不必為他這般憂慮,王子他天縱英才——”
“倪小哥!”話音未落,兩人的身後又傳來胡堅的聲音,由遠及近,“霍將軍你回來了?正好,王子叫你們一同回去,說是要再尋公主和閼氏。”
幾人再來到驛館時,裴彥蘇已經換了一身勁裝,正綁著手腕上的臂袖,龍精虎壯地整裝待發。
霍司斐等人默默準備聽令,誰知裴彥蘇剛開了口,門外卻有一胡服精兵飛奔入內,手中還拿了一卷羊皮軸,極具鄭重之能事。
原來,此人之所以從上京一路八百裡加急趕來,蓋因本來身強體健的烏耆衍突然病中,他手中的羊皮卷軸,便是烏耆衍彌留時簽下的親筆手書,意在急召赫彌舒王子返回上京。
這個消息無異於平地一聲驚雷,除了裴彥蘇之外,在場眾人無不瞠目結舌。
而裴彥荀反應奇快,眼見裴彥蘇那墨綠色的眼底閃過不屑之色,便連忙將其拉開,至四下無人處,低聲正色道:
“冀北,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是想無視這道手令,照樣出城去找姑母和弟妹,對嗎?”
裴彥蘇斜斜地看向自己的表兄,目光冷冽,不置可否。
“自從出事之後,表兄已經勸過你很多次,這一次也不例外。”裴彥荀屏住心中的寒意,仍舊堅持自己的勸:
“我知道你一心記掛著姑母和弟妹,一定要親自把她們找回來。但是眼下的情況,單於病重卻堅持親手書令召你回上京,自然是與單於之位有關的大事。”
說到此處,裴彥荀頓了一頓:
“自你被單於認回之後,這幾個月來奔波於各地,雖然你已經除去了右賢王烏列提一係勢力,如今也手握三千裡沃野和幾萬雄兵,但上京這龍潭虎穴內究竟如何,我們還是知之甚少。”
裴彥蘇看向自己表兄的目光更冷了。
“左賢王呼圖爾,他的實力和勢力都遠遠超過右賢王烏列提,還有他那剛剛才為單於平定了西北叛亂的長子沃師勒,這次單於重病,難保他們不會虎視眈眈。”裴彥荀繼續條理清晰地分析著:
“還有,按排行來說,冀北你隻是單於的第五子,除了那被你算計失勢的車稚粥外,狐維、珀爾溫、西諾西三人,包括年幼於你的弟弟閏祿,雖然各自都有殘缺,但誰也不能保證,他們沒有藏了與你爭奪單於之位的心思。”
“嗯,”蕭月音任由他把她往床榻上帶,在他坐下、讓她坐在他腿上的同時,故意說話慢吞吞:
“和他們講起了這幾個月來和大人經曆的事情,說大人疼我愛我,讓他們羨慕死。”
裴彥蘇墨綠的瞳孔泛起暖意,他輕輕捏住她的下巴:
“二哥二嫂是大周康王王妃,睥睨天下,區區這些,這就讓他們羨慕‘死’了?”
“是啊,誰讓我的駙馬、他們的妹夫文武雙全又手握重兵和千裡土地呢?”蕭月音用玉臂環住他的脖頸,杏眸裡滿是得意。
裴彥蘇倒不說話了,薄唇一抿,隻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無聲對視最容易暴露內心,蕭月音咬了咬唇瓣,終於忍不住試探問道:“怎麼,我有說錯話嗎?”
回答她的是他更深更緊的懷抱,他深深嗅過她頸間清冽的香氣,在她耳邊低道:
“接待他們本應該是我的事,今日辛苦我的真兒了。不過,明日,還需要你再辛苦一點。”
“是什麼?”她微微偏頭,躲開他的熱息.
