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共食堂享用了一頓以洋蔥烤肉與奶油燉菜為主菜,分量相當紮實且僅有烈酒作為飲品的午飯,道格拉斯和凡娜避人耳目地向著礦井的位置走去。
趁著就餐時間簡單觀察過周圍人後,他們發現其中大部分都是弗薩克本土人,身份包括了商人、出差的公司職員、單純的旅行者等等。他們原本乘坐蒸汽火車按照線路在耶托奈夫城停靠以補充燃料,後被劍刃大教堂以“疫病”為由集中管理,對居住地點的破亂有所抱怨,但總體情緒比較穩定。
一直走到周圍比較開闊的地方,兩個人才簡單地交流起來。
“通往這裡的蒸汽火車居然沒有停運,”道格拉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弗薩克政府是默認了‘複活派’對此地的占領嗎?按理說應該斷水斷糧,準備攻堅才對。”
“哪有那麼容易,他們未必想插手教會內部的事。”
“再怎麼說也是個能源城市啊,對於工業而言應該很重要吧。”
“弗薩克可不缺煤炭。你猜這些叛教的瘋子最需要的是什麼?是信徒,是人心!正因為這裡隻賣得出煤炭,隻要他們的對手夠聰明,花點錢聯合聖密隆那些在工廠享有股份的貴族們拒絕耶托奈夫產的煤炭,不出幾個月,這裡破產的礦主和失業的工人可不會管你侍奉哪位神明。”
凡娜隨意舉了個例子,伸手卷著耳邊垂下的幾縷碎發,若有所思地提出另一個問題:“不過他們搜羅野生非凡者這件事不太尋常,隻能看唐恩老大那邊有什麼消息了……嗯?前麵有人。”
礦井的入口附近也有幾棟建築,辦公樓、主井、副井、選煤樓、裝有換氣設備的壓風房,以及從地下延伸出來的長長的運送礦井材料和井下矸石的絞車道,旁邊便是堆得高高的矸石山坡。眼下這裡也異常寂靜,建築門上全都掛著鎖,沒有人出入。
而主井前的小廣場上,卻有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閉著眼坐在那裡。他的膝上橫著一把鋥亮的長劍,他的身上套著一件有些凹坑的金屬胸甲,他的腳邊放著一把老式雙筒獵槍和一袋火藥,整個人仿佛是從故事中走出來的騎士。
聽到道格拉斯和凡娜靠近的腳步聲,老人睜開眼,用略顯渾濁的藍色眼睛看向他們,接著皺起了眉頭,這使得那張本就飽經風霜、皺紋深刻的麵孔更顯蒼老。
“外鄉人?”打量了一下兩人的樣貌,老人板起臉來,粗魯地衝他們揮揮手臂,“這沒什麼好看的,滾回去,彆在這裡亂晃。”
“這煤礦又不是你的,逛逛怎麼啦。”
不比保留了尊老愛幼習慣的道格拉斯,凡娜對於見麵就對自己呼來喝去的人沒什麼好感,一邊抬杠一邊毫不在意地靠近,還不忘嘲笑一下對方過時的打扮:“現在是火藥與蒸汽的年代啦,這身打扮,隻能嚇唬嚇唬小孩子。”
似乎是被戳到了什麼痛處,老人很是不滿地啐了一口:“你個女娃娃懂什麼!我在戰場上砍因蒂斯人的頭的時候,你還在媽媽懷裡吃奶呢!”
雖說因蒂斯那段鼎盛的曆史已經過去百年,和凡娜可以說是毫無關係,但對出生國家的自豪還是使她立刻反唇相譏:
“你怎麼不說因蒂斯人用機槍和蒸汽步槍把你們這些騎士打得屁滾尿流的時候我還在家門口玩兒泥巴呢?怎麼不說你們在魯恩前線吃敗仗的時候我正在家裡開香檳慶祝呢?”
名義上是魯恩人的道格拉斯聽不下去地插進兩人當中試圖調和一下氣氛,誰知接連被暴擊兩次的老人忍無可忍般“騰”地起身,麵帶慍怒地舉起了那把長劍向兩人兜頭劈來,大有砍個人解我心頭之恨的架勢。
直到老人站起身,兩人才發現儘管年過半百、身型佝僂,老人的身高也有一米九出頭。舉劍在手時,老人的神情和氣勢都帶著兵刃般凜冽的感覺。
隻不過畢竟年齡擺在這裡,這一劍的速度並不算快。而且目測來看,這一下並不會傷到凡娜,最多是在她麵前帶著寒光閃過,可見老人並非真的失去理智。
當然凡娜肯定會再接再厲嘲笑對方老眼昏花距離都測不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不可預料了。
思緒電轉之間,本來打算閃躲的道格拉斯索性反手從衣服內襟裡抽出安德森借他防身的尖刃獵刀,側身滑步上前,精準地架向長劍劍身,準備中止衝突。
看到他乾脆的動作,老人雙眼微眯,手腕轉動,長劍在刻不容緩的刹那止住向下勢頭轉而劃出一道曲線上撩,襲向道格拉斯肩頸部位。後者當即矮身前撲用最大的幅度避開劍鋒,驚出一身冷汗。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老人都隻是普通人中武技出眾的那類,但道格拉斯隻知道這一劍砍實了自己是真的會死。
他提起百分百的注意力,不再硬碰硬比技術,務實地仗著自己年輕力壯反應快,和老人周旋了幾下後拉近距離製住對方握劍的手,威脅中不失禮貌地勸說道:“老爺子,彆和我們這些沒見識的年輕人計較,我們連戰場都沒上過,哪兒有您專業啊!要不是我躲得快腦袋都沒了,您一把年紀就彆舞刀弄槍的了,多危險啊。”
“……”老人垂下眼簾看了看橫在自己喉間的獵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那還不快把你這破刀收起來!”
