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小巷被兩側白牆黑瓦裹挾,初春天際有點陰,微冷風吹拂過幾分冷怨。
馬車將將停穩,簾裡便探出一隻未染丹蔻的纖白手,一個身量纖細的人影扶著車下的老媼翩躚落下。
“女郎,這邊請。”
方一落地,還未等林落將眼前四處打量全,便聽眼前老媼沉聲。
林落斂了眸垂首:“嗯。”
旋即眼前一扇小門被打開,林落跟著老媼走了進去。
門中是雅致景觀,一草一木打理得無比妥當,遊廊綠石水清亮,這是林落在鄉下莊子裡從未見過的景致。
好看是好看,隻是一想到接下來要在這裡住上半歲,林落就忍不住微微歎了口氣。
“女郎何故歎氣?”
老媼聽到了林落輕柔的吐氣聲,她放慢了些步子,側眸看林落。
“無事,隻是有點緊張。”
林落如是回答。
說話間,林落的頭是低著的,聲音也輕得出奇。
瞧著林落那半截如玉般的脖頸繞著幾縷烏黑發絲,似花照水的麵龐隱約著嬌嬌怯怯的模樣,老媼不禁目露幾分憐惜。
這女郎著實可憐了些,從小隨小娘生養在鄉下莊子裡沒見過什麼世麵也沒有才情,乍來此處定是陌生得緊。
於是老媼聲調柔了些:“女郎莫慌,夫人已經把你記在了名下,你現在也是林家嫡出的女郎,尊貴著呢,做派可以大方些。”
“好。”林落輕輕應聲,抬了抬頭,漏出臉麵。
縱使老媼在昨日就已經見過林落的模樣,此刻還是忍不住為之驚豔。
眼前的小女郎眉如遠山黛婉約,明眸上鴉睫纖長,小小巧巧的一張臉如玉如瓷般細膩無暇,一點沒沾口脂的唇是薄薄的櫻紅色,實在是嬌。
隻是可惜了。
老媼想到林落此行來東郡的原因,心中微歎,旋即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衣袂輕飄紛飛在曲折遊廊上,靜默中,林落也不欲多言。
他隻心中自嘲一笑。
嫡出的女郎?尊貴?
真是好笑。
若是真的尊貴,方才就不會讓他自侍從走的偏門進來,林家也不會就派個老媼來引他去接下來要住的小院。
但對於這些事,林落隻能垂首著全部接受。
誰讓他隻是個被用來替嫡姐頂賜婚的庶出子。
一月前天子在敬國公嫁女宴席上賜婚於林、裴兩家世族,聖旨不過剛下,便引起了各地風言,便是連在莊子裡的林落都聽到幾個打雜的侍從對此津津樂道。
當今皇後膝下無所出,天子又已遲暮,各王對儲位虎視眈眈,其中雍王與慎王最得聲望,也鬥得最厲害。
因慎王母妃出自林氏,而雍王母妃出自裴氏,於是林、裴兩家在朝堂上各自為黨,不睦已久。
如今天子賜婚,隻要不是個傻子都知道,這樁姻緣注定是一個火坑。
所以主母不願自己膝下唯一的掌上明珠嫁去裴家受苦,這才會把莊子裡的林落接回來還記在名下作了嫡出。
世間嫡庶分明,其實一介庶出因替嫁能被記在主母名下本是一件天降喜事才對。
更遑論林落要嫁的那個人還是另一世家大族洛陽裴氏的嫡子,裴雲之。
洛陽裴氏五世三公,而裴雲之幼時便被先皇讚譽天縱英才,其人才華斐然不說,還傳聞俊美無儔,隻是他習書做官少露麵,甚少有人見他真容。
作為裴氏長房嫡長公子,他及冠之年便已官至太常,未來遷官襲級在望,實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即便林、裴兩家不睦,但這樁姻緣怎麼看都是林落撿了便宜。
昨夜主母派去鄉下莊子告知林落替嫁一事的侍女也是這麼說的。
可是……
就算這樁姻緣千好萬好,林落也斷不可能點頭答應。
因為,他並非真的是一個女郎。
他是男子。
這事說來也是一樁糊塗事。
東郡人人都知世族林家郎,一生不納妾。
偏偏十幾年前,林家郎主一夜醉酒,誤與主母身邊的侍女行了事。
這事是在幾月後侍女被診出孕脈之時暴露的。
林家郎主本想杖斃侍女,但主母心慈,留下了那侍女養在莊子上任她懷著。
這侍女便是林落的生母李小娘了。
因著李小娘知林落的出生是個意外,庶出子向來日子難捱,於是為了避免林落因男兒身份被主母接回林家受忌憚與薄待,她便將林落是男兒之事瞞了下來,隻向東郡傳信生了個女郎。
庶出的女郎本就比或許能做官的庶子還低微,李小娘又在信中說女郎年幼,不忍骨肉分離想親自撫養,主母便允了她。
於是林落就這麼隨著李小娘在莊子上當了十幾年的女郎。
其實當女郎沒什麼不好的,除了平日裡不能常常出門之外,林落在鄉下倒也活的逍遙自在。
他都想好了,等到了要出嫁的年紀,他就找個借口到庵堂當姑子去。
隻是還沒等他找機會向從未見過的阿父傳信請示,沒想到嫁人這件事就找上來了。
不管這樁姻緣對旁人來說是一件多麼無法讓人拒絕的誘惑,林落持著自身的秘密,反正是斷不可能答應的。
林落不敢想自己若是嫁去裴家被知曉了是個男子,該是如何大的欺君之罪。
彆說他落不了好,便是林氏一族也會被牽連,鑄就這錯事的李小娘又何能活?
