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蜃樓那兩個“肚子”偶爾會出現一些問題,每當那個時候,山澨就會分出一部氣息去到那兩個“肚子”裡。
以至於他不斷地會失去一部分記憶,包括他對沈明燭的愛意。
山澨和沈明燭並沒有在這個世界待過太久的歲月,按照人間的時間計算,不過百餘年而已。
隻不過那兩個“肚子”位於時間之外,這才會在數千年前,就被帕卓家族的祖先找到,並將其命名為“羌姆的祭台”和“極樂淨土”。
也是因為這層關係,數千年前,就有人誤入過那裡。
無論如何,自那隻眼睛出現後,沈明燭就開始活在了痛苦之中。
他的雙肩自此背負了巨大的責任,他終其一生也無法
解脫。
從前在大離的時候,他不能崩潰。
事實上他也忙得沒有時間崩潰。
他要日夜搜索各種古籍查明眼睛的來曆;他要參與排兵布陣,與將軍戰士們一起思考作戰的策略,以應對世界性的混戰;他還要想辦法乾擾蜃樓的降臨……
而即便是在兩次混戰之間那一百年休養生息的時間裡,沈明燭也沒有絲毫放鬆的時間。
他要繼續尋找對付蜃樓下一次降臨的辦法,要尋找一個得力的外援,還有幫忙處理全國大大小小的政事。
那會兒沈明燭的神經無時無刻不是緊繃著的。
他幾乎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
他隻能緊咬著牙、拚著一口氣走到最後。
然而去往地獄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身為地藏王,要肩負大小維度的維護職責,身上的責任不可謂不重大,再加上其餘大小瑣事,沈明燭也非常忙碌。
不過地獄體係內的規章製度、大小事件的處理流程等等,已非常完善,通常情況下,需要沈明燭動腦筋思考的地方並不多,基本上他按照規矩、按照流程辦事就可以了。
就算遇到了什麼大事,地獄的能人將士也不勝枚舉,輪不到他操心太多。
沈明燭算是空閒了下來。
或者說他至少放鬆了下來。
腦子裡的那根弦不再緊繃,也不用費勁思考太多的時候,人總會不可避免地開始回憶往事。
於是那些血淋淋的、至深至痛的、從前沒有時間去細細思量過的一樁樁往事,就那麼浮現在了沈明燭的腦海中。
沈明燭不願主動去回憶那些事,可是閒來無事時、午夜夢回時,那些血色過往全部不可控地竄入了他的腦海。
偏偏他記憶力極好,連極細節的畫麵都記得一清二楚。
就好比他能記得,道玄的屍體上的臉少了三分之二。
那三分之二的肉,是他的頭被妻子親手砍下之前,他自己生生用手指摳下來再活活吃掉的。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沈明燭終究還是忍不住精神崩潰了。
他忍不住開始幻想,如果他回到那段最輕鬆的歲月,他該有多麼的愜意?
又或者說……他和他的親人故友們,如果一開始就活在這個沒有混戰、沒有邪神的世界,又該有多好?
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
他們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在人世間相遇呢?
他們來自每個人都身帶玄力的世界,想必很是適合捉鬼。
搞不好他們可以一起拍個節目,玄學類的節目。
上次沈明燭去人間遊曆,見過類似的節目,他覺得挺有趣。
若真有這樣一個節目……
到時候皇帝和皇後應該仍然是最大的。
那麼他們可以當節目的導演和製片人。
至於師兄……師兄一直不服我,那我們都當選手,還可以在節目裡鬥鬥法……
我們那幫人裡,出現過一個內奸。
也許這節目裡也會有一個。
不過我挺希望看到她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畢竟這個世界沒有邪神。
按理她不會輕易受到蠱惑。
如果沈明燭還是一個普通人,隻是這樣想想倒沒什麼。
但他是身係萬千因果、維持維度平衡、擁有強大力量的地藏王。他能將想象予以實現。
他開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這個心願——
他想以人的身份重新活一次,與從前的君上、師父、師兄等等親朋好友,以人的身份重新相遇一次。
他希望他們都能擁有全新的、完整的、普通而又平凡的一生。
於是在瞞著所有人的情況下,沈明燭造了許許多多的魔像。
普通的魔像沒有生老病死,也不會長大。
沈明燭捏的這些魔像,卻不同於普通魔像,而是被他賦予了自己真實的血與肉。
他們幾乎跟普通人沒有差彆,能從嬰兒長至成人,也會經曆正常的生病與衰老。
沈明燭先捏了一個自己,然後削下胳膊上的一塊肉喂給了自己的魔像。
其後他造了鄭方,削下了腿上的肉給他……
就這樣,沈明燭造了許許多多的故友的魔像。
做完這一切,他再用降魂術,從極樂淨土之上招來了諸多故友的靈魂。
通過這種方式,沈明燭讓這些魔像活了過來,以此讓那些大離國的故友擁有了一段嶄新的人生……
最後沈明燭為自己的魂靈抹去了記憶。
他的靈魂通過魔像在人間活了過來,就這麼在對真正的自己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與昔年的故友在這個世界的人間迎來了重逢,再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可原來那些故人早就已經死了。
如今在這世上活動的,其實都隻是他們的魔像而已。
沈明燭這才搞明白,怪不得先前自己會那樣渴望身邊人的血與肉。
那些血肉,原本就是從他身上分離出去的。
若要說這段回憶好像很長,沈明燭發現自己很快就能回憶完畢。
若要說這段回憶很短,沈明燭卻又分明感覺,自己走過了太過太過漫長的一生。
此時此刻,目光盯著那尚未徹底成型的陣法,沈明燭注意到視野裡的什麼之後,瞳孔不可自控地放大——
那是……是桑珠,也是他的師父,宋問之。
他化作的禿鷲被困在了海中央的一個小島上。
那個小島還是息壤填海的過程中所形成的。
沈明燭全身僵硬,幾乎不能動彈。
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反應過來,再讓山澨借海水之力,幫忙把宋問之送了過來。
沈明燭使用玄力,將宋問之重新變回了人形。
緊接著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朝師父跪了下去。
抬眸注視著宋問之的眼睛,沈明燭開口
道:
“對不起……對不起師父,是我不對。
我……我沒過問你的意願,就讓你又活了一次。讓你因此受了很多苦。
“如果不是我,你不會遇到吳丹書,不會為了為他逆天改命而……
“師父,難道這就是天意?