雙方各退一步,偃旗息鼓,凡娜在旁邊用力鼓掌,營造出一種既和諧又衝突的微妙氣氛。
同樣沒好氣地用眼神警告了一下熱愛搞事的凡娜,道格拉斯將獵刀彆在腰帶間方便取用,剛想向老人打聽點情況,就聽見重新坐回原地的老人悶聲說:“彆說我伊利亞沒警告過你們,這裡很危險,快回去吧。記住,傍晚時分老實呆在房間裡,聽見什麼動靜也不要出門。”
傍晚時分……這不還早得很嗎!道格拉斯蹲下身和老人平視,誠懇地問道:“那您一個人坐在這裡……?”
伊利亞哼了一聲,目光中透出絲絲寒意:“彆管我,我有我的事要做。”
“那危險是什麼?這裡不是有教會在管嗎?”
“教會……嗬,一群糊裡糊塗的廢物,說什麼神遭到背叛、虛偽的黑夜侵吞了主的權柄,都是些沒根據的胡言亂語!整天不知道在搞什麼,一個有用的都沒有。廢物!”
提到城裡的“複活派”,伊利亞老人似乎很是不屑,但絲毫沒有解釋“危險”到底是什麼的意思。
凡娜懶得聽老頭念叨,給了道格拉斯一個眼神就去查看附近的建築了。道格拉斯索性也席地而坐,試著通過其他話題迂回:“好吧,我可以看看您的劍嗎?以前沒見過這麼鋒利的武器,在我們那裡,這劍會成為貴族老爺掛在牆上的收藏。”
提到劍,伊利亞老人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他粗糙的手掌輕拂劍身,邊將劍豎起來對著陽光向道格拉斯展示,邊充滿懷念和自豪地說道:“對了,你們這種年輕小夥子可沒摸過真家夥……看,她多漂亮!黃銅的護手閃閃發亮……真成了擺給彆人看的死東西就委屈她了。我最落魄、落魄到下一頓飯沒有著落、連回家的馬車票都買不起的時候,也沒有動過出賣她的念頭。嘿,騎士就得有一把好劍。”
他說著說著,聲音逐漸變低,仿佛在長歎:“其實那女娃娃說得沒錯,有了槍和炮,我的劍已經沒用了。年輕時,我是一位男爵的扈從,後來靠著戰功成為了騎兵隊的隊長,走到哪裡都有人樂意給我一杯酒喝……嗬嗬,現在騎士道不能當飯吃了!我明白,我伊利亞還沒有老到是非不分的程度……”
原來騎士階層一直存活到二三十年前才徹底被時代拋棄……也對,正如火槍在曆史上出現的最初也並未受到重視,如果不是羅塞爾改進古老的燧發槍,又開啟了蒸汽時代,間接催生了使用燃素的蒸汽機槍,說不定現在老人家還在吃香的喝辣的……
對羅塞爾生平與創作頗有了解,但對曆史缺乏敬畏的道格拉斯第一次覺得自己看到了時間的形狀,看到了時代變遷是如何像背後那座大山一樣落在老人的脊背,讓人無可奈何地慢慢低下頭去。
還沒等他想出什麼安慰人的話,老人自己搖搖頭,平靜地轉移了話題:“相對現在的年輕人而言,你身手還可以……可你不熟悉自己的刀,不是個獵人;也沒有血性,沒殺過人,不是兵油子。你是做什麼的?”
對唔住,我係差人!道格拉斯輕咳一聲,揮散腦子裡的粵語語音:“警員。我接受過上崗培訓。”
“哦……”伊利亞似乎思索了一下,末了還算滿意地笑笑,“好差事,好差事啊……小夥子,要記得你學這些東西到頭來是為了保護彆人的,可不要用到壞處去。咳,我兒子就被我慣壞了呀……”
兩人你來我往地嘮了幾句家常後,不知道從哪裡繞回來的凡娜手裡拿著一疊材料輕輕踢了一下道格拉斯讓他看:“半年以來這裡的煤礦經常發生垮塌事故。最近一起事故就在二十多天前,造成了非常大的傷亡,本地礦場因此停工。礦場主聯合將此事委托給戰神教會處理,但至今沒有結果。順便,本地礦工都回家住了,而停留在宿舍的外地礦工多有失蹤。”
伊利亞有些訝然:“你……怎麼把鎖打開的?”
凡娜笑而不語地比劃了一個雙手向外掰的動作,看得伊利亞老爺子有些懷疑人生。
而道格拉斯迅速地將這疊混雜了剪報和工作日誌的材料翻過一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老爺子,最近城裡有疫病蔓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