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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渡春音 放鶴山人 90412 字 2024-07-29

隻是,偶爾還能想起靜泓曾在先前對此人十分友善、甚至還破天荒地衣不解帶侍疾,她心中難免頗為感慨。

也許聰慧如靜泓,也有識人不清的時候。

不過再怎麼說,這些都是屬於裴彥蘇的政事和軍事,蕭月音並不想多參與,隻是在陪著他出城迎了烏耆衍的鑾駕之後,便以身體不適為由,早早回去歇了。

但這名婢女沒有裴溯這樣的運氣,就在她向烏耆衍“告密”之後,烏耆衍便一麵想象著她口中繪聲繪色描述的那“無邊春色”,一麵更加肆無忌憚,生生將這名婢女淫,虐致死。

這一晚還未行至營州,裴溯被通報去烏耆衍那處時,她才剛剛沐浴完,洗去了一身的風塵仆仆。

而裴溯剛剛走到大帳之前,就有兩名仆從,將那婢女的屍首從裡麵拖出來。

裹屍首的白布潦草至極,雖然為了掩人耳目層層疊疊,可鮮血透過白布浸出,斑駁刺目,又一路留下殷紅的拖痕,裴溯隻需要看一眼,便已然膽戰心驚。

有了先前那次的經驗,再加之那名慘死的婢女前車之鑒,再次麵對烏耆衍時,裴溯的態度明顯圓滑了許多。

而裴溯的表現果然令他滿意,麵對他時,永遠低眉順眼,無論他說出多麼侮辱至極的話語,她都好心受著,甚至還能擠出如菡萏一般的笑容來。

征服整個漠北草原的梟雄,生平另一件沉迷之事,便是欣賞各類女子為他傾倒、臣服於他身.下的婉轉模樣。

眼下裴溯終於這般乖順,烏耆衍的心被得意填滿,便也收起了他那輕輕一掃便能濺出血花的馬鞭。

但他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大隊到達營州時,恰好從上京傳來了喜訊。這一切都與公主無關,公主的容貌是天生天養的,又向來克己守禮、從未做任何逾矩之事,若是裴溯將裴彥蘇中毒一事怪到公主的頭上,豈不又是另一樁“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之事。

裴溯看著眼前的公主滿臉自責,櫻唇微抿,被淚水沾濕的鴉羽長睫都寫著滿滿的擔憂與落寞,自己也跟著心疼起來,用雙手合住公主細嫩的小手,柔聲安慰道:

“忌北自小命途多舛,也許是他命中當有此劫。阿娘相信他,他定能逢凶化吉,公主莫要過分憂心。何況你的身子也剛剛大好了沒多久,若是再為了忌北熬壞了,他醒來之後,恐怕還會怪罪我,說我這個阿娘沒有看顧好你。”

蕭月音想不到裴溯會說這樣貼心的話,驀地抬起眼簾,瞳孔晶瑩:

“阿娘……”勝利的大軍很快集結完畢,開拔凱旋。“虛張聲勢,廢話連篇!”張翼青轉身就走。

卻在同一刹那,眉心一痛,被飛來之物打中,兩個鼻孔也瞬間淌出鮮血。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裴彥蘇先前用來擦手的巾帕!

此人內力深不可測,先前在鴨淥府與他交手,根本就是故意藏鋒,自己製造破綻,隻為讓他們對他掉以輕心!

張翼青氣得咬牙切齒,一麵往回走,一麵又聽身後的裴彥蘇說來,沒有半點客氣:

“張翼青,把摩魯爾交出來,我便放你一條生路。我相信,摩魯爾還活著,對不對?”

其實張翼青說得沒錯,一萬人確實是裴彥蘇在虛張聲勢。加上裴彥蘇從新羅翻山帶來的三千人,他手裡可用的人馬,其實也才四千。

但兵不厭詐,這次與新羅結盟,宋潤升派出的人馬,絕大多數都是從前被樸正運胡亂指揮、親眼見過同袍手足被渤海人無情砍殺的,雖然人數不多,但對渤海人的血海深仇,足以讓他們更加驍勇。

而事實上,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指揮手裡,發揮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有了奇襲張翼青糧草的小小首勝,裴彥蘇所率之軍士氣大振,張翼青原本並沒有嚴陣以待,誰知轉眼之間,軍營已經被圍成了孤島,手下所謂“以逸待勞”的三千人,幾乎死傷殆儘。

而張翼青縱使滿身不服,也隻能銀牙咬碎、憑著自己過人的功夫,在十數名兵卒的掩護之下,一人一騎狼狽逃離。

霍司斐找遍了張翼青軍營,才終於在一個耗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摩魯爾。

摩魯爾的雙手被砍掉,雙腿膝蓋之下被儘數敲碎血肉模糊,人也早已陷入了昏迷。

為了保住摩魯爾的性命,霍司斐命人用擔架將摩魯爾抬回去,自己也不騎馬,就在一旁跟著步行返回。

裴彥荀趁亂為倪卞徹底易容之後,見到這樣的場麵,忍不住對裴彥蘇低語:

“冀北,你不是因為冀州和公主的表兄盧據,最痛恨摩魯爾嗎?怎麼還容許這霍司斐對摩魯爾如此體貼?”

“摩魯爾活不長的,”裴彥蘇隻淡淡回道,“全一全霍司斐的忠心,本身也不是什麼壞事。”

裴彥荀看了眼霍司斐自己肩頭的幾處駭人刀傷,新傷疊加舊傷重重層層,這草原莽漢也根本不顧自己。

“可是他從前並不是摩魯爾麾下之人,聽說,摩魯爾甚至十分不待見他。”裴彥荀與裴彥蘇說話的地方極為隱蔽,不用擔心有人聽見,因而多了幾分隨意,“冀北你所謂的‘忠心’,難道不算愚忠?”

“他是至純至直之人,彆說在咱們漢地,就算是在漠北這絕大多數人各懷鬼胎的地方,他也是極為難得的。”裴彥蘇星眸一轉,壓住運籌帷幄的算計之色:

“就像他第一次去營救摩魯爾,為了保護格也曼受了傷一樣,在他的眼裡職責就是行事的最高準則,旁的人情世故統統不顧。而且他一身過硬的本事,一旦為我們所用,能堪大任。”

然而此戰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帥、新晉漠北戰神赫彌舒王子,卻並未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沒了蹤影。

裴彥荀策馬與大部隊同行,心中卻是感慨。

僅僅數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題名,被弘光帝賜下狀元之名那日,也騎著高頭大馬、一日看儘了鄴城之花。

今日他憑著一身過硬的本領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嶄露頭角、無人不服,卻自己放棄了同樣聲名赫赫的時候。

“裴小哥,你可知王子收到的家書上寫的是什麼,他怎麼會如此心急如焚?”霍司斐打馬靠近,纏著裴彥荀為他解惑。

裴彥荀朝霍司斐斜了一眼:

“這是冀北的家事,霍大哥這也要關心?”

霍司斐早已習慣裴彥荀的揶揄,對於“霍大哥”這個稱謂,也從最早的抵觸到無奈到接受,聽他的語氣,應當並不反感告訴他答案,於是又稍稍側了身子:

“忠君之事,急人之所急,若能為王子分憂,我榮幸之至。”

裴彥荀不懂霍司斐明明是個草原漢子身上卻莫名帶著點漢人的儒氣,大約是被小時候收養他的那戶漢人影響,因道:

“王子的家書隻有他一人讀過,但依我對他的了解,一定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繼續看著他。

“冀北此生隻真正在乎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則是他的妻子。”裴彥荀看向前方,“隻有她們兩人出了事,王子才會丟下咱們這勝利之師,風馳電掣趕回沈州去。”

霍司斐凝了凝。

王子隻在乎兩個人,那他把他的生父、為他帶來尊貴無比的身份的、草原上至高無上的烏耆衍單於又置於何地呢?

這才是他們這些臣下最該做的。

但霍司斐到底沒有問出口,又聽裴彥荀繼續說來:

“冀北的母親是我的姑母,若是姑母出了事,冀北一定會告訴我,既然他沒有,必然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聽裴彥荀言之鑿鑿,便也跟著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確實很有道理。不過,依照裴小哥你的意思,若是你姑母……閼氏出了什麼事,你也一定會像王子那樣丟下我們?”

裴彥荀隻覺得他這話問得怪異,又斜了他一眼:

“姑母是我父親的親妹妹,與我血脈相連,她若出事,我自然會奮不顧身。再說,世上再難找我姑母這般才貌雙全的奇女子,即使不是出於血脈,她真出了事,我惜花之心,又怎能不為所動?”

霍司斐先前也偶爾聽兄弟二人談起閼氏,眼下裴彥荀又如此激動,他也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隻能摸摸鼻子,悻悻閉嘴。

她太喜歡裴溯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娘親?