於是林落在侍女同他給出無比優厚的條件時,立馬拒絕了。
並沒有問林落緣由,他的拒絕似乎被主母早已預料到,隨即那侍女態度強硬,也不說多的,直接撂下一句:“夫人說,若不是你嫁過去,李小娘的藥也不必再續了。”
李小娘。
這一句便將林落的命脈拿捏住了。
便是連他那即將出口告知侍女他其實是個男子才不能嫁的話都堵住了。
李小娘身子向來不好,這幾年已經是纏綿病榻下不來床了。
林落心裡唯有這一個親人,他並不想李小娘受苦。
於是無奈的,林落收拾了包袱便在第二日乘著林家派來的馬車進了東郡城裡,住進了林家辟給他的碧桐院。
*
東郡連著下了兩天雨,春雨如絲,輕柔煙嫋。
不過剛在碧桐院住了兩日,洛陽裴家派來議親的人就已經到東郡了。
是自小貼身照顧林落的侍女采綠跑進來告訴他的。
彼時林落正跪坐在妝台前,一雙眸子盯著銅鏡,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未梳妝的人兒墨發披散,小巧的臉上不需任何脂粉增色妝點,天然去雕飾的美就這般溢了滿室。
纖穠合度的身段即便是穿著最素色的中衣也可窺見幾分纖纖。
采綠是知道林落是男子的,但她還是每每忍不住被他驚豔。
隻晃了一下神,旋即采綠忙忙道:“女郎,裴氏的人已經來了。”
總歸林落在明麵上的身份還是個女郎的,避免出了差錯采綠自小被要求這麼喚他。
“裴家二郎也來了麼?”聽見這話,林落脩然轉首,一雙如池清澈的眸鋥亮。
采綠點頭:“來了,畢竟這是初次登門拜見,那裴二郎再怎麼紈絝,總該要來的,方才我在門口聽見張總管有喚裴二郎君。”
議親之事按照禮節並不需要裴雲之親自來,林落在鄉下莊子裡的時候就聽聞了此次前來東郡議親的是裴家的主母和裴家庶子裴二郎。
按理說這門親事與裴家那庶子是毫無關係的,林落也本不該如此在意那裴家庶子是否登門。
但……
咬著唇,林落再度看向銅鏡,目露幾分決絕:“采綠,給我梳發吧。”
“喏。”應聲上前,采綠拿起了木梳給林落梳著發。
指間穿插著順滑如瀑的發絲,一邊梳著,采綠一邊看著對著銅鏡把眉描粗的人兒,終是忍不住開口。
“女郎,你真的要去委身那裴家庶子嗎?”
透過銅鏡,林落看到了身後采綠麵上的擔憂。
他安撫似地勾起一個柔柔笑意:“嗯,你知道的,我非女郎而是男子,若是想活,隻能如此了。”
這個謀劃他早就想好了,半點遲疑都不曾有。
洛陽裴氏長房子嗣單薄,主母膝下有一子無女,還有一個媵妾生的庶子未記在名下但也親自撫養。
裴家兩個郎君年歲相差不大,自小一同習書,照說就算裴家二郎比不上大郎裴雲之天資聰穎,也該成材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