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匹小馬的父親。
也是與這身相差無幾的裝束。
也是一臉怒容。
一晃三月,好似什麼也沒變,隻有他肚子大了起來,身姿怪異難看,再難見人。
也沒什麼可見的。
蕭昀直勾勾盯著撩起帳幔的那兩根細白修長的指頭,一時誰也沒說話,仿佛無話可說。
那兩根手指放下了,隔著重重隔閡,裡麵的人淡淡道:“大寧皇帝找本王,有何貴乾?”
大寧皇帝,本王。
聽到這生疏冷淡至極的稱謂,蕭昀心下冷笑了一聲。
“朕有事相問,大名鼎鼎的端王就打算這麼和朕說話?未免有失禮數,”蕭昀謔道,“怎麼也得讓朕上來說。”
江懷楚還未出聲,霍驍已經高喝:“放肆!”
“你算什麼東西?!”蕭昀皺眉,轉而又笑,“朕放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信你問端王,他最清楚了。”
江懷楚麵沉如水,一言不發。
“端王不敢見朕?”蕭昀心下暢快了些,他不敢見自己,證明他心虛,他心裡有他,他壓根沒忘記他。
眼前的帳幔忽然掀開了,沒有一點猶疑,蕭昀冷不丁看清了輦上坐著的人,清雅俊秀,氣質溫潤,似謝才卿又非謝才卿,沒謝才卿模樣好,氣質卻是一樣的驚豔。
見他動作如此果決,蕭昀臉上笑一滯,臉沉了下來。
他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到他的肚子上。
他坐著,那裡瞧不清。
江懷楚顯然也注意到他的打量,眸光卻不閃不避,對上他的視線,眼眸平靜如水,儼然是形同陌路的姿態,每個細節仿佛都在說,他是端王江懷楚,不是他的謝才卿,與他再無瓜葛。
他甚至戴了南鄀皇族的雪白翎羽,沒有一絲一毫從前的溫柔害羞,隻剩高高在上和冷淡從容。
他變了,或者說,他從來如此,隻是自己從未看清。
蕭昀臉色一點點陰沉下來,高眉骨加上眼睛深邃,讓他沉著臉時尤其嚇人。
江懷楚卻顯然並不怕他,撩著帳幔,淡淡道:“大寧皇帝有什麼想問的?”
蕭昀道:“為什麼肯來見朕?”
江懷楚一笑:“為什麼不能來見陛下?本王是和陛下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麼?”
“沒有嗎?”蕭昀反問。
“本王不懂,”江懷楚語氣平淡,“本王自問和陛下清清楚楚,彆無虧欠,該了的恩怨,也早了了,還是陛下親自了的。各自為營,互不留情,也是陛下說的,本王可沒忘。”
“是朕說的互不留情,”蕭昀笑了一聲,“可你沒留情,你為什麼出城見我?不請君入甕麼?”
“牛嚼牡丹,不想糟蹋了府上的好茶,僅此而已。”
“……”蕭昀表情扭曲了一瞬,分明在笑,眼裡卻一片冰冷,“端王當真如此絕情?”
“絕情?”江懷楚眉眼一彎,南鄀空濛山水才能養出的朦朧靈韻乍現,“絕情那得有情,本王何時同陛下有情了?陛下幾個時辰前,可還在攻打南鄀,怎麼,這會兒想要本王好言好語?難不成陛下想要本王低三下四謝陛下收兵之恩?”
蕭昀手握成了拳,捏著指節,極力按捺著,仍謔笑道:“是說的沒錯,哪來的情,該斷的早斷了,謝恩那也大可不必,王爺又是怕朕被蚊子咬送香片,又是給朕洗手作羹湯放走朕,又是出城來見朕的,叫不留情,朕收兵當然也不是為了你。”
江懷楚明明早就有數,還是心頭一鈍痛,深吸一口氣,麵上一如既往的平靜:“本王有自知之明,絕不會多想,也犯不著陛下提——”
“情是斷了,朕也不是愛糾纏的人,隻是朕瞧朕和王爺倒是‘迫不得已’藕斷絲連一輩子啊。”
江懷楚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他果然知道了。
在蕭昀的逼視下,江懷楚臉上並無震驚心虛慌亂等情緒,隻有讓人心灰意冷的平靜,一笑回道:“與陛下無關。”
他沒有否認男子懷孕,卻說,與他無關。
蕭昀臉上的笑徹底消失了,因為按捺怒氣,渾身微微發抖,幾乎從牙縫裡擠著字:“你再說一遍。”
江懷楚對上他視線,一字一字吐字清晰地說:“與陛下無關。”
“你再說一遍。”蕭昀的指節嘎達作響。
“陛下吃藥,忘了嗎?”江懷楚語氣輕飄飄的。
“原來陛下是為這傻笑,也是為這退兵,那想必是令陛下失望了,陛下還是回去整裝再戰吧。”
“那就是我的!”蕭昀怒道。
“蕭昀,”江懷楚笑看著他,聲線溫柔,“你不是三歲小孩,不講前因後果,沒有足夠的理由,說如何便是如何,你以後會有很多,犯不著在此為不是你的胡攪蠻纏。”
“本王話已至此,一清二楚,陛下無需留情,本王不怪,陛下怪不怪本王,本王不關心,後會無期。”
他揚了下手,死士抬起輦,剛要掉頭回城,身後忽然傳來了馬蹄聲。
江懷楚心頭大跳,仿佛聽見城上毒箭營拉弓準備射蕭昀的動靜,驀地回頭,看著那個像是要縱馬過來的俊美男子,無聲中攥緊手,冷笑道:“本王勸陛下莫要輕舉妄動,否則就彆怪本王不講什麼道義原則了。”
蕭昀不以為意笑道:“你叫他們射朕就是了。”
江懷楚沉著臉:“你彆逼我。”
“朕沒逼你,你射不射是你的事,朕今兒非上你的輦,是朕的事,也與你無關。”蕭昀道。
他說著,已主動打破了僵持對峙,縱馬而來,江懷楚心頭狂跳,在萬箭齊發前驀地抬手。
弓箭手艱險地收回了在弦上的箭,在城牆上虎視眈眈。
蕭昀勒韁繩停住了,馬噅地叫了一聲,蕭昀無奈說:“真不是逼你,朕就是想這麼乾,你這麼搞,朕也很尷尬,倒像朕逼你欺負你。”
江懷楚冷眼看他:“非上來不可?”