裴溯正想伸手捏捏公主柔嫩的小臉,自己的貼身婢女卻在此時上前,對她耳語道:

“閼氏,你該出去補補粉了。”

原來,昨晚裴溯被烏耆衍召幸一事,除了烏耆衍和她的婢女之外,裴溯誰也沒有告知。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貿然讓裴彥蘇或是公主知曉她在烏耆衍那裡受到的屈辱,惹來麻煩,不如將其遮掩下去。

烏耆衍揮下的那一巴掌下手極狠,裴溯幾乎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才讓麵上的腫消了下去。隻是紅印一時半刻難以消除,便隻好用白.粉掩蓋。

可能是因為得知裴彥蘇被大嵩義暗器所傷、中毒昏迷,裴溯這個做娘的關心則亂,那覆麵的白粉不知不覺間,被蹭掉了不少。

裴溯不敢再在這個時候再橫生枝節,當即便拋下蕭月音,出了臥房,想要找個無人的地方,用那婢女隨身帶著的白粉補一補。

還未走出廊廡,卻見迎麵走來兩人。

一個是裴彥荀,一個是霍司斐。

兩人見到她,都自然行禮。

“姑母,”裴彥荀先開口道,“我們此來,是為了看望冀北,不知他眼下如何了?”

此時已過戌時,沈州的夜幕降得極快,裴溯故意將自己隱在燈火的陰影中,保證麵前的兩人不會有可能發現她麵上的端倪,定定回道:

“昏迷未醒,郎中說他性命無虞,隻是何時能醒來,未為可知。”

裴彥荀停頓片刻,將那聲歎息生生吞下,探問:

“敢問……公主可在其中?侄兒與霍大哥進去探望冀北,可否方便?”

“公主的嬤嬤和劉福多他們都在,公主本也不拘這些小節,你們去吧。”裴溯往一旁側身。

裴彥荀頷首,抬步往前,默默行了數步,方才察覺身旁無人跟隨,回頭,才見霍司斐仍舊於原地怔愕。

霍司斐是個膽大心細之人,他瞥見了裴溯麵上泄露的紅印,聯想昨晚所見,此時想說點什麼關心的話,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霍大哥?”裴彥荀的視線被裴溯擋住,自然發覺不了霍司斐看向裴溯複雜又隱忍的眼神。

而在短暫的間隙,霍司斐已然回神、恍然自己的無禮,匆匆垂首向裴溯示意後,大步追上了等他的裴彥荀。

兩人入內時,蕭月音正默默守在床榻前,婢仆們立侍在側,見到兩個外男進來,眼裡俱是閃過了驚奇之色。

不過,他們旋即想到剛剛外出的裴溯,想必裴彥荀和霍司斐是得了裴溯的同意,這才能在入夜之後進到王子與公主的臥房裡。

聽到腳步聲,蕭月音回頭,見是這兩人來探望,便直接站了起來,讓他們可以靠近看。

裴彥荀不會忘記禮數,朝著蕭月音略略施完禮,又聽公主開了口。

“表兄、霍大哥,”她學著裴彥蘇的口吻喚道,“你們都是跟隨王子出生入死的心腹,不必拘禮。王子的情況尚算穩定,至於何時能醒,誰也說不清。”

這些話,霍司斐雖然方才在外麵都已經聽裴溯說過了,但此時此刻,親眼見到一向活龍鮮健的裴彥蘇隻能靜靜在床榻上躺臥,一張俊容慘白、毫無生氣,仍然忍不住感慨:

“一路走來,王子在戰場上屢屢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時勇武過人,我卻從未見王子這樣過……大嵩義此人太過陰險,上次在那無人的矮坡,他便想用冷箭暗刺王子,若不是——”

“霍大哥,”裴彥荀卻突然打斷了他,“冀北他天命在身,自然逢凶化吉,你又何必在公主麵前胡言?”

除了裴彥蘇和倪卞之外,裴彥荀是唯一一個知曉蕭月音真實身份的人。

而裴彥荀身為裴彥蘇的表兄,自然比倪卞更加清楚自己這表弟和表弟妹之間的事。

喜訊來自左賢王呼圖爾的長子沃師勒,相比於烏耆衍其他幾個兒子和右賢王烏列提的長子格也曼,沃師勒雖然長相平平,卻是難得的有勇有謀,也屢屢立下實打實的軍功,在裴彥蘇回歸之前,甚至超越車稚粥,是整個漠北王廷中年青一代的翹楚。

因著沃師勒行軍打仗十分穩妥、勝算極大,早在今年端午之前,烏耆衍便將其派至西北,處理先前從烏列提手中逃脫的叛徒和近兩萬叛軍。而經過這近三個月的鏖戰,沃師勒也不負烏耆衍厚望,幾乎將叛軍全殲,所謂喜訊便是指向這次大勝。

接二連三的大喜令烏耆衍心花怒放,當即下令大隊人馬在營州多停留一日,通宵歡宴,以此來為還未班師的沃師勒慶祝大勝。

漠北人雖然同樣擅長爾虞我詐,但麵對大勝,卻也有著天性一般的質樸和純粹,因而,即使沃師勒的大勝屬於左賢王一係,跟著烏耆衍同行幽州的漠北人上下,依然誠心誠意祝福祈禱,全軍上下不分白晝黑夜儘興暢飲,歡歌縱酒,熱鬨非凡。

霍司斐身為都尉,如今眾星拱月,自然不能像赫彌舒王子夫婦那般稱病不來,坐在裴彥荀、倪汴等熟識之人身邊的他,卻不自覺想在一眾軍士中,找尋那個熟悉的身影。

看不見她,他隻覺得杯盞中的酒液苦澀至極,就連裴彥荀同他開的那些玩笑,他都隻能敷衍地擠出幾個笑容來,隻知道他在張嘴說話,卻根本聽不進去他說了什麼。

他一向行事乾脆利落,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

“姑母?”霍司斐又灌了一杯苦酒,仰頭時卻聽得身旁的裴彥荀輕喚一聲,他順著放杯的動作用餘光看去,被裴彥荀擋了大半的身影,卻堪堪漏出那張早已被他在腦海中描摹過無數次的麵容來。

霍司斐呼吸一滯,心跳驟停。

“今晚難得歡宴,姑母也過來湊湊熱鬨。”裴溯笑容淺淺,“怎麼,荀兒不歡迎姑母?”

漠北軍中的宴飲沒有什麼拘束,大家無論軍階品銜大小,都按著從前的親疏圍坐在一處,裴彥荀他們所圍的這一圈人不多,都是跟隨裴彥蘇出生入死、橫掃渤海國大軍的心腹們。

而因著那熊熊燃燒的篝火,對麵的幾人根本看不清黑夜裡裴溯的容貌,自然也看不見,霍司斐那半遮半掩,悄悄望向裴溯的眼神。

他不知裴溯怎麼了,隻覺得她比先前在沈州時,多了幾分脆弱。

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是否能經得起炎炎夏日狂風暴雨的摧折?霍司斐忍不住想。

“姑母,”裴彥荀對霍司斐的心思一無所知,眼見裴溯一杯接一杯不加節製地飲酒,他隻能拚命阻止,“若是沒有看顧好你,我該如何向冀北交代?”

裴溯端著酒盞的柔荑被按住,看向自己侄兒的眼神裡,卻多了一絲羞惱和無奈: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①,姑母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麵對獨子的一眾部下,再想糊塗的裴溯,也並不會真正放縱,這一杯酒被裴彥荀按下,她便也不再堅持,隻怔怔看著眼前劈啪跳動的篝火。

指尖被酒液沾濕,在這越燒越旺的篝火烘烤裡,多生了幾分熱意。

裴溯猛然站起,並未理會裴彥荀的關切,一人悻悻離去。

霍司斐不敢再用目光放肆追隨她的身影,將頭垂下,又咽了幾杯苦酒。

“見師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許多。”倪卞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然而話已出口,他一時找不到說辭來圓,便隻能儘量找補:

“那晚師傅重傷,我本想即刻找郎中來為師傅瞧瞧的,奈何軍情緊急,便隻能把師傅帶回來,放在門口了。”

蕭月音聽到此處,又是驀然一驚:

倪汴怎麼會同靜泓受傷扯上關係?難道她先前的預感不錯,靜泓真是裴彥蘇打傷的?

107.

裴彥蘇是同烏耆衍兩人用完了晚飯之後,又陪著自己的父親略坐著說了一會兒話,才回到宿處的。

他的心中對這位草原梟雄沒有任何好感。

一切肇始,當然是烏耆衍本人。

裴溯那時剛及笄不久,隻有懵懂情愛,卻慘遭奸人誆騙,昏迷著送到了難得南下漢地的烏耆衍床榻上。那時候烏耆衍在漠北已然姬妾成群,見到秀色可餐的裴溯,沒有絲毫猶豫侵犯了她。

裴溯醒來時,早已清白儘失。遭逢奇恥大辱,她看清了淫.虐自己的男人有著不同於漢家男兒的高鼻深目,還有一雙像狼一樣綠色的眸子,猜想此人來自遙遠的漠北草原。

也許是她眼神中的冷傲決絕刺痛了烏耆衍,烏耆衍胡亂穿好褲子後,反手便掐住了她纖細的喉嚨,惡狠狠地吐了侮辱至極的話:

對麵的幾名漢子還在閒聊、時不時爆發哄笑,坐在他一左一右的裴彥荀和倪汴似乎都懷著心事,與整個營地的歡歌笑語,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又端詳了片刻手中的酒盞,霍司斐也站了起來。

迎著裴彥荀關切的眼神,他用下巴指了指與裴溯相反的方向,便再無一言,安靜離開。

營地的邊緣遠離喧囂,裴溯站在夜晚的秋風裡,隻覺得方才猛灌的宴酒,讓她開始頭暈目眩。

她有些後悔自己任性,今晚出來沒有帶任何婢女,此時她站不穩,身旁連個能攙扶她的人都沒有。

可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心頭一激,還是不自覺繃緊了身軀。

腳步聲停,她的呼吸加快,就快要喘不過氣來。第二日晚間,為赫彌舒王子大勝特意舉辦的慶功宴,終於到了。

除了單於和王子等人外,這一次烏耆衍為了犒賞三軍,特意安排了漠北軍中都尉以上的將領赴宴,宴上載歌載舞、推杯換盞,好一派勝利的紅火氣氛。

當然,像烏列提和格也曼這樣的人,也隻能表麵附和著全軍上下對赫彌舒的軍事天才大家讚賞,一直到酒過三巡,兩人對視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來到宴飲中央。

熱鬨的氣氛霎時安靜下來。在大嵩義所統治的渤海國中能人輩出,張翼青卻是所有武將裡,最為特彆的一個。

不僅僅是因為他年青、才剛過十五歲。

都說“年輕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些詞句用在張翼青身上,卻完全格格不入。

與他有過交手、說過話的人,如果沒有見到他那張尚算稚嫩的臉龐,恐怕會以為自己的對手,是個年過不惑的陰鷙須眉。

少年郎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年紀青青聲名鵲起,隻把殺人當做自己唯一的樂趣。

寅時末刻,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行軍床上盤腿打坐的張翼青入定良久,有手下突然闖入:

“將軍,糧草帳子莫名起了火。”

張翼青鷹隼一般銳利的鳳眼驟然撐開:

“損失如何?可抓住何人所為?”