“即便來了另一個世界,即便你以魔像的身份重活一次……上天還是要將那些苦難施與你,讓你再經曆一次…
“師父,是弟子不孝。”
·
地獄。地藏王府邸。控製中心附近。
“宋帝王,我是從備用世界過來探望你的。難得有空閒……怎麼你還給我找活兒乾?”
說話的是一個穿著西裝、蓄著長發的美人,名叫明月。
而與他並肩行走在此地的人,穿著紫金長袍,麵上有一張極為可怖的麵具。正是三殿宋帝王餘欽。
餘欽一邊領著明月往前走,一邊道:“……就是這樣,事情的經過你已經知道了。
“地藏王的魔像和靈魂皆去往了人間,地獄眾人經過商討,認為這或許對他來說,不失為一次療愈的方法。所以乾脆放任了一段時間。
“當然,地獄也是考慮到,借這一次為人的機會,他能真正介入這個世界的因果,也就才能當一個合格的地藏王。
“不過現在地獄用來與他溝通的係統,出了一點問題。我們和地藏王斷聯了,不知道那羌姆的祭台裡的情況。
“你是這方麵的專家,對地獄的諸多係統也非常熟悉。勞駕你幫幫忙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餘欽語氣溫和,眼帶笑意,一點也不像在其他人麵前展現出的那個令人可怖的、充滿威嚴的戰神。
“地獄的這些事兒,我才懶得管。不過……看在你的麵子上,我可以勉強答應試試看。”
話到這裡,明月忽然停下腳步,望向了後院的方向。
“行走在人間的地藏王,是一具與活人無異的高階版血肉魔像。真正的地藏王……在這裡?
“現在的他成什麼樣了?我能去看看嗎?”
“不能。”餘欽的語氣多了幾分威嚴,“按照規矩,不得有任何人靠近地藏王的——”
一聲“三哥哥”打斷了餘欽接下來的話。
“你……叫我什麼?”
“三哥哥,怎麼了?”明月略偏頭看向餘欽,很認真地注視著他的臉,“你的麵具歪了。我幫你扶一下。”
語畢,明月靠近餘欽,果然抬起手扶了一下他的麵具。
不過他離餘欽過於近了,餘欽連他睫毛的數量都能數清。
“月月你——”
後麵的話,餘欽沒能說出去,隻因明月側頭忽然吻了一下他的麵具。
餘欽就這麼愣了片刻。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明月已跑進了後院。
餘欽:“……”
罷了。隻是在窗外望一眼,也不算壞了規矩。
餘欽微微蹙眉,迅速抬步跟了過去。
後院主屋外。
沒理會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明月在窗外貓著腰看向了屋內——
乾涸的血畫出了個跟五芒星有些像的法陣。
而法陣的正中央……躺著一個血淋淋的白骨。
不過那並不是徹底的白骨,因為他的半張臉,以及五臟六腑還在。
看得出這人也是個美人,儘管隻有半張臉,也足夠讓人驚豔。
隻不過此刻他的樣子實在太過怪異,畢竟他的另外半張臉、脖頸、身體軀乾……全都隻剩白骨架子了,可這骨架中間偏偏還長著臟器,那顆心臟甚至還在跳動。
“嘖……地藏王果然瘋得厲害。”
明月收回視線,看向身後的餘欽。
餘欽上前一把抱起明月,以強勢不容拒絕的姿勢禁錮住他、不讓他再亂跑,繼而帶著他往控製中心走去。
路上明月問他:“你剛才說,跟他一起來這個世界的人,叫山澨,對麼?”
“嗯。”餘欽點頭,“怎麼?”
“也沒什麼。”明月道,“隻是我猜,地藏王略施小計,騙山澨騙了一個大的。
“否則,山澨恐怕不會讓他玩兒這麼大。”!