蕭昀道:“非上去不可。”
江懷楚道:“哪怕死?”
蕭昀道:“嗯哼。”
江懷楚道:“為何?”
蕭昀握著一向藏在袖中的匕首,嗤笑一聲:“不是說沒情,也不是朕的,朕還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當然是報複你。”
霍驍怒道:“就憑你——”
江懷楚喝止,臉上並無生氣,也並無害怕,沉默許久,反倒如釋重負,淡淡道:“賭上一把如何?”
“賭?朕挺喜歡,你說。”蕭昀笑道。
江懷楚道:“本王聽聞,陛下十八歲便九進九出,衝鋒陷陣,出入敵軍如入無人之境,萬箭齊發,尚可取人首級於項上,是也不是?”
蕭昀道:“是。”
“本王給陛下武器盔甲,陛下若上得了輦,箭雨便停——”
“沒問題。”蕭昀笑了,一口答應。
江懷楚淡淡說:“生死不論。”
霍驍驚恐道:“王爺!”
“王爺你沒必要跟他賭!他非要過來死不死關我們什麼事?!他萬一殺你!你不能有事!”
“霍驍。”江懷楚打斷他。
他不可能看著並無甲胄武器的蕭昀非要過來出了什麼意外,不是蕭昀逼他,是他自己做不到,僅此而已。
哪怕蕭昀自認頗有勝算。在隻有一把匕首的時候。
他若真順利過來,要報複,他受著便是。
也不是輸不起。
蕭昀煞有其事道:“生死不論。”
江懷楚:“要什麼武器?”
“什麼都行。”
江懷楚沒搭理他,看向親信,親信萬般遲疑地回城,終究還是抱著盔甲拿著武器,回來遞給了蕭昀。
蕭昀換上盔甲,試了試長/槍,材質精良,頗為順手。
“朕可來了。”
白馬上的男子穿上盔甲後,耀眼若神。
江懷楚麵上再無一絲表情,心頭意外的平靜,揚起手,心道這段孽緣終於有了個了結,竟是一笑,毫不遲疑地揮下手。
萬箭齊發,密如雨點。
他坐在輦裡,靜看著眼前。
一根根毒箭朝蕭昀射去,每根仿佛下一秒都會洞穿他的身體,然後他臉上總也不散的玩世不恭的笑消失,不敗戰神從此倒了下去。
他沒有眨眼。
耳邊是箭支被槍身擋掉的刺耳聲響,眼前人動作流利,毫無拖泥帶水,武藝之精湛,前無古人,後怕也是難有來者。
他打掉了無數箭支,在箭雨裡疾馳,如入無人之境,甚至能帶著誌在必得的笑。
明明不短的距離,卻眨眼奔赴到了儘頭。
男子已經拿著邊緣鋒利泛著銀光的長/槍,來到他身前。
江懷楚依言揚手。
箭雨停了,眼前隻剩漆黑眉上沾染露水的蕭昀,眼中殺氣騰騰。
“陛下果真如傳聞所說,非同凡響,是本王輸了。”
江懷楚徹底掀開帳幔,淡淡道:“請。”
“王爺!!!”霍驍驚恐地拿起武器,死士個個拿起武器,隨時準備救江懷楚。
那片從未向任何人敞開的帳幔,毫無保留地洞開,蕭昀卻沒稀罕又拘謹地進去,仿佛這原本就是他的地兒,隨手一扯,就將帳幔扯上,力道之大,差點將之撕裂。
他氣勢洶洶,一臉怒不可遏,江懷楚笑說:“陛下要如何報複本——”
蕭昀撲了上來,直接將他按倒在輦上。
輦內能容納少說六七人,像張床。
眼前天旋地轉,江懷楚呼吸一停,跌落的恐懼襲來,腰卻被一隻大手托住了,沒狠狠摔在輦上,蕭昀壓在他身上,貼得嚴絲合縫,那個比三個月前多出來的凸起許多的地方,逼他不得不弓著點腰,才能尷尬地、極儘勉強地給它騰點地方。
蕭昀的另一隻手狠狠掐著他脖頸。
窒息感不容忽略,江懷楚冷淡地看著他。
蕭昀忽然兩隻手都鬆了,低頭惡狠狠地吻住他,另一隻手在他的凸起的肚子上搓揉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