那手下額上滾落幾顆豆大的汗珠,為自己的失職心虛不已:

“都怪小的……這幾日戰事實在順利,小的、小的們也是掉以輕心,寅時又是最為困頓的時候,等小的們被火光嚇醒,糧草、糧草已經燒沒了絕大部分,隻剩下這一兩日的了。”

張翼青冷著臉站了起來。

“滅火之後,小的、小的仔細檢查過,那帳外有新鮮的腳印,一路通往營外,”那手下艱難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已經有人沿著腳印去追了,小的趕忙來向將軍稟——”

“廢物。”那人話音未落,卻已經被張翼青一劍封喉。

鮮血飛濺,噴在張翼青泛青的下巴上,與他稚嫩的麵龐,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出了自己的軍帳,張翼青先去存放糧草處查看一二,確認那手下所言屬實,之後又立刻找到那新鮮的腳印,才剛剛走到營門,卻見前方目力儘頭,有個身形頎長的銀亮身影。

“張將軍,好久不見。”此時的月光還未完全隱去,淡淡灑落在這身披銀甲的挺拔男子身上,與稚嫩的張翼青相比,他的五官鋒利眉眼深邃,即使穿著戎裝,也仍舊清逸。

打了個招呼後,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張巾帕,一麵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的雙手,一麵用輕盈的語氣說著:

“在下不才,剛剛徒手擰斷了將軍這幾名兵卒的脖子。張將軍到底少年得誌,身子都未長開,不知道你的脖子,是不是和他們的,一樣細一樣軟?”

“裴彥蘇!”張翼青霎時便將這放肆之人認出來了。

就在不久之前,渤海國西京鴨淥府的郊外山上,張翼青受國王大嵩義之命試探這漠北王子的深淺,當時裴彥蘇魯莽知己導致胸口中刀昏迷數日,張翼青以為,這不過是個誇誇其談的繡花枕頭。

漠北數萬將士被張翼青玩弄於股掌,他以為裴彥蘇是被他的威名嚇得根本不敢出戰,還暗自嘲笑過此人惜命。

誰知他竟然把他隱秘至極又守衛森嚴的軍營,當成了自己家一般自由出入!

張翼青蔥曉事起便是神童,一路順風順水,縱使剛至舞象之年的他刻意修煉城府,麵對如此羞辱也根本沉不下心,當下便青筋暴起,亂喝道:

“手下敗將,竟也用陰招來對付本將軍!”

“陰招?小將軍怕是記性不太好,自己用陰招對付漠北老將,怎麼,轉頭就忘了?”裴彥蘇擦完手,又用長指,慢條斯理地將那巾帕打結。

“你……”張翼青知道自己在口舌上爭不過裴彥蘇這個周地狀元,也懶得費神,轉而說起旁的:

“你也就隻有那點偷襲我糧草的本事,你們漠北老將所領的兩萬五千人儘數喪於我手,反觀我渤海大軍雄姿英發以逸待勞,就憑你們,也妄想動我一分一毫?”

“張將軍失策呀,”裴彥蘇哂笑,微微搖了搖頭,“你以為我已經找到了這裡,僅僅是為了燒你的糧草嗎?”

張翼青眉頭一皺。

果然,在裴彥蘇話音剛落時,他身後遠處的深林上方,從不同的方向燃起了狼煙。

那不是渤海的狼煙,隻能是漠北的

包括酒酣耳熱的烏耆衍在內,眾人都看著格也曼。

也聽到了他慷慨激昂,陳述著今晚宴會的主角,赫彌舒王子是如何汙蔑他的。

當然不止於此,他還拿出了一張頗為陳舊的字條,遞交烏耆衍手中:

“赫彌舒同永安公主與渤海國王大嵩義勾結,證據確鑿。”

正是蕭月音親筆寫給大嵩義的,上麵還有兩人的私印。

大嵩義手中的佛珠不斷撚動,轉頭,微微瞥了一下身側的高王後。

“陛下,聽臣妾一句勸,來日方長!”高王後也立刻跪了下來。

可大嵩義心頭的火越燒越旺,抬腳,便將自己這繼任的王後狠狠踢飛。

為了國王之位他滿手血腥,甚至恩將仇報將一心扶持他上位的元妻一族全部處死。上位後,他最喜歡做的事之一便是看著滿宮妃嬪們為了他那施舍的恩寵爭得頭破血流,而高氏也是其中最得他心的一個玩物。

封高氏為王後,也當他施舍給這個玩物一點甜頭罷了。

從前許高氏偶爾置喙朝政,他姑且一聽,但今日高氏所言,每一個字都在為他心頭的怒火添柴。

上一次他的毒箭竟然沒有要了裴彥蘇的狗命,這一次,他為了爭口氣,也必須要冒險去一次沈州。

他不會輸,也不可能輸!

“陛下,陛下……”高王後挨了掏心窩的狠狠一腳,登時吐了鮮血,但堅韌如她,絕不會放棄勸說大嵩義的機會。

呼風喚雨的渤海王後像狗一樣又一點一點爬回到了國王的腳邊,她華服的裙擺將一路的鮮血擦成了胡亂的一條,她沒有心思理會這些細枝末節,隻抱住大嵩義的靴子,一麵哭一麵道:

“那張永安公主當日做賭留下的字條,陛下一直都保存得很好。這一回,陛下非要親自前去,是想用那字條,在烏耆衍和赫彌舒麵前汙她清白,好讓她無地自容,隻能跟陛下回來嗎?”

大嵩義這才蹲了下來,毫不憐惜地抓起高王後的下巴,冷冷道:

“沒錯,把永安公主搶回來,讓她代替你做朕的王後,你滿意了嗎?”

營地的邊緣光影綽綽,來人身材高大偉岸,卻因為背對著光源,讓她看不清麵容。

“你……你是何人?”她明明該後退,腳上卻像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隻能靠言語虛張聲勢。

“溯娘,我,我……”挺拔健碩的男子,說話卻期期艾艾。

——“誰許你叫我‘溯娘’的!”裴溯生硬地拒絕,幾乎歇斯底裡。

她用這樣的態度來掩蓋自己瀕臨崩潰的絕望和狼奔豕突的慌張。

從來人的聲音裡,她已經知道他是誰。

霍司斐,又是霍司斐——

他是裴彥蘇的下屬,是和裴彥荀稱兄道弟的人。

而“溯娘”這兩個字,是她還在江南裴家時,父母和兄長姐姐們,叫她的昵稱、是她的乳名。

多少年沒有人這樣叫過她了,那時候家中嚴父慈母、兄友弟恭,日子雖然循規蹈矩,家中卻比旁的家庭更加其樂融融。

眼下,在漠北的軍營、被篝火燃儘的秋夜裡,她竟然猝不及防地、再次聽到這兩個字。

裴溯隻覺得恍如隔世。

可是,霍司斐一個草原莽漢,隻是粗通文墨,怎麼會知曉她這個乳名?

她從衾被中又鑽出來不少,手肘支著床麵,讓自己不僅僅貼住他的髀根,而是半張臉向上,與他斜斜對視。

“今日偶然聽到倪汴提起,說靜泓受傷那晚他也在現場……”疑惑不已的語氣,並非是她刻意裝出來的,“我,我就是想問冀北哥哥,靜泓他、他是被你打傷的嗎?”

空氣相對凝滯,蕭月音嗅著他的鬆柏之氣,心莫名越跳越快。

像是期待他的回答,又在害怕他的回答。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就這樣不知過了幾息,就在她遲疑著要重新措辭再追問的時候,後頸上忽然一熱,伴隨著他的回答入耳:

“是我打的,靜泓是被我打的。”

108.