這場滂沱的秋雨來勢洶洶,足足下了五日,才漸漸停歇。
而裴彥蘇就帶著人,出城外整整找了五日,片刻未停。
可是裴溯和蕭月音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他幾乎摸遍了城外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有發現她們半點蹤影。
到第六日時,裴彥蘇下了令,就地微服,準備前往鄴城。
但就在他們就地準備換裝的時候,一行中卻有幾人突然病倒,直接昏迷不醒。
而與此同時,前方探路回來的人卻說,冀州附近有疫病正在傳播,具體的方向還未探明。
“冀北,咱們也出來五日了……整整五日了。”眼看裴彥蘇絲毫不受影響,已經將身上的胡服除下,拿起了漢服,裴彥荀隻能更加賣力勸阻。
“五日又如何?找不到她們,我不會罷休的。”裴彥蘇毫不猶豫地將長臂伸入袖籠中,“我一定要找到音音,必須找到她。”
“冀北,你聽表兄一句勸。”裴彥荀死死拉住了他另外那邊的袖籠,正色道:
“疫病本就是極為棘手之事,這五日的秋雨又來得太不湊巧,疫病來勢洶洶,大雨滂沱恐怕會讓疫病的傳播更加迅猛更加凶險,你看,咱們這幾個兄弟也算是精壯中的精壯,遇到疫病,不也病來如山倒?”
裴彥蘇緊緊抿著薄唇。
“明日的歸還大典,由你代表我,完成最重要的交接輿圖和該掛令旗的儀式。”裴彥蘇將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鄭重其事地說道。
“我?你說我?”蕭月音又驚又喜,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驀地提高了聲調。
“是你呀我的公主,”男人在她的唇上淺淺啄了一口,“你是我赫彌舒王子的王妃,同時也是大周的公主,由你出麵來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
這樣說,倒也合情合理,她跟著點了點頭,卻仍在思索疑惑和猶豫的根由,又聽他說來:
“這件事我早已經吩咐他們去安排了,明日的典儀官會指引你的,可容不得你現在來反悔。”
蕭月音用指尖摩挲著他的指腹:“我、我倒是也沒……”
“這是給你的驚喜,我的公主,喜歡嗎?”裴彥蘇也不會真正任由她拒絕,大權在握的男人,行事作風總是霸道強勢的。
而蕭月音顯然沒想到他早就想好了為她做的這些,對比今晚在蕭月桓夫婦那裡受到的委屈,眼下這樣的驚喜,隻讓她眼角又一次漾起了甜蜜的淚水。
無論他是不是把她當做了蕭月楨都好,和他一起走過這些風雨、如今終於有所收獲的人,是她呀。
喜悅和甜蜜讓她陡然生了勇氣,她突然按住他的胸膛將他推到,大膽將小手移向他繃緊的腹.肌塊壘,狡黠一笑:
“那冀北哥哥呢,喜歡這樣嗎?”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後,由大閼氏帕洛姆親自安排的,自然不算多麼伶俐。而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爭取表現、還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雙臂抱著一大堆遠超她承受極限的物什,吃力得緊。
那堆物什擋住了小婢女大量的視線,她走得搖搖晃晃,隻能勉強看清腳下的路,不知麵前來了人。
而好巧不巧,她過門檻時抬腿不及,一個趔趄,雖然保住了手中絕大部分的東西,那最上麵的檀木盒子,卻是徹底被撞翻。
盒子裡成卷的宣紙,呼啦啦滾落在地上,打了好幾個圈,最終停在了一雙戰靴之下。
霍司斐並不是朝這個方向來、往這個方向去,自然不知腳下的宣紙來自何處,紙卷滾停時,剛好在地上攤開,他微微垂頭,便看見上麵所書所畫。
儘管霍司斐並未親眼見過海,可僅這一眼,卻也能看出那巍峨雄偉的戰船躍然紙上,描摹細致,工法得當,應當是出自高人之手。
霍司斐是個粗人,但見這戰船的草圖,卻生了一窺仔細之心,彎腰俯身,手已經伸到了紙張的邊緣,耳邊傳來一聲清冽:
“霍大哥!”