裴彥蘇詭計多端,心思深沉,蕭月音早已領教過。

譬如他們剛從鄴城出發的不久,遇到車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蓋世,卻要當著她和韓嬤嬤的麵,徒手接那凶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傷。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過是想再次挑起車稚粥和摩魯爾的矛盾,以借機向烏耆衍告狀。

後來在新羅,對付金勝春等人,他無須費一兵一卒,隻需要連環施計,便既賣了宋潤升一個巨大的人情,又達到了與新羅結盟的目的;

再後來,在渤海國的那些日子儘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沉的城府讓他數次隱忍,沒有讓她受什麼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計,蒙騙了大嵩義和張翼青,最後還又在沙場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討了回來。

這樣的裴彥蘇,竟然會直截了當、毫不猶豫地承認,是他打傷了靜泓。

對此,蕭月音的震驚遠遠大於憤怒。

最終,大嵩義在她的蠱惑之下,衝動上頭,毅然決然帶著那三封信獨自潛伏到沈州,勢要讓漠北王廷的人,都無法安然享受這大勝的喜悅,陷入無邊無儘的內鬥之中。

那三封信,一封格也曼以割地換取裴彥蘇性命的,給了蕭月音;一封詳細講述靜泓身世的,給了當事人靜泓;還有一封當初蕭月音與大嵩義做賭留下的字據,則給了格也曼。

精準投送,目標明確,也抓住了各自的軟肋。

隻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見招拆招,他種種謀劃,到最後機關算儘,全都便宜了裴彥蘇。

被自己的佛珠出賣行蹤、從沈州倉皇逃離之後,大嵩義幾經輾轉,回到鴨淥府,人還沒進城,就在郊外落入了高王後早早布好的陷阱之中。

他被擒的地方,恰好就是當初,渤海人用戰船把從新羅返航的漠北船隻攔截、又強行讓王子和公主分開之地。

當初大嵩義登高遠眺,指點江山何等氣勢如虹。然而失道者寡助,一朝失勢,他也隻能任由著自己從前最輕蔑最鄙薄的女子,隨意擺布。

高王後大權在握,早已不複當初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模樣,此時她美豔絕倫的臉冷厲如霜,美目墨若點漆,也在親手將利刃刺穿大嵩義心房時,綻放了鮮紅的花朵。

她再不用對他俯首帖耳,日日夜夜忍受痛苦。

來日之路光明燦爛。鬆柏之氣更重了。

就著他這番話,蕭月音又不自覺被他牽引,開始想象這個他描述的孩兒,究竟是什麼模樣,一日日的陪伴和成長,又是什麼模樣。

她說不出話來。話說完,探路的斥候返回:

“山穀看似隻有前後一條路,實際其中藏著許多暗穀暗道,地上的屍體堆積成山,看他們的穿著,應當幾乎都是漠北人,沒有渤海人。”

“那些暗穀暗道可都一一探過?通往何處?”霍司斐問。

斥候搖了搖頭:

“暗穀暗道太多太密,盤根錯節,卑職怕迷失了方向,便先行回來稟報。”

兩萬人不是少數,不會在這樣狹窄的山穀中憑空消失,可如果山穀藏了如此複雜的暗道,情況則會完全不一樣。

如若沒有地圖,他們貿然進入山穀,與送死無異。

雖然是夏季,可山中的後半夜仍舊寒風習習,不遠處山穀中堆積如山的屍體飄散著令人難以忽略的惡臭,頭頂時不時有烏鴉飛過,嘔啞嘲哳,讓在場眾人,都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王子乃是單於親子,末將既然主動請纓再救大將軍,便沒有讓王子冒險的道理。”霍司斐紮緊了腰帶,對麵無表情的裴彥蘇正色道:

“請王子下令,讓末將親自去探,若末將在三個時辰內回不來,為了王子安全著想,王子還是回去。”

裴彥蘇俊容冷肅,卻並未對霍司斐的請求有所回應。

霍司斐抱緊雙拳,正要再說,卻忽然聽到幾聲急促的馬蹄,從他身後的山穀中傳來。

“探好路的人已經回來了,”裴彥蘇眸光一閃,“都尉不必白白犧牲。”

說話間,馬兒已然靠近,一位著素勁裝的漢人翻身下馬,對裴彥蘇微微施禮:

“冀北,彆來無恙。”

著戎裝的裴彥蘇對裴彥荀同樣回以拱手禮:

“這一次辛苦表兄了。”

“不過,孩子的事,就像微臣與公主的姻緣一樣,全看上天的意思。”她杏眸中的星星又亮了起來,裴彥蘇十分滿意,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微臣能做的,就是加倍努力耕耘,把公主喂得飽抱的。”

“你……”蕭月音這才清醒了一些,聽懂了他話裡的孟浪,耳根紅透,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誰、誰要你喂飽了!”

他卻順勢放開,起身:

“好久沒有給你做飯了,不想吃我做的兔子嗎?你瘦了好多,不趁機把你的肉喂回來,我可要成千古罪人了。”

“我舍不得公主這樣。”

如是幾日,時間一眨眼過得飛快。

與裴彥蘇重逢那天的暴雨徹底拉開了沈州的秋季,雖然沒有再落雨,天色卻是一日涼過一日。大軍順利班師,裴彥蘇作為大軍當之無愧的主帥,每日也比從前忙碌不少,幾乎不見人影。

這“幾乎”的含義,除了真如他所言那般夜夜纏著蕭月音辛勤耕耘以外,便是每日三餐,餐餐都會提前從城外大營趕回來,親手做飯,親手投喂公主。

蕭月音也不得不承認,儘管她已經十分努力在適應漠北庖廚們做的飯食,也算是基本不會餓著自己,但裴彥蘇親手做的飯,確實也常常令她食指大動,忍不住多食一些。

而每當她被裴彥蘇抱在腿上,一口一口親自喂食的時候,看在美食的份上,蕭月音從晨起時積攢的羞火,也會慢慢、慢慢熄滅下去。

恍然時她會想,“狗哥哥”這個並不太好聽的稱呼,其實很適合他。

自從在大婚之前被戴嬤嬤教引,知曉了男女之間那些事究竟是如何作的,她再在路上看到公狗蹭牆洞,便明白了這是在做什麼。

裴彥蘇每晚纏著她,次次都到後半夜,除了多那些滿口讓她麵紅耳赤的孟浪之語外,也和公狗們沒什麼區彆。

那番關於孩子的話,她確實時常會回想,也會順勢慶幸,自己那關於避子丸的彌天大謊沒被他識破,即使他再辛勤耕耘,有了雙份保障,她也不用擔心自己會突然有孕。

她已經有太多的牽絆,她不想在這不清不楚的時候懷上他的孩子。

至於之後會如何,她自己也並不明晰。

當然,她不明晰的事遠不僅僅於此。

裴彥蘇此番大勝,將渤海國打得落花流水,已經從幽州返回上京的烏耆衍欣喜若狂,又親自趕赴沈州,為裴彥蘇和取得勝利的將士們大開歡宴、論功行賞。

幾家歡喜幾家憂,漠北單於為自己這個胡漢混血的小兒子心花怒放,渤海國上下卻也為此次意料之外的慘敗一蹶不振。

就在烏耆衍一行即將到達沈州的前夕,渤海國西京鴨淥府,國王大嵩義也和王後高氏,磨著最衝動、最釜底抽薪的突襲。

“經過此次大戰,我們元氣大傷,漠北那邊卻是士氣高漲,正是堅不可摧的時候。陛下,即使你親自攪翻漠北的渾水,以我們現在的力量,也根本不可能把失去的土地全部拿回來。”高王後見微知著,仍舊苦苦做著最後的勸說。

大嵩義的雙眼殺氣彌漫,那鼻梁上左右橫貫的駭人刀疤,更是厲色滿滿。

在此之後,高王後宣布先王大嵩義在與漠北的戰火中為國捐軀、以最高佛禮厚葬之,並且掃清渤海國內所有的障礙,順利繼承了王位,成為渤海國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女帝,帝號“開懿”。

不過,這一切都是後話中的後話了,對於眼前的漠北王廷來說,渤海國這個曾經的勁敵被一場大敗打得就此一朝敗落,徹底淪為芥蘚之疾,根本不足為患。

倒是大嵩義臨走時放的那支冷箭,讓赫彌舒王子這個漠北王廷冉冉升起的新星,徹底陷入了昏迷。

沈州城裡,再次迎來了王子與公主淩亂狼藉的馬蹄。

王子被小心翼翼送回,那些當初在蕭月音突然昏迷時前來看診的郎中大夫們也又來了一次,還包括幾名烏耆衍從上京帶來的太醫,人人都說,這次王子的病況實在特殊棘手。

那擦傷王子手臂的冷箭上塗的奇毒世所罕見,一般人在破皮接觸之後,基本都會立刻暴斃,而王子身體顯然異於常人,雖然暫時是蘇醒不過來的,卻也並沒有性命之虞。

“沒有性命之虞,那究竟,他何時能夠醒來?”聞訊趕來的裴溯聽完郎中的話,揪著的心仍舊高懸,不敢有一絲一毫地放鬆。

“這個的話,草民實在是說不準,”那郎中實事求是:

“破皮見血,毒性已然深入王子體內,尋常的方法凶險、也不可能保證能逼出毒來。但既然王子身強體壯,毒藥並未奪走王子的性命,依王子這樣的情況,我們能做的,就是靜心等待,等待他的身體自行將毒素逼出來。”

“半點沒有彆的法子?”裴溯仍舊不放棄。

“因為我們都不知曉王子所中的毒毒份緣何,不敢妄開解毒之藥,”郎中搖了搖頭,“能放心讓王子服用的湯藥,也隻能是普通的溫補之藥。”

郎中的話已至此,裴溯自然不會苦苦相逼,再多做無謂的糾纏。待郎中離開之後,一直處在驚愕之中的蕭月音才稍稍恢複了清明,走過來與裴溯並坐,紅著眼,垂著頭,小聲自責:

眾將莫衷一是,巴勒裡卻也遲遲無法拍板做決定。

論起驍勇善戰指揮得宜,他並不能比得上摩魯爾這次帶走的另一名參領;摩魯爾求勝心切,讓他留守大軍,一是圖他絕對的忠義,二是他穩重,能更好安撫剩下的人。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聽聞軍營之外來了張翼青的人,在軍營門口扔下一具屍首和一個長滿老繭的手掌後,又揚長而去。

那屍首便是摩魯爾另一名心腹參領的,為了讓他們能認出人來,刻意沒有劃花他的臉,但身上的骨頭儘碎,經脈也全部被挑斷,可想他死前遭受過多麼大的折磨。

而那個手掌的拇指上戴著扳指,巴勒裡一眼便認出來,那是摩魯爾的扳指。

手掌的斷口處鮮血直流,血脈噴張,想必是從活人身上砍下來的。

斷掌上甚至還捏著一封短信,信上寫道:先取參領一條賤命,若是再不派人來營救摩魯爾,今日送回來的是右手,明日就是左腿,後日是左手,直到把摩魯爾做成人彘。

同袍慘死、上峰受難,巴勒裡痛徹心扉,既然忠於摩魯爾,便是赴湯蹈火,也要把人救出來。

但正準備點兵時,軍營裡又來了一小波人,引起了不少的騷亂。

是格也曼,他被裴彥蘇在沈州捆了之後,便和那原本該聽命於他、卻臨陣反水的三萬多人一起到了興仁。頂著一口被強行扣上的黑鍋,格也曼一直伺機逃跑,是以,在聽到格也曼中了張翼青的埋伏身陷危局時,他也根本沒想過這消息是裴彥蘇故意找人漏給他的。

他自以為天助他也良機已至,輕鬆逃脫束縛,帶著五百餘還願意跟著他拚命的人,一路奔到了大軍所在的軍營之中。

剛一到,他便見到了那慘不忍睹的屍首和摩魯爾扭曲的手掌,一聲高哮後,便衝到巴勒裡麵前,說他要出征,親自將摩魯爾營救回來。

巴勒裡是摩魯爾心腹,自然同他一樣對烏耆衍單於的兒子和侄子們沒有半點好感,尤其是這個格也曼,其心不正不說,還屢屢從他們的手中搶功。

酒囊飯袋而已,憑他也能把摩魯爾將軍救回來?

格也曼察言觀色,自然知曉眼下不是把他與赫彌舒之間的私人恩怨拿到台麵上來說的時機,而且他與渤海國王大嵩義的暗自聯絡,不能在摩魯爾的手下麵前暴露一星半點。

他並不在乎摩魯爾是生是死,他要的是這獨一份的軍功。

算算時間,他寫給張翼青的那封信,應當已經送到了張翼青的手上了。

而所謂“軍功”,自然是要在刀光劍影裡拚殺出來的,他現在隻有五百餘人,若是就這樣能把摩魯爾從那詭計多端的張翼青手中救出來,未免也太假了。

他必須要讓巴勒裡答應,讓他帶兵營救摩魯爾,且所帶的人不能少。

苦口勸說許久,巴勒裡卻始終沒有鬆口的意思,格也曼便轉頭去遊說軍中其餘的協領和都尉,口口聲聲巴勒裡不想為同袍報仇、不肯為上峰披荊斬棘,眾人與其在這裡乾耗著,不如一鼓作氣,讓四萬五千大軍齊齊出征,張翼青人少勢微,必然會連連退縮。

他這樣一鼓動,那些原本心頭就波瀾壯闊的人自然跟著起哄,巴勒裡考慮到若是自己出征留格也曼這樣的人在後方可能會背刺他,不如就讓他掛個名。

久經沙場之人沒有傻子,跟著格也曼起哄的那些人各懷心思,也勢必不會服從格也曼這個隻會耍嘴把式的右賢王之子。到時候戰場上刀劍無眼,即使格也曼有個三長兩短,誰又能說得清呢?

分出兩萬人,留下兩萬五千人,點好將後,巴勒裡又把一位名叫霍司斐的協領一並放入了出發的隊伍之中。

後日一早……聽起來時間來得及巴勒裡再做部署。

而就在巴勒裡猶豫的短短幾瞬,霍司斐也闖入大帳,他身上所受的傷並不輕,卻還是一蘇醒來就立刻趕了過來,說要與赫彌舒王子同往前線,救同袍們於水火。

最終,巴勒裡抱著賭一把的心態,同意了。

由於霍司斐先前已經和張翼青交過手,這一次與赫彌舒帶著千人連夜行軍,是他做的向導。

張翼青用兵詭譎的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充分利用地形,渤海國內有大山連綿,樹高林深,渤海人早已習慣在這樣的環境中作戰,漠北鐵騎雖然驍勇,能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氣吞萬裡如虎,到了與渤海國接壤的深山茂林裡,卻很難適應。

山林中行軍需要比在平地多用幾分的心力,霍司斐一馬當先。

因為先前已經充分見識過同為王子的格也曼是如何外強中乾,如今帶著連戰場都不曾上過的赫彌舒,霍司斐自然想著要多分心關懷,便時不時停下來,看看這小王子是否能夠縱馬跟上他的步伐。

“難道都尉不想早點到達?”在第三次時,裴彥蘇皺了眉頭,“我所率部眾皆為大將軍精銳,都尉為何屢屢停滯等待?”

“怕王子你不習慣,跟不上。”霍司斐毫不猶豫,如實回答。

一千人中有不少人從前同霍司斐打過交道,知曉他一貫直來直往的脾氣,想到他一句話便將同樣盛氣淩人的赫彌舒王子得罪,不由擔心他們人還沒到目的地,軍心先亂了。

而裴彥蘇隻用淩厲的目光瞥了霍司斐那還算英俊的臉一眼,雙腿一夾馬腹,拉著韁繩便將霍司斐超越。

“能不能找到張翼青藏匿之處,是都尉你的任務,”然後停下來,並未回頭,“而跟不跟得上都尉,是我的本事。”

得到王子這樣的回答,霍司斐並不氣惱,隻本著公事公辦的心,開始悶頭疾行。

等到後半夜,終於抵達一處穀底。

“公主彆說這樣的話,”裴溯凝著眼眸,從來都善解人意:

“罪魁禍首是那大嵩義,如果不是他擄走公主、又趁著忌北疏漏放了冷箭,忌北也不會如此,一切都與公主你無關。”

當時的情形,一同與裴彥蘇前去營救公主的倪汴,在回來的時候便向裴溯做了彙報。

新羅和渤海國都有裴溯同往,她雖然從未與大嵩義有過正麵交鋒,但卻能拚湊起旁人的隻言片語,猜到此人如此行事的緣由。

靜泓突然知曉自己的身世、包括蓋有公主私印的字條為何會出現在格也曼的手中,想必都是出自大嵩義的手筆,以他這樣向來獨斷專行之人,是做不得能屈能伸的,必定會想儘辦法報複。

第二日晚間,為赫彌舒王子大勝特意舉辦的慶功宴,終於到了。

除了單於和王子等人外,這一次烏耆衍為了犒賞三軍,特意安排了漠北軍中都尉以上的將領赴宴,宴上載歌載舞、推杯換盞,好一派勝利的紅火氣氛。

當然,像烏列提和格也曼這樣的人,也隻能表麵附和著全軍上下對赫彌舒的軍事天才大家讚賞,一直到酒過三巡,兩人對視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來到宴飲中央。

熱鬨的氣氛霎時安靜下來。

包括酒酣耳熱的烏耆衍在內,眾人都看著格也曼。

也聽到了他慷慨激昂,陳述著今晚宴會的主角,赫彌舒王子是如何汙蔑他的。

當然不止於此,他還拿出了一張頗為陳舊的字條,遞交烏耆衍手中:

“赫彌舒同永安公主與渤海國王大嵩義勾結,證據確鑿。”

正是蕭月音親筆寫給大嵩義的,上麵還有兩人的私印。

109.

就在今日的早些時候,蕭月音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決定將那封格也曼親筆寫給大嵩義賣國求榮的信,由韓嬤嬤悄悄交到了靜泓的手中。

靜泓遭逢大難、險些命喪黃泉,畢竟是由她而起,她既然不能為他做決定出謀劃策,把這封關係到格也曼生死的書信交給他這個弟弟,也許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不知靜泓會不會也通過倪汴的話猜到是裴彥蘇打了他,她也不知靜泓收到這封密信會如何處置。

一切由他,她不需要做主。

今晚的宴飲,烏列提父子的表現倒也如常,即使她看見格也曼的嘴臉隻想作嘔,麵上卻依然保持著大周永安公主應有的雅麗淑靜。

同時,這也是她第一次見烏列提,稍稍仔細觀察,她便可以確認,靜泓同他四分形似,五分神似。

隻是品行上千差萬彆。

大嵩義身為渤海國的一國之君,又是傾舉國之力崇佛禮佛的頭目,自己貼身佩戴的佛珠,自然是極品中的極品。

沉香佛珠,顆顆飽滿圓潤,香脂含量極高,色澤烏黑、幾乎沒有任何斑紋,品相完美至極,即使在顛簸的途中,蕭月音仍然能偶爾嗅到那醇綿沁心的暗香。

可惜這樣的極品,要被她用來作路上的標記。

眼前晃蕩的官道逐漸變成密林,滿耳都是馬蹄踐踏落葉發出的清脆聲響,而隨著她將手中最後一顆佛珠扔下,這一路飛奔的駿馬也在一聲“籲”後,立刻收束腳步。

蕭月音聽出來了,這似乎是大嵩義的聲音。

她被帶到了一間林中的木屋,木屋不大,裡麵的陳設日常,一看就被人使用過不少的時日。

若不是守林人用的,便是大嵩義在此已經待過一段。

男人將她扔在唯一的一張木床上,上麵被衾淩亂,蕭月音一路倒掛著過來,此時又遇震蕩,趴在床上乾嘔了數聲。

緊接著,來人便不知從哪裡掏出了繩索,先是將她的一雙腳踝捆住,然後又將她的一雙腕子捆住。

男女力量懸殊,蕭月音知曉自己不可能跟此人硬碰,便隻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側躺在那木床上。

男人扯下蒙麵的黑布,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果然是大嵩義。問話出口後,莊令涵沒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頭:

“可是,我聽閼氏說起過,靜泓師傅自小便被寶川寺的住持收養入了佛門。公主你生於皇家長於內廷,不應當與他熟識,又怎麼會喚他‘哥哥’?”