霍司斐的心頭莫名一震,久久不散。
聲音是他無比熟悉甚至隱隱期盼的,一抬頭,果然是他所料想的閼氏,就站在距離他不過三步開外的地方。
幸而同時天空有隆隆雷聲傳來,他的靜真師姐似乎並未聽見他的話,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轉身:
“看來要下大雨,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兩人剛抬步,卻見身披銀甲的裴彥蘇,就站在碧原亭外。
這一幕,與那晚沈州城門之外,何其相似。
100.
蕭月音腦中一片空白。
即將入秋的時節,夏暑尚未完全消離,而就在她凝在原地的片刻之間,烏雲密壓的天空,又響起了隆隆的雷聲。
再一眨眼,暴雨如注,將本就焦躁的塵土壓實,再壓實。
雨水瞬間便將裴彥蘇身上的鎧甲淋得透濕,大顆大顆沿著他精致流利的線條滾落,為這張俊朗不凡的臉又添了幾分神秘的野性,雨水敲擊甲片並不清脆的悶響,與佛堂中僧侶手持木槌敲擊的木魚的聲響並不相同。
一路風塵仆仆的男人不動如山,冷厲冰涼的目光從他墨綠色的瞳孔裡透出,一瞬不瞬地望向亭子裡一身蔥青色裙裝的美麗姑娘,他早已思念入骨的妻子。
二十一歲連中三元,二十二歲歸北王廷,首次出征,便得了無數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取得的大勝。
一向婉約清麗的她,最在乎的除了兒子裴彥蘇之外便是自己辛苦研究的心血,是以在她發現那先前用了不少心力畫就得戰船草圖被跌落在地之後,便也顧不得她應當遵循的儀態禮貌,循著那小婢女險些跌倒的方向,匆匆奔去。
然而,當她把“霍大哥”三個字喊出口時,她才恍然發覺自己的失態。
裴彥荀他們可以這樣叫他,而她無論從身份從輩分,都不能這樣叫。
幸好此時身邊除了她的貼身婢女之外再無旁人,否則這話被但凡任意有心之人聽了去,她恐怕要給自己和霍司斐都惹上麻煩。
然而話已經出口,霍司斐顯然也聽見了,裴溯隻覺得雙頰微微發燙,卻還是隻能硬著頭皮,接著自己的話來說:
“那個,那是我的東西。”
眼簾垂下,用視線代替手指,指向地上的圖紙。
好在裴溯的婢女雖然不夠聰穎伶俐,手腳卻也勤快,就在裴溯話音落地的一瞬,便已經小碎步上前,走到了霍司斐處。
此時的霍司斐也從震顫中回神,又重新彎腰,拾起那卷草圖,小心卷好後,才雙手遞給了那個婢女。
然後目送主仆二人匆匆離去。這一次自冀州離開,裴彥蘇將所有勢力撤出,冀州也正式重新回歸周廷的管轄。
那些原本在冀州城北駐紮的王子親兵自然一道北上,連同裴彥蘇隨行的戴嬤嬤等女眷,日夜兼程,馬不停蹄。
冀州與上京相隔足足一千五百裡,至出發後的第三日入夜,一行卻已經到達上京腹地邊緣,就地駐紮。
自冀州除疫開始便披星戴月忙碌,終於能睡個好覺,貝芳邀請了翠頤和她同帳就寢。兩人日來走得很近,所以翠頤並未糾結於身份,坦然接受,兩人也很快便雙雙沉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深沉,卻架不住被尿憋醒,貝芳匆匆出帳,前往臨時的茅房解決,又發現還鬨了些肚子。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妥當回來,剛掀開自己大帳的簾子,一陣血腥氣撲鼻而來。
漆黑的帳子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貝芳憑著記憶趕緊去到睡著的地方,往被子裡一摸,隻摸到滿手的腥液,和翠頤已然停止跳動的脈搏。
殺手是衝著她來的,毫不知情的翠頤替她擋了這場殺身之禍。蕭月音的心快要跳出來,不自覺伸出玉臂環住他的脖頸,螓首埋著,用食指指向儘頭處,並不用言語答話。
裴彥蘇勾了勾唇,大步流星走到了她從離開他起便一直住著的地方。
房間裡幾乎沒有她的東西,這次出來時,她隻讓韓嬤嬤簡單收拾了一點行裝,並沒有想過一去十餘日。
更重要的是,這裡不像先前的那些地方,每次都是兩人居住,到處都有他和她共同生活的影子。
現在他來了。
他風塵仆仆地趕來,隻為了從此不再與她分離。
他將她直接放在了床榻上,親手脫去她的鞋襪。
已經入秋許久,雙足倮露會惹來寒氣,蕭月音把腳插,進床尾疊好的被衾裡,享受溫潤的暖意。
裴彥蘇則俯下脊背,認真看著她,此時他眼角的泛起的紅已然儘數褪去,墨綠色的眸子如無儘的深潭,望不穿底,也不見波瀾浩瀚。
“大人,我……”被他這樣凝視,蕭月音自覺羞赧,唇瓣一張一闔,不斷試探她妄求卻害怕麵對的答案。
她甚至不清楚,他究竟有沒有讀她寫的信。
萬一……他還是不知情呢?