難道傳聞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並非對赫彌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鐘情於寶川寺的沙彌靜泓?

“我、我沒有喚他,真的沒有,真的沒有……”蕭月音急急為自己辯解,原本毫無血色的臉頰也起了點點紅霞,櫻唇一張一闔:

“那幾聲‘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喚誰,我沒有撒謊……”

越說越亂,她也心知這樣的情狀三言兩語,根本就說不清楚。

眼前的秦娘子是她的救命恩人,生得月閉花羞仙姿玉色,溫柔體貼又是善解人意的,實在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

更何況,秦娘子是醫者,蕭月音的病又因為憂思而起,理應追根溯源。

這樣想來,她也不再躊躇,便將自己的身世和替嫁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訴了秦娘子。

“秦娘子,我所說的這些事情,關乎兩國外交和無數人的性命,可千萬千萬,不能再對旁人提起半句。”娓娓說完,麵前鳳眸烏鬢的神醫陷入了她的故事裡,蕭月音頓了頓,又連連補充道:

“即使、即使是對秦娘子的夫君,最好也一個字都不能提。”

莊令涵也兀自回神,默默心道:

陳定霽又哪裡懂那些彎彎繞繞的少女心事,他本就對今日之大周羸弱到割地和親的地步頗有微詞,要是被他知道當年他拱手相讓江山的小皇帝蕭殷的後代做出這些荒唐事,還會不會衝冠一怒,也未為可知。

“公主不必多慮。你既信我、將如此秘辛告知於我,我又怎麼會失信於你、將其宣揚?”莊令涵做了個“你放心”的眼神,悠遠綿長,重新收攏心緒後,又試探著低聲說道:

“依公主所言,靜泓師傅雖然與你從小一起在寶川寺中長大,但你卻對他並無半點男女之情,隻是出於友人的關切。而赫彌舒王子呢,他有著一以貫之的情深似海,但因為你深知他隻是把你當做了長姐,所以你也從未對他有過心動?哪怕一點點?”

“我、我……”話到了嘴邊,蕭月音又不知該如何組織了。

真的,一點點的心動都沒有過嗎?

她從小遍習佛法,慣常與清冷疏離,初初被迫扮演蕭月楨時,麵對裴彥蘇真情流露的親密,是十分不適應的。

但他看向她的眼神太過熾烈灼熱,他的甜言蜜語字字珠璣發自肺腑,他為她偶爾任性而呷的醋,每一次都過分濃烈過分真實,偶爾有那麼一瞬,她以為他知道她是她,蕭月音。

以為他深愛的人是她,與蕭月楨並無半分關係。

但下一瞬理智回籠,她隻會嘲笑自己入戲太深。

成親之後,與他朝夕相對,見過他的偉岸英姿,聽過他披星戴月的曾經,也半是主動半是被迫,和他有過夫妻間才有的密切的、不可分的舉止,無數次為他臉紅心跳,不是扮演出來的。

何況與他幾番曆經生死,為他擔憂為他懸心,都是真真切切的感受。

即使再不願意承認都好,在她的心裡,裴彥蘇和靜泓是完全不同的。

與靜泓更多的是回望孑然蕭索的過去,與裴彥蘇則是立足於當下。

或者未來,前途不明的未來。

可若要她像他愛蕭月楨那樣奮不顧身,那樣毫無保留,她自忖她對他萬萬沒到這樣的地步。

她不能愛他,她不該愛他。等到梳洗結束,用了飯服了藥,蕭月音才慢慢將心思從與裴彥蘇圓房的事實上,轉移到彆處。

這一場驚變是衝著她來的,即使已經過去了一天半,她仍然要將很多細節料理其中。

而其中最重要也是最讓她難以接受的事,是隋嬤嬤竟然乃是漠北在周宮之中策反的奸細,水實在太深。

而此番,她又因為對隋嬤嬤的無限信任上了個大當,差一點就連累了裴彥蘇,連累了他們所有的人。

但自醒來之後,見韓嬤嬤她們的神色,似乎還並不知隋嬤嬤的事。

又或者是,在她昏睡的這一日一夜裡,她們不僅知道了,而且還已經完全將這件事消化了下去。

“你們、你們就不想知道,那晚我同隋嬤嬤出城,為何最後會一人被王子帶回來嗎?”蕭月音把玩著身上的係帶,一字一句問道。

此時她身邊僅有兩位嬤嬤,劉福多公公等並不知曉她真實身份的人並不在場,她說話便可以放心一些。

“公主是想說隋嬤嬤的事,”韓嬤嬤率先回答,“王子在昨日清晨走時,已經向我們兩人交代過了。”

韓嬤嬤是知曉蕭月音和蕭月楨的交易的,且前晚便已經推測出蕭月音反常的舉動所為何事,現在裴彥蘇親口為隋嬤嬤蓋棺定論了,她除了認下之外,還不能讓戴嬤嬤知曉兩個公主的交易。

至於原本就不清楚蕭月音身份的劉福多等人,她更是不希望走漏風聲,隻願一切都按照現在的進程發展下去,安安穩穩。

是以,在蕭月音即將再次問話時,她又補充道:

蕭月音水光瀲灩的杏眸像是沉入了無底的深淵,莊令涵看她久久沒有繼續說話,先開口打破寂靜:

“無意識的舉動,最是真心的寫照。”

尾音像是歎籲。蕭月音與靜泓自幼相識,韓嬤嬤也算是看著靜泓長大的,聽到他這般慘狀,自然滿臉都是擔憂。

“這位先生,你既然說那受傷的沙彌性命可保,那請問,他身上的傷,何時能夠痊愈?”韓嬤嬤追問。

“小的醫術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搖了搖頭,“其實,彆說痊愈,那沙彌現在還昏迷不醒,小的連他何時醒來都不能把握,說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現在也隻能用參湯吊著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麼……”

靜泓遭此大難,甚至性命都可能不保,這樣動心駭目的消息,蕭月音直到見了裴溯,也仍舊沒有消化。

因為知曉靜泓原本答應帶她遠走高飛一事的眼下隻剩她一人,她除了和韓嬤嬤露出同樣的擔憂之色外,所有的思慮,都隻能強行隱下來。

當時,她為了掩護靜泓,故意主動奔向裴彥蘇,之後又突然暈厥,這些過程,靜泓應當都看在眼裡。

他之後去了哪裡,是否也發現了隋嬤嬤和薩黛麗他們串聯之事,又是被誰所傷、怎麼回到這裡的,在靜泓醒來之前,根本無從知曉。

而她來不及再細思,新的問題,便又接踵而至——

原來,在她醒來至到裴溯這裡來的短短時間內,貝芳也剛好過來找裴溯說話。

自上次在幽州短暫見過幾麵,蕭月音再也沒見到過貝芳,來到沈州的這些日子她滿心謀劃著隋嬤嬤所說的交換一事,也並沒有心思思考該如何與這個身份尷尬的姑娘相處。

但貝芳人雖然長得清秀,卻不是個內向之人,一見到蕭月音進來,便主動上前行禮,還拉著她的手道:

“好久不見公主,公主依舊風采照人。”

蕭月音神思黯淡,敷衍地回了禮,本要向裴溯行禮,卻又聽貝芳說道:

“聽說公主在王子出征之後昏睡了一日一夜,這也是才醒,恐怕還不知道,公主的嬤嬤隋氏之事吧?”

蕭月音略一遲疑,不知該說自己知曉還是不知曉,貝芳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又接著說道:

“隋嬤嬤對公主生了二心,與薩黛麗她們勾結,竟然想誣陷公主通敵!不過,我聽說隋嬤嬤是公主乳母,從小便在公主身邊,被這樣的人背叛,公主你必然很難過吧?”

這話便直接將蕭月音架到了高位,來之前她還在猶豫是否要將真相先告訴裴溯做個緩衝,看眼下這個情況,那晚的事雖然被部分人知曉,但在他們的眼中,隋嬤嬤是永安公主乳母、最得公主信賴,公主被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當然,可能貝芳這種漠北人,不知道隋嬤嬤身份的細節,畢竟“細作”是漠北來的,由他們來譴責,著實有些奇怪。

當著貝芳,她不可能承認自己不是蕭月楨。

“看公主這樣,似乎還不知情,”一旁的裴溯見蕭月音怔忡,又接過話來,“也是,公主昏睡了一日一夜,戴嬤嬤她們怕公主受不了這樣的刺激,選擇暫時瞞下公主,做得很對。”

“閼氏明察,公主身子本就剛剛恢複過來,奴婢也是擔憂公主接受不了,”戴嬤嬤回話,“公主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隋嬤嬤在哪裡,奴婢便自作主張先搪塞了過去。”

“永安公主,彆來無恙。”見公主的杏眸裡並未露出驚懼之色,大嵩義心頭一亂,說話時最後的尾音,也帶著絲絲嘲弄。

蕭月音一動不動,隻保持著同樣的眼神,看著麵前的男人。

與當初在渤海國西京時相比,大嵩義明顯衰頹了太多。過去他如日中天,蕭月音等人在他的手上,猶如砧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如今他連連失敗,身上的恢弘氣勢也早已東零西落,就連他那鼻梁上左右橫貫的駭人刀疤,也是厲色漸衰、疲態倥傯。

越是這樣,便越能說明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蕭月音雖然從前長在佛寺,並無半點臨機處變的經驗,可是“歸師勿掩,窮寇莫追”的道理,她還尚且懂得。

不可以激怒大嵩義,激怒他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她必須要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儘量拖長時間,在這個木屋裡待著,裴彥蘇可能會找到她。

“你不害怕嗎?”就在她努力鎮定的當口,大嵩義眉頭緊皺,又忽然問道。

蕭月音微微舒了口氣,這才又迎上大嵩義的視線,小聲說道:

“害怕……我自然是害怕的,陛下神威天降,絲毫不減當初。”

這樣違心的誇讚,自從張翼青節節敗退之後,大嵩義也從高王後那裡聽來了不少,聽得他厭煩不已。

可是也許是他垂涎永安公主的美色已久,同樣的話,從公主的檀口中說出來,他不但沒有煩躁,反而更添了一股自信和自得。

也就是這樣的盛世明珠,從小眼高於頂,不會將阿諛奉承當做謀生的本領。

是以,公主的誇耀都是由衷的,他這個渤海國人心中永不言敗的大英雄,眼下也隻是短暫折戟,卷土重來是遲早的事。

“陛下乾坤在握、微福由己,想必昨晚漠北王廷之中的風雲際會,陛下你才是幕後之手吧?”蕭月音屏住呼吸,每說一個字,都斟酌再斟酌,仔細再仔細:

“其實在收到陛下投來的密信時,我便猜到了,那應當是陛下的手筆。後來,昨晚在宴席上,格也曼拿出那章蓋有我與陛下兩人私印的字條時,我更能確定。”

“公主既然猜到了,又為何要那般行事?”大嵩義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他這樣說,一是映證了自己的猜想,二是說明了昨晚王廷裡發生的一切,大嵩義都了如指掌。

想到這些,蕭月音一陣後怕。

雖然昨晚她因為心中惴惴一直緊跟著裴彥蘇的步伐,大嵩義找不到可乘之機;可是今日裴彥蘇早早出了城,她又喬裝去找了靜泓,這期間,隨時都有可能被大嵩義這樣擄走。

也不知大嵩義是否聽到了她與靜泓的對話,若是聽到了,一定能猜到,她根本不是蕭月楨。

“陛下明察秋毫,自然知曉我為何那般……”說到要害之處,蕭月音故意春秋之筆,含糊不清。

“上次你為了你的婆母和那個叫靜泓的和尚求情,朕還以為,公主在赫彌舒眼皮子底下和那和尚有私。”大嵩義的雙眼紅血絲密布,從前鋒利無比的目光,此刻也隻剩多半鼓衰力竭的疲憊。

他的自稱仍然是“朕”,維持著最後的尊嚴,也合情合理。

“罷了!”烏耆衍將麵前的食案一把掀翻,抖了抖手中的兩張紙,銳利的目光掃過席上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後停在了烏列提的臉上:

“過去你求我的時候,你總說你隻剩下格也曼這一個兒子,讓我對他犯下的種種罪孽網開一麵。現在呢,你已經找回了你的小兒子,這大兒子也又多了一個罪行,你還能怎麼說?”

烏列提的心境翻雲覆雨,他知道兄長這樣說,是不打算給格也曼任何活路了。

烏耆衍也並不想再做糾纏,大手一揮,吩咐立侍的心腹:

“格也曼廢掉王子頭銜,押下去,等候死刑。”

同時,已經確認王子身份的靜泓也被請了下去,路過蕭月音的麵前時,眸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110.

宴席結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處。

在宮婢們為她備水、準備伺候她洗漱的時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畫的戰船草圖。

裴彥蘇大勝慶功,她作為母親,在宴席上也難得多喝了幾杯。

燈火映照,夜涼如水,看著那塗塗改改多次的草圖,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閼氏,單於傳您過去。”卻被突然到來的婢女,打斷了她莫名的遐思。

即使大嵩義話裡話外都在侮辱自己,蕭月音卻隻覺得心頭稍舒。

他如此說便隻能說明,今早的那些變故,他毫不知情。

但就在停頓的時候,大嵩義忽然在蕭月音身前坐下。

撲麵而來的窒息,蕭月音心頭發緊。

大嵩義稍稍前傾,右手先是觸到那捆住她腕子的繩索,又沿著那繩索,慢慢滑至她白皙細嫩的手背,他指腹上的老繭粗獷得很,蕭月音被磨得想嘔。

“公主冰雪聰明,又慣會審時度勢,”大嵩義一麵說,一麵勾起她的指尖,“不妨猜一猜,朕將公主大費周章擄來,所為何事?”

蕭月音垂下眼簾,思忖著該如何應答這樣棘手的提問,又聽大嵩義說來:

“做赫彌舒王子的王妃,還是做朕的王後?”

“不瞞陛下,我其實、更想做大周的公主……”蕭月音黛眉微蹙,身上一點不敢亂動。

“若一定要選一個呢?”大嵩義的右手卻忽然向上,捏住了她的下巴,上抬。

有些吃痛,她杏眼噙出了淚。率著主力部隊跟在幾十裡之後的摩魯爾收到消息,得意暗歎:

到底年輕氣盛,以王子的脾性,這樣一走,不是魯莽遇伏,就是臨陣脫逃了。

當然,“臨陣脫逃”四個字也不算完全偏離事實,裴彥蘇確實“逃”了,秘密潛回了沈州城,逮了同樣“臨陣脫逃”的音音小公主,還順便栽贓了格也曼一手、把他的許多舊部變成了自己的人,領著人馬,在摩魯爾身後“黃雀在後”。

在渤海國的經曆,讓裴彥蘇深知大嵩義其為人的陰險狡詐,何況此次陰差陽錯讓送他們回沈州的渤海國侍衛探聽到了他與格也曼同時受傷的消息,大嵩義先發製人做足了準備,若是充作漠北的先鋒,很容易中大嵩義的埋伏。

既然摩魯爾和格也曼都不想讓他得到這份軍功,那他偏要獨占。

為了音音,為了他向她許下的每一句承諾。

他是棋弈頂尖高手,摩魯爾以為他能下這盤大棋,殊不知他自己也是裴彥蘇的棋子之一。

棋局的結果,早在天元位落下第一枚黑子時,便已然注定。

烈日當空,暑土氣蒸,倪卞再回裴彥蘇身邊,隻見這個年紀不大卻屢屢運籌帷幄的小王子,從鎧甲的衣襟裡,掏出了一個小玩意。

定睛細看,是一隻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尋常玉佩般大小,卻又不是玉製,顏色米白帶黃。

倪卞不識此物,卻依稀想起,從前好像在公主的發髻上,見過這隻兔子。

現在這隻看起來就價值連城的兔子卻到了王子的手上,王子端詳它時,眼神裡早已沒有了方才的陰冷狠厲。

王子與公主分開才短短一日,他便思念她至深了。

“這幾日為我上下奔波,實在辛苦你了。”裴彥蘇卻收了目光,對倪卞溫聲說道,“其實之所以讓你易容改名,也因為我與公主的私事……現在表兄不在,你便隻能隱於暗處。”

“屬下做王子這樣的天之驕子的心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何況王子對公主用情至深,屬下這張臉又不甚俊美,遠遠不如裴公子的手藝。”倪卞也是直到再以公主親衛的身份送公主出城時,才明白為何先前王子不讓他徹底易容、換身份的。

“需要再委屈你幾日,”裴彥蘇又道,“等表兄帶著新羅的人到了,他便會為你徹底將容貌改變。”

倪卞曾頂著這張天生的臉在沈州城中出沒過,為防止被有心之人做文章,最好不要再出現。

已為王子心腹的倪卞自然明白其中的關竅,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又小聲問道:

“其實,屬下有一件事不明。雖然摩魯爾將軍在此次出征的安排上,對王子有所保留,但他手中的到底是精銳,王子就這樣放任他中渤海國人的計,讓這些精銳白白送死,是否太……”

他想說“因小失大”,但話到了嘴邊,覺得王子智計卓絕,絕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又生生咽下去了。

“冀州五萬精銳都是摩魯爾的心腹,”裴彥蘇的拇指摩挲著手中象骨雕兔的耳朵,“既不能為我所用,那自然是要除去的,借刀殺人,又無須費我們一兵一卒。”

末了,他又在倪卞複雜的目光裡,定定說道:

“更重要的是,這些都是在今年端午之前侵占我冀州、屠殺冀州百姓的人,摩魯爾參與誘殺公主的表兄盧據,公主一直念念不忘。我答應過公主,一定會為盧據報仇,絕不會食言。”

“朕幫公主選吧,”大嵩義有多施了力,“朕把你帶回去,封你做朕的王後,公主願意,還是不願意?”