可“我”字發端,卻以他的深吻結束,眼前的視線被他驟然壓下的麵容阻擋,他雙掌按在她的肩頭,分明不想讓她再有動作。
他的薄唇貼住她的唇瓣,用佘尖在她的貝齒上堪堪掃了一圈,然後迅速向裡,與她的佘尖糾纏在一處,狠狠糾纏。
裴彥蘇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幾分。
雖然她寫給他的信他過目不忘,已然倒背如流,可文字的虛妄終究不比她真實的存在,她方才還放開過他,沒有這樣遍嘗她檀口中的味道,他如何能讓自己徹底安心?
“需要公主把話再說明白一點嗎?”戴嬤嬤突然大聲高喝,配合著蕭月音,“晚宴上不需要這些鶯鶯燕燕,滾,滾,統統滾!”
這突然的變臉讓所有人魂飛魄散,當即屁滾尿流,逃也似的離開。
而其中一名舞姬,顯然還抱著公主有可能會回心轉意的僥幸,故而動作慢了些。
果然,在她徹底退出之前,身後傳來了公主的聲音:“慢著。”
轉身,聽見的卻是:“把你這身衣服脫下來。”
與大周約定的日子在九月初九的重陽,而靜泓為獻金像擬定的吉日定在了八月廿二、燃燈佛聖誕之日,一行人沿著平坦的官道一路向西南方向前進,因著時日尚早,故而烏耆衍下令無須快馬加鞭。
走走停停的不止人馬,還有裴溯搖曳蕩漾的心境。
這幾日來裴彥蘇和公主相處日漸親密,她這個做娘的自然也十分欣慰。那心頭縈繞的、被她刻意冷淡躲避的屈辱和哀痛,也隨著距離冀州越來越近而漸漸淡去。
但旁觀著兒子與兒媳恩愛的,並不止她一人。
烏耆衍這次出來並未帶彆的姬妾,他雖然並不喜這長相傾國傾城的公主,對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兒子竟然如此沉迷兒女情長更加不喜,但幾日來偶然窺見兩人姿態狎昵,自詡壯年的大漠單於,也被勾起了熊熊的慾火,根本不加掩飾。
起初兩日,他強行臨.幸了裴溯身邊的一名婢女。那婢女姿色遠不如裴溯,卻勝在年青,被烏耆衍玩./弄了兩回之後實在受不住,便在第三次,烏耆衍的馬鞭抽在她身上時,說起自己伺候閼氏時所見的絕美春色,希望單於能也給她個閼氏的名分。
然而她的希望到底落空。
想來,應當是車夫將他們兩人上車的情形告知了一直等在門房裡的韓嬤嬤。
裴彥蘇慢條斯理地抽,出了大手,指腹滑過柔潤的玉麵,用指尖夾起方才被強行擠下的裡衣邊沿,上提,為她蓋好。
蕭月音吸了吸鼻子,半點不敢動。
最後一滴眼淚還殘留在下巴上,他輕柔地拭去,扳指擠挨嫩韌,絲毫沒有憐香惜玉。
“彆哭,”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回蕩,“等會兒,有你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