蕭月音不敢選。那邊的沈州城裡,卻是柳暗花明。

自上次故意在公主麵前形容了薩黛麗和隋嬤嬤屍首的慘狀,從而導致公主一病不起之後,貝芳雖然起先十分解氣,後來眼見公主的身子似乎每況愈下,又開始整日擔驚受怕起來。

萬一公主不幸,確乎一命嗚呼,等到王子回來,貝芳的下場恐怕會比薩黛麗還慘。

碩伊和那塞姬死時的殘忍形狀,貝芳仍舊曆曆在目,因而即使她對永安公主並無好感,事到如今,也必須要將公主的命保下來。

是以,在裴溯一麵親力親為照顧公主、一麵想儘辦法為公主治病的同時,貝芳也在奔波著為公主續命。

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公主突然一口鮮血吐出、幾乎氣若遊絲的同時,踏破鐵鞋無覓處的貝芳,也終於在沈州城外,偶遇了一名神醫。

那神醫是一名姓秦的女子,同樣為來自中原的漢人,貝芳機緣巧合見到她時,她正用幾根銀針,輕鬆將突然倒地昏厥的老嫗救起。

秦娘子與她那位姓張的相公都生得奇好,兩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對璧人,風采絲毫不遜於風華正茂的赫彌舒王子與永安公主。

貝芳將秦娘子引到裴溯麵前時,裴溯正為了公主的病而憂心忡忡。

因為那先前一直為公主診病的郎中來了,公主此番突然吐血,郎中直接斷言,公主幾日內“必死無疑”。

秦娘子到來,裴溯見其貌若皓月舉止又自帶仙氣,實在不似坑蒙拐騙的江湖混子,於是隻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讓其再為已經幾乎沒有半點生氣的公主診治。

又剛好被貝芳偶遇。

“閼氏放心,公主的憂思之症雖然深重程度世所罕見,卻也不是藥石無靈,”莊令涵為蕭月音仔細診脈之後,對一旁滿臉擔憂的裴溯溫柔卻堅定地說道:

“在我施針調理之後,最多兩日,公主便會醒來,病也一定會痊愈。”

這一個多月以來,裴溯從郎中們的臉上見過最多的就是“無能為力”,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自信可以將公主的不治之症治好,心中不禁泛起層層喜浪,忍不住上前握住這位秦娘子柔弱無骨的雙手,眼角也湧上了熱淚:

“秦娘子妙手回春菩薩心腸,救公主於水火,對我裴溯猶如再造恩德,他日定當結草銜環以報!”

說著,便曲了膝,就要跪下去。靜泓並非是一時情急才如此說的。

“衝動”這兩個字,原本也不是用來形容他。

既然已承認自己並非六根清淨之人,那麼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細數著自己心態的變化。

這是他與他的靜真師姐第三次告彆,他們相識十餘年,也僅僅有過三次告彆。

第一次是他主動提的。

那時候他被選為公主和親的隨行人員,並不知靜真師姐便是那即將遠嫁漠北的永安公主,隻當她還是客居在寶川寺的靜真居士。

靜真居士清淡自持,與寺中其他沙彌往來也並不多,生平唯一做過的出格之事,便是那年臨漳鬨饑荒,她百般央求,讓靜泓帶她去為災民施粥贈藥。

第一次分彆,他這樣對她說:

“居士心懷大善,日後多的是行善積德的機會。隻是,靜泓無法再陪在居士身邊,為居士排憂解難了。”

那時候,他還並未見過她後來的許多麵,也沒看過她與王子相處時的模樣。

自然更是不知,世上愛慕她的男子何其多。

一旦開始想,便忍不住不停地想。

那時他空有遺憾,還隻是以“居士”喚她,之後,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叫她“師姐”的呢?

蕭月音才是她的本名。

那些愛慕她的男子,又有誰如他那般知曉她的過去、參與她的曆史呢?

如今,是他們的第三次告彆。

時間相隔並不長,他卻再也無法像第一次那樣,從容坦然地對她說“佛法在何處,我的故土便在何處”。

除了佛陀與眾生,他的心裡也裝了具體的人。

“師姐事事為他人考慮,可有想過此番離開,自己當如何?”眼前的蕭月音仍在錯愕,靜泓便再補上一句,衝淡之前的驚異。

“天大地大……”蕭月音這才恢複了理智,並不急於回答他新的問題,而是返還之前的,“師弟莫要說笑,你此番乃公主和親隨行,又怎可妄動?”

“有會通一事,我本就被排擠了。”靜泓用指尖摩挲著她贈予他經案的書頁,“如今世道並不太平,師姐孤身一人當如何自處?”

“可、可是師弟你也不能……”蕭月音輕輕搖了搖頭。

“或者,就讓我送師姐一程,看著師姐平安離開,可好?”靜泓似乎退了一步。

蕭月音沒想過靜泓竟然會這麼說,他這麼說,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但她本就心緒紛亂,前來找靜泓告彆也隻是為了了結一樁舊事,突然被他提起新的建議,實在給不出一個明確的答複。

“我會在大軍出征那晚離開,”她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收回目光,模糊地望著眼前樹蔭的淩亂,“在那之前,我會告訴你的。”

靜泓將手中的佛珠收緊。

“不過……可能我下次再尋不到借口來找師弟當麵說了,”蕭月音黛眉輕蹙,陷入沉思了幾息,方道:

“如若我想求師弟送我一程,到時候,我讓韓嬤嬤帶個信給你?”

靜泓正要答應,又聽她說來:

“不,還是不了……口說不好,北北最近換毛,掉了我一身,我讓韓嬤嬤帶些給你,何如?”

莊令涵連忙回握住裴溯的雙手,攔住她:

若是她說她願意,大嵩義很可能會把她直接帶走,那麼她先前扔下的那些佛珠,便會變得全屋作用;

可是若她說她不願意,以大嵩義眼下的這副樣子,恐怕惹怒了他,他當場就要在這裡強行與她雲./雨。

“陛下天縱英才,世所罕見,”蕭月音的聲音難掩顫抖,“即使先前,妾與妾的夫君落入陛下之梐,陛下也從未為難過我們……今日、今日又是何必……”

——“朕的佛珠呢?”大嵩義突然喝道。

怪他大意,佛珠一向不離身,這次來沈州,他也時時刻刻收在左手的袖籠裡。

這一路以來他都沒有機會確認佛珠的存在,若不是方才想要用左手去扯永安公主的衣領,恐怕他會一直發現不了。

蕭月音眼神一閃,刹那之間,什麼話都沒說,卻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表情,已經被大嵩義看穿。

“你以為,你把那佛珠當做標記,赫彌舒就能順利找到此處嗎?”大嵩義怒不可遏,左手毫不猶豫,已經拉開了蕭月音的衣領。

——“誰說不能!”隨著門外一聲高喝,這木屋的門也被一腳踢開,一身銀甲的挺拔男子手持長劍,隻是眨眼的功夫,便已經衝到了大嵩義的麵前。

隻看這身形聽這雄渾的嗓音,不是裴彥蘇是誰?

他真的來了,而且真的是依照著她留下的標記,一路來了。

喜悅盈滿心頭,直直往上翻湧,將她的熱淚惹了下來,打濕了她蒼白的麵頰。

她從來沒覺得他如此賞心悅目過。

從來沒有過。

儘管熱淚模糊了視線,她還是能看見裴彥蘇峻屹的身影與大嵩義纏鬥在了一處,動作利落乾脆,毫不拖泥帶水。

儘管虎落平陽,大嵩義的身手和內力仍舊十分了得,就憑方才他能徒手將馬車的車廂震碎,足以說明裴彥蘇所麵對的是一個強敵。

然而,也許是大嵩義仍舊處在被裴彥蘇這樣快速找來的憤惱中,屢屢露出破綻,等他回神想要轉身將木床上不敢亂動的蕭月音控住、以挾持裴彥蘇時,裴彥蘇卻預判了他的預判,手中那柄長劍挽出劍花來,血腥之氣也瞬間撲鼻。

伴隨著大嵩義一聲劇烈的慘叫,蕭月音看見他方才差一點就要輕.薄自己的四根手指,統統落在了地上。

而在同時,眼見著似乎敗局已定的大嵩義,一個閃身,往窗邊連續退了數步。

裴彥蘇連忙上前,將滿臉淚痕的蕭月音攬在了懷裡。

“大嵩義,如果不是你色令智昏,怎麼會落到現在這個下場?”有裴彥蘇的保護,蕭月音隻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全。

她不再稱“陛下”,而是直呼大嵩義其名,嗓音也不再顫抖。

“師弟你誤會了,我沒有,”蕭月音沒想到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連連否認,“我沒有必要對你撒這種謊——”

——“真的沒有嗎?”靜泓卻咄咄相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差點把我打死的人是他,到現在,卻沒有正式向我道過歉?”

蕭月音的杏眸閃過慌亂:“那件事太亂了,我、我隻是不想節外生枝而已,對不起……”

不可能的,她怎麼可能愛上裴彥蘇呢?

這完全有悖於